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燥且烦闷的海上行程，因为对家乡的焦灼思念而越发漫长，开始的时候，我还有意识地计算着日子，十多天后，除了白天和黑夜，我连具体的时间都懒得知道了。
　　“我刚刚问过船员了，最多两天，船就要靠岸了！”又是一个一如往常一般沉闷的下午，孙信神秘兮兮的推门进来，向我们通报了这个信息。
　　“什么，就快到了！”  这个消息瞬间点燃了这个窄小且压抑的空间，故土故人仿佛触手可及，就连整天拉关系跑路子的胡海天的表情都带有明显的兴奋。
　　其他几个住着中国人的船舱也传来带有明显克制的欢呼，我明白这份快乐已经迅速被大家所分享。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剩下的这两天，大家全都变得有些少言寡语，极少有人主动抛出话题，大家各自发着各自的呆，想着各自的心事，但双目相对时，彼此内心的雀跃不言而喻。
　　罗汉在前一天又找到了我，约我在船上的“豪华包间”开个小灶。
　　说是豪华包间其实就是类如火车上挂了布帘保证一定隐私的隔层，里面坐四个人都显得拥挤，并且在这里就餐还需要支付相当于一块银元左右的服务费，但服务生会送上一份区别于大灶的菜单，里面可供选择的菜肴虽然不多，但考虑这是在海上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厨房还专门留了两个厨师为这几桌客人单独服务。
　　“喜欢吃什么随意点，船快要靠岸了，所有的菜肴只卖过去的三分之一，下船之后我们目的地不同，下一次再见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罗汉将菜单交给了我。
　　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那天晚上为了他结算的那顿酒钱，用掉了我几乎一半的差旅预算，船上没地方取钱，我口袋里的现钞已经所剩无几。
　　“一份生鱼片，一份寿司套餐，一份天妇罗。”我翻了翻菜单点了自己在日本常吃的几种菜式。
　　“再来一份江户杂煮和炸鱼排吧。”罗汉接过菜单后并没有打开，直接报出了这两个菜名。
　　在等菜的时间里，我们两个喝着船上为包间客人特别准备的用干柠檬片泡制的茶水，谁都没有先开口。
　　“你有什么打算？”我们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先说吧！”我们相视一笑，这莫名的默契在我们最近频繁的讨论中经常出现。
　　“我们学校的许老师邀请我一同去上海的一所学校任教，我认为这比较适合我，罗蝶也很支持我的想法。”
　　“怪不得那丫头最终没有和我一道去东北，原来根子在你这儿。”罗汉无奈的摇了摇头，眼睛里满是宠溺。
　　“下面我可能就没法照顾这丫头了，她可以为你留下，但作为家里的男孩，我却必须为家族的利益多考虑。”
　　“罗蝶是不是更想回她的家？”我想起罗蝶时常流露的忧虑情绪，忍不住开口问道。
　　“要是我说是，你是不是就会依了她？”罗汉将身子往前凑了凑，逼视着我。
　　“我……我……”我实在没办法立即给出一个痛快的回答。
　　“行了，不难为你了，你能如此挣扎，已经让我知道小蝶在你心中的分量了，你不用多心，她虽然寄养在我们家，但内心一直没有什么归属感，我们一家子对她非常客气，但客气过度了，就会造成一定程度的疏远，打小的时候，她也就和我的关系亲些，有什么话也愿意和我说，但我其实明白，她并不能做到把现在的家当成自己家。”
　　菜陆陆续续的端了上来，这时候，我们反倒没什么话了，各自低着头吃着菜。
　　“罗蝶是个敏感的姑娘，如果有一天你们真的出现什么你没法理解的矛盾了，希望你能多给她一点时间，来听她对你解释。”罗汉吃的稍快一些，放下茶杯，他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罗汉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今天我总感觉罗汉像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一样，但最终他应该还是没有说出来。
　　“没事，没事，可能是最近事情太多，胡思乱想而已。”
　　很早的时候，我就确信罗汉对罗蝶的情感绝不是兄妹那么简单，在知道他们并非亲兄妹后，我更加确信这种判断，这一次罗汉的有感而发，我之后也一直往这个方向想，但等到哪一天真正来临我才知道，罗汉对我讲这番话，是深思熟虑后对我和罗蝶两个人的爱护，可惜我这时候答应的虽然干脆，但真正遇到事情，我仍旧做不到承诺的那样勇敢坚决。
　　军统上海站临时工作据点，孙晓看着桌上一份份发回的情报，感到分外疲惫，在他暂时代理站长工作，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就像一个救火队长一样，那里烧的厉害就先顾哪一边，可如今的情况，几乎是处处火烧火燎处处力不从心，为求得一定缓冲时间，他躲到了下面一处临时据点，可就算如此，很多事情也不得不亲自出面应付。
　　忙了一个早上的孙晓趴在桌上只睡了不到十分钟，就听见敲门声响起。
　　“孙站长，事情弄清楚了，卡瓦是被他的中国佣人下毒害死的，那个佣人进了监狱后，刚刚录了口供，指证他的幕后主使是顾站长，就上吊自杀了，在他身上还搜到一张顾站长签字的支票，现在所有的证据全都对顾站长非常不利。”进门的是负责卡瓦案件的律师和他派去协助的一个手下。
　　“秦律师，依你的分析，顾站长会因为这件事受到多大的影响？”
　　“按照西方法律精神，疑罪从无，可这件事情影响太大，又牵扯太多在任官员的丑闻，所谓的联合法庭受到太多外界因素的干扰，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从息事宁人的角度，顾站长有可能会被定罪。”
　　孙晓沉思了一会，问对面的手下：“查一查那个佣人的家人去了哪里。”
　　“秦律师已经提醒过我们了，但他的家人好像突然从上海消失了一样，我们已经找了好久，可还是一无所获。”
　　“继续找！可以请城里的保安团帮忙！秦律师，法庭这里还麻烦你继续对接，如果出现最糟糕的结果，希望你尽可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秦律师有些诧异的抬起头看了看孙晓，孙晓点了点头：“这是上面的意思，国家大义至高无上，关键时候，不管是谁，都可以为之牺牲！”
　　“我明白了！”
　　门口等着的人看见孙晓房间里的人出来了，赶忙抢进门来，刚把门带上，就嚷开了：“大侄子，叔实在没办法了！先前听你的，让部分和我交好的外国商人允许甚至鼓励顾客用银元交易，虽然暂时性的取得一定的成果，可这些商家都遭到了强有力的报复，几个日本人支持的帮会把泼粪、放火、敲诈、勒索这些阴招损招全用上了，日本商会还联合盟友对这些商家实施抵制，那几家商人今天实在撑不下去，刚刚打了电话过来，语气很不好，还示意我是不是弥补一下他们的损失。”
　　“你是怎么回复他们的？”
　　“这种无理要求，我当然是一口拒绝了，请他们帮帮忙靠的是情分，如今日本人下绊子使损招，那应该你们这些人来管，我怎么可能做这个冤大头！”
　　孙晓一拍桌子，冷哼一声：“谁让你这么做的，请你拜托他们，你就应该一管到底，这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让你稍稍出点血，又能怎么样？”
　　来人一愣，被孙晓突然的暴怒镇住了，随后反应过来，从凳子上跳起来就喊：“大侄儿，你还是不是孙家人了！我看你面子，用自己的关系帮你做事情，那已经是天大的不该了，你怎么能要求我为你们这国与国之间的矛盾而买单呢！”
　　孙晓冷冷站起，直视着面前这个市侩气息十足的舅舅：“孙九你给我听好了，我不要求你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知道你这脑子里根本也没装着自己是个中国人，但你这么些年，占着我们家的好处，打着我旗号在外面坑蒙拐骗，下面人送过来的资料上写得清清楚楚，这次给你机会让你为国家做点事，是让你将功赎罪，你要是不要这个脸，我现在就把你的罪状递上去，让你家产充公，直接把你这么些年挣得黑心钱还给国家和人民！”
　　孙九一听提到钱，立马就没了脾气：“侄儿……不，孙站长您这说的哪里话，我现在就回去对他们进行补偿，他们损失的部分损失，不不不，是全部的损失，都由我孙九负责，我还会继续联络其他商人加入进来，最少我保证我的那几家铺子还有和我关联的那些商家，一定收取银元。”
　　“滚！”孙晓感到莫大的悲哀，自己好歹是将门之后，一大家子也都是仁义道德之辈，可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舅舅呢。
　　孙九推门出去时，仍旧愤懑不已，眼睛里也充满了怨恨和戾气，门口等候的秘书齐林看到了这个时候的孙九，赶忙给他让出半个身子通过，拿着一份加急文件走进了房间。
　　登岸的过程免不了又是一次盘查，日本人甚至还安排了一次演说，大意就是要求大家感谢日本方面的培养照顾，回来之后要积极参与到日本和中国的各项合作事物中，半个小时的演说大部分人都表现出了不耐烦，只有胡海天，热情得鼓着掌，在下船的时候，他还邀请大副趁着轮船休整补充的时间让他尽尽地主之谊，因为他在船上一贯以来的表现，他还被准许在日本人的通道离开，不用像我们一样，把全身上下以及随身行李全都要翻个底朝天。
　　过来接我的是管家宋雄，本来父亲也是一直等在上海的，但因为轮船到岸的时间不确定，家里的生意也一直催促，他只能先回淮安了。
　　宋雄来我们家多年，印象中我刚到十岁的时候他就在我们家了，才进府的时候，只是一个帮佣，可他非常讨老太太的喜欢，所以在前任管家突然暴毙后，父亲就依着老太太的想法，让他做了我们家的管家，并且一干就是十多年。这次来这儿等我，他也是遵从我奶奶的安排。
　　“宋伯，家里人都还好吧？”
　　“都挺好的，只是他们都挺想你的，反复叮嘱我，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先接回去再商量！”
　　我自然知道，家里人肯定也讨论了我在信中说的去向问题，虽然现下已经做了决定，但这事情还是当面说一声比较好，奶奶年纪也大了，趁许先生和罗蝶还没到的这段时间，我也应该好好陪一陪她。
　　宋雄确实是个好管家，一路上的事情安排的十分妥当，到的那天已经是下午，他安排人买的明天中午的车票，这样行程从容些，晚上他穿街过巷找了一家老淮安口味的面条店，让店家炒了一桌子的小份菜，我各样都尝了一点，最后美美的拖了一小碗阳春面，肚子一下子就被填了个滚儿圆，那一刻，回到家的感觉真实而又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