孙正仔仔细细地把两封信对比了好多遍，字迹、句式、甚至连标点都是一模一样，甚至连一些自己不仔细看都会忽略的细节，都很像是自己儿子所写，这到底说明了什么？是谁把第二封信放进来的？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结果并没有因此改变。
　　孙正偷眼看了看门外的两人，捧着一份报纸却支楞着半个耳朵的胡海天，还有那个一直老实恳切现在正扫着地的老仆人，一切如常。
　　孙正默不作声地把信件折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一颗心突然剧烈的跳动个不停，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孙正将虚掩着的门推开，他非常迫切的要去外面开阔地走一走，似乎这样就能稍稍消解内心压抑不住地躁动。
　　男人仔仔细细地听我描述着东京的学校、房屋、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一瓶清酒我不过仅仅陪了他两杯，其他的大半被他自斟自饮，我很是理解他的这种情感，为了防止思乡情绪过分地蔓延对战士的战斗意志造成干扰，日本军方明令禁止士兵和军官过多讨论关于家乡的一切，他们的业余生活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秩序而又森严。
　　如今我的出现，让这个压抑已久的男人，将集聚的暴躁暂时收敛，像一个听话地小学生一样，对我不断地发问。
　　“好啊，好嘛！我记忆中的家乡还是我三年前离开时的样子，太感谢你能陪我在这儿和我说这些了！”
　　“先生，这里有清酒嘛？”男人又一次举起酒瓶，但只倒出了半杯，我招手示意侍者过来。
　　“不好意思，平时这酒喝的人少，我们店里一般不备。”侍者看着我充足小费的面子，不仅容许我们在咖啡区饮酒，还配合这个日本人让他胡乱检查了一遍旅客名单。
　　到底有钱能使鬼推磨，三分钟后，侍者将还在午睡的同伴叫醒，自己跑到几条街外的商店为我们去购买清酒去了。
　　门外一堆杂叠的脚步声，几个气势汹汹地青年人把门一脚踢开，将旅馆左左右右打量一番后，作势就要上楼。
　　“嗨，井上君，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来人的粗暴无礼将我们这边的节奏完全打乱，坐在我对面的渡边眉头紧皱。
　　“渡边君，原来你也在这儿啊！我们接到线报，说是逃跑的那个人曾经经过这片街区，所以我不太放心，就带了队到这一片看看。”井上假装刚刚发现渡边的样子，对着我们两人的方向打了声招呼，但换谁也不可能相信，他进门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正在饮酒的我们。
　　喝了点酒的渡边火气腾地就旺了，摇摇晃晃地拦在井上一众人的面前：“是吗？你是对谁不放心呢！知道的人说你贪功不容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就是成心和我对着干呢！”
　　“你不要借题发挥，我完全是出于公心，你不要因为我们两人的私人矛盾而因公废私！”
　　“因公废私，你也好意思和我提这个，要不是因为你贪功冒进，学校一起出来的几个人怎么会枉送性命，你倒好，心安理得地用他们的性命打造了你的军功章！”
　　“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必要的牺牲不过是为了最终的胜利，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明白，我永远也不会明白，更不愿意明白，你这个冷血的战争机器！”
　　“放肆！渡边，我好歹也算你现在的上司，军中的条例你难道全都忘了！”
　　趁着两人唇枪舌剑的时候，我假意劝阻，上前拉住了渡边，自己的站位恰好挡住了这些人上楼梯的位置，这个叫井上的带来的这些人对这两位的冲突已经见怪不怪，但顾及两人的矛盾和关系，一个个傻站在原地，没有轻举妄动。
　　这时候，外面走来一个人，来到井上身边，对他耳语几句，井上面色一变：“渡边君，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想一想当时的前因后果，我们是那一批毕业生里最后剩下的两人了，我希望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井上一挥手，带着一众人离开了这里。
　　房间里的王亮长舒一口气，示意后面的同伴危险暂时解除，如果仅仅是他们自己，有无数种方法顺利脱身，可带着这个大着肚子的女人，确实存在太多不方便，但这个女人现在的价值，哪怕把他们两个也搭进去，那也在所不惜。
　　敲门声响起，王亮神经重新绷紧，紧贴着门判断外面的动静，三短一停两短，两遍之后，王亮放下心来将门打开，一把将来人拉进门内，随即迅速关门，不发一言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五分钟过去，走廊全无异常，王亮放下心来，从桌上拿起水壶，倒了满满一大杯水，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又添了一杯，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吞咽，并且示意来人自己倒些水喝。
　　来人满脸络腮胡子，一声极不合体的衣服，靴子上沾满了污泥，他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客气，对着老夏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朱巧花时，表情非常复杂。
　　“这是负责你丈夫那个监室的看守，何五出事前一天还和他说着话，只是没想到竟成了遗言。”
　　“哼！随便从外面找来一人，就想让我相信？总之见不到何五，你们问我什么，我都只有这句‘不知道’！”
　　“老何说，他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也没闯出个名堂来，唯独娶了你，是他最大的意外和光荣，那天晚上，他应该是察觉到什么了，嘱托我见到你，告诉你一声，孩子名字的事情就依你，男孩，就叫何壮壮，女孩，就叫何美美，日子撑不下去，你找个人改嫁也没关系，只是别委屈了孩子和你，他见不得你吃苦受累。”
　　“老何他！！？”这是朱巧花和何五夫妻间的私房话，朱巧花开始有些相信面前这人刚刚告诉她的事实了。
　　看守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帕包好的玉观音，玉器质地粗糙玉色驳杂，但何巧花一眼认出这是自己送给何五的，当时两人一起去商店，朱巧花中意的东西，何五咬咬牙全都买了，临了朱巧花想给何五选一件东西的时候，何五却百般推脱，最后只肯要这一件粗陋的便宜货，帮何五带上时候，他开心的不得了，说死也不会把这东西摘下的，朱巧花是过了好久才知道，何五是想口袋里多留一些钱，保证晚上晚上两人吃饭的开销。
　　“老何确实给我留了些东西，说是他万一发生意外，这些东西可以保我周全！”
　　“何夫人，可否把何先生留下的东西交给我们，我们会想办法为何先生报仇的。”
　　“五根金条，并且把我平安送到南京，抱歉！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但为了肚里的孩子，我只能自私一点！”
　　“我们明天就设法安排你走！”
　　“商会聚会？这个老家伙不是一向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嘛？”
　　“前来邀请的人态度非常热情，孙正推脱了好几次，都没能推掉。”胡海天恭恭敬敬的向宫本汇报。
　　“嗯……”宫本没有接话，看着对面孙正的宅子沉思不语。
　　“对了，据说这家商会还特别邀请了大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馆的官员。”胡海天点头哈腰的补充道。
　　“胡先生，你很忠心！记住，你作为他的助理，要做到寸步不离，发现任何异常都要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明白，明白！”
　　“怎么，宫本君，事情有什么不对嘛？”桥本熊一直到胡海天退出了房间才开口，这几天他就像一个出色的学生，遇到不懂的问题也留待事后才向老师请教。
　　“这倒不是，上午我们收买的那个老仆人，也向我报告了同样的情况，只是那个时候孙正还没有最终决定，现在拗不过人情礼节勉强答应倒也合情合理，只是正逢非常时期，一切多一份小心总是没错的！”
　　宫本在屋子里来回绕了两圈，最后还是放不下心来：“想办法要两张邀请函，只有亲眼看到的真相才真正让人放心，就算是我多虑，我们也不能出现疏漏！”
　　“少爷，今天晚上有一场商会聚会，给我们发了邀请函，你要是没有其他安排，最好去一趟。”
　　“嗯？我刚回国，谁都不认识，要不你帮我应付一下吧！”
　　“少爷，今晚帮我们联络军方的那个中间人也会去，听说日本总领事馆也会来人，过去拜会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嗷？！这样的话，那我去一趟看看吧。”上午的时候，我寻个机会和亮哥见了一面，他明白，这浑水我已经算是蹚了，再想独善其身也不太可能，简单交代了我几句，临了问我，有没有渠道送一个女人去南京，亮哥刚说完就明白他话语的唐突，自己都束手无策的事情，寄希望于我这个刚刚回国的人，实在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听说了嘛，山东商会那一帮人被日本当猴耍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最近不少人都在议论，可报纸广播都在日本人的施压下三缄其口，到现在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事情说来也不复杂！其实就是小日本啊……不成！只要你们请我一盘炒花生，我就竹筒倒豆子，要知道这消息，我可是用一顿酒才换来的！”邻桌的一个瘦高个驴脸汉子竖着耳朵听见了，故意吊起了对面两人的胃口。
　　“老板，来盘炒花生，我们这两桌并在一起，账都算在我头上。”
　　“成，果然是个痛快人！那我就好好和你们讲讲！”
　　在好半天和故事本身毫无关联的废话以及若干污言秽语泼妇骂街后，驴脸汉子总算切入了正题。
　　“日本人诱骗商会的几个骨干签订了一份粮食收购包销协议，价格上其实还算公道，不过在付款方式上，却仅仅给了两成定金，其余部分留待销售完毕后一并结清，要知道粮食这东西本来就是薄利多销，农民那边的钱款又不好拖欠，这些商户纷纷借贷应付，日本人开的几家银行趁机找过来，承诺可以低息贷款，仅仅需要将他们的不动产作为抵押担保，约期半年，口头保证到期能够续约。这些商人寻思，粮食已经全部交付，半年时间怎么可能拿不到剩下的回款，纷纷同意借贷，谁曾想，半年时间到了，出航的船只一个没回来，银行一改过去的和颜悦色，只给了三天时间就要上门来收回抵押物，当地的其他银行气愤他们当初死心塌地上了日本人当，又不愿意做出头鸟怕遭到日本人报复，一个个闭门谢客，可怜这些商人几辈人的奋斗被日本银行强行收回，到头来一个个倾家荡产流落街头，好几个气不过，去日本商人那里说理，却被诬陷寻衅滋事关进大牢被活活折腾死！”
　　“造孽啊！这帮人不知道怎么想的，日本人狼子野心，他们难道就看不清嘛！和他们合作，不就是与虎谋皮嘛！”
　　“就是，你是不知道，最可恨的就是山东的史家，他们是最早牵头的商人，很多人就是受他们家影响，可最后，日本人对他们也丝毫没有心慈手软，你瞅瞅，汉奸终究是没有好下场的！”
　　角落里，一个青年人听见周围人的议论，羞愤难当，喃喃自语道：“父亲，你忍气吞声忍辱负重，主观目的也不过想缓和中日两方商人矛盾，促成这一件看起来互惠互利的生意，可到头来却被他们设计利用，现如今，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人世间，罢了！孩子未来的时间，就只剩下一个目的，复仇！复仇！复仇！！！报你们冤死的仇！报家族耻辱的仇！报家国愤恨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