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沛然在微信上给杨锦书发来信息，说接了他电话后他妈妈偷偷地哭很久，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认真对待；知道他忙，所以约好星期天上午十点打电话，来一次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
　　这话说得可重了，杨锦书知道避无可避，简洁地回答说好。
　　星期天上午他的手机分秒不差地响起，杨锦书早打发温芸出门买菜，穿得端端正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拿起手机接听。
　　“首先，我同意你妈妈的判断，你肯定是遇上了什么难题，不肯开口对我们说。她说话的方式不讨你喜欢，你不爱说，这我知道。我想我作为你爸，以及对你现在从事的行业和工作算是有所了解的人，你作为一个开始负责任的男人，对上我这个对你和对你妈还有责任的男人，咱们俩开诚布公地讨论，无所隐瞒，没什么忌讳。这总该做得到吧？”
　　杨沛然一点儿也没拐弯抹角，直入就里地抛出话题。
　　杨锦书嗯了一声，没说话。
　　“你究竟遇上了什么难题，你妈和我能提供什么样的帮助？”杨沛然问道。
　　杨锦书昨天晚上就想到今天的电话会是这样，预备好了如何回答。
　　“是有一点问题，公司现在的情况不好，我作为技术负责人，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实在没心情接待你们，春节尤其是个坎儿。”
　　这当然还是托词，他知道这一点，真正的理由不可说，没人可说。
　　“所以，如果我们一定要来深圳看你，你甚至宁愿撂下你的摊子不做了？”杨沛然的语气有些疑惑，可也有隐隐的认同。
　　“差不多吧。”杨锦书没好气地说。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杨沛然换了个语气，“公司情况不好具体怎么个情况不好法？你又不是负责人。”
　　“程序架构方面是我出了点错，浪费将近两个月的工程量，必须重新返工，现在已经在返工了，进度因此耽误了很多。如果春节前交不了版本，公司签了的协议没法履行，拿不到钱，公司就断粮了。”
　　杨锦书说，说的时候心情沉重而抑压，想到哪怕这不是实情，但在外人看起来很可能就是这样。
　　“哦，是这样啊。”杨沛然恍然地说，轻轻叹息，稍微停顿，“我不想这么说，可能说了你也听不进去，那还是说吧。”
　　“什么？”
　　“软件工程就是这样，就具体的某一次出错而言，相关的负责人应该检讨和反省，承担责任，但如果说一次错误导致整个项目延宕到协议无法履行，公司断粮，以我的经验看，这不是你的责任，而这是项目负责人和总经理的责任，他们一点儿冗余也没留，哪有不出错的工程呢？”
　　杨沛然轻轻地问，好像已经认可了杨锦书拒绝他们到深圳的理由。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是定性，但我要你知道之后不要为这件事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是定量，没有量就没有性。”
　　“我知道。”杨锦书有些偏执地说，毋宁说他在爸爸面前一直都是这样无理地倔强。
　　杨沛然叹了一口气，“我和你妈不会在你反对的情况下硬要到深圳去看你，我们在北京也挺好，这样我们最轻松了，可以过一个完全放松的春节。但我要求你放下心头的石头，如果你对我说的是实话，那你是在为你不该担忧的事情上太过压抑自己，你妈担心得没错。”
　　某种程度上，即便这是不对症的建议，杨锦书也觉得爸爸的话是有作用的，心里明显放松些。“爸，我知道，我不会的。”
　　“你信赖你的boss吗？”杨沛然语气又是一换。
　　杨锦书恍惚了一下，听成了“你的boss信赖你吗”，刚要回答是信赖的，猛地停住，意识到爸爸实际在问自己是否信任陈一晨，这问题既怪异，又难以回答，踌躇一下才答道：“大概……是信的吧？”
　　“你这么说显然信心不足，我想，我知道问题所在了。儿子，我相信你的直觉，你不相信他，那他肯定相当不怎么样。锦书，我这不是表扬你，是批评你，你是一个好孩子，也是个迟钝的孩子，或者说太信赖别人。连你都不信赖你的boss了，那他的问题真的很大。你出了一点事故，所以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这就是你。”
　　杨沛然动感情地说，忍不住连连叹息。
　　杨锦书赞同爸爸的分析，可又觉得他不了解具体情况，“爸，你这是过度解释了。”
　　“不争论这个，我绝没有要你赶紧脱钩的意思，你就在这里继续好好干，看能不能做到绝地反击，也许是我错了。你才出社会多久啊，能在一个地方学到正面的东西是好的，体验到反面的东西也很好，所有曾经让你难受的，最终都让你受益，不要怂也不要怕吃亏。”
　　杨沛然也是方方面面都想要兼顾，听起来跟心灵鸡汤似的。
　　挂了电话，杨锦书意犹未尽，看看时间还早，温芸一时半会不回来，打电话给杨意如。
　　“我有个心里觉得为难的事儿，想向你请教。”问过她人在哪儿，身边有没什么人，方便接电话不后，杨锦书说。
　　“你说吧。”电话那边杨意如爽快地说，忍着笑。
　　“我……其实是拿不定主意，也觉得是自己不对，但就是心里面……想找人商量，要说……骂醒我也行啊。”杨锦书支支吾吾，好像难以切进正题似的，但始终会说。
　　“那你说啊，到底什么事儿。”杨意如有些着急地催促。
　　“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谈了个女朋友，相处得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没什么矛盾。”杨锦书意识到自己这通电话实际是找人把话说出来，话说不出来，事情就办不成；心中惶惑，妹妹才过十八岁生日没几天，找她说这事儿合适吗？
　　“唔，没什么矛盾，然后呢？”杨意如催促，既关心，也怀着八卦的心肠。
　　“我又喜欢上别人了。”杨锦书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故作惊人之语，但实在没这样的心肠。
　　“啊！”杨意如大声地惊呼，立即掩住了嘴，“你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是出轨了吗，你都做了什么？”杨意如压低声音问，这是焦躁的声音，没有八卦的意思。
　　杨锦书感到后悔，不该对妹妹说这些，但既然已经说了，最好有个完整的收梢，“没做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都没说，就是问问，你可别心虚！”杨意如和温芸有同链之谊，虽然没加她好友，不自觉地已经站在她那边。
　　“我真的真的真的没做什么，要是做了，就是猪头！”杨锦书几乎赌咒发誓。
　　“好吧，我还是相信你的。不过到底你想问什么？”
　　杨锦书也不确切地知道自己想问什么，该问什么，他就是觉得踌躇不决，内心迷惘，既喜欢聂晓沫，又觉得决不能脚踏两只船，一定不要伤害温芸，也对得起聂晓沫，最好同时对得起自己。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舍不得。”他老老实实地承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心里不能抉择。
　　“你只要别占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就好。哥，我是女的，女的绝不能认可你这样，你必须要专一！”
　　杨锦书作为男的，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想所有男人也都是这样，这是一时的状态，不会持续。自己正处在这个状态，想要做选择后结束这不专一的情势，这就进入下一个层面，如何选择。
　　“哥，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这样，实在太过分了，我要给妈妈说！”杨意如忍住怒气。
　　“喂，你别落井下石啊！”杨锦书又慌张又恼怒，又后悔，“我就是向你问给个意见的。”
　　“这要什么意见，当然是你必须和这个第三者分开啊！”杨意如斩钉截铁一般说。
　　杨锦书心里面，一边是温芸，一边是聂晓沫，各有理由，几乎势均力敌，因此犹豫不能绝。他下意识打给杨意如，正是要寻求这力量消长变化，这下杨意如已经给出了意见。
　　“行，我知道了。”杨锦书出一身冷汗，也有些灵智澄明的感觉。“好，就这个事情，那我挂了啊。”
　　“行。你必须处理得利落点儿，哥。”杨意如叮嘱说道。
　　挂了电话，没一分钟，杨意如又打过来，语气和刚刚截然不同，“哥，我又想过了，这不是第三者不第三者的问题，而是你更爱谁的问题，更爱谁，你只要做出这个判断就够了。”
　　“嗳。”杨锦书觉得好像问题刚刚解决，答案又被否定了似的，“好，我知道了。”
　　“根本没有一样爱的问题，这是男人给自己找的借口，更不是脚踏两只船的理由，你必须割舍掉……一个，如果你喜欢这个，你就留下，如果你喜欢另一个，就放手去追她，但必须专一，如果，如果你是一个还相信爱的人的话。”杨意如动情地说。
　　杨锦书听得出，想象得到杨意如大概前面还一付戏谑的神情，但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认真，投入的，没准还红了眼睛。
　　他想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并不需要大张旗鼓，只消润物细无声的改变就是了。
　　最早聂晓沫要杨锦书请她吃东西，是为签了个几千元的小合同，后来她每有销售合同落定总会找杨锦书庆贺，她请的次数反而要多些，这形成一个小习惯。她内迁到福田后，合同单数变少了，金额几倍十倍增加，还是一样一起庆祝。
　　他们其实只有在这些时刻才会见面，这像她在这个城市应得的奖励，也是他应得的，某种意义上。
　　元旦过去，一两周没有动静的聂晓沫微信上发来消息，说刚刚签下一个十五万元的投放单子，提前大半个月完成定额任务，剩下半月再有什么都是赚的，必须好好庆祝一下。
　　杨锦书删除了对话，没有回复。
　　聂晓沫大概惊讶他迟迟不回，第二天又发过来，杨锦书还是没回复。他们连手都没碰过一下，没有必须回复的义务。
　　他预备好了如果聂晓沫打电话给他，他就不接；或者接了对她说，最近实在忙，没法出去。
　　聂晓沫没再发消息来，也没打电话，也许她不觉得那个惯例一定要持续下去，也许她意识到杨锦书怠慢，正好淡下来，反正他们连手也没正经牵过一回。
　　杨锦书的确是忙，时程序列里的开发任务一个又一个地减少，但时间连半天也没有能提前，越来越清楚指向最终展延会超过两个月。
　　春节前他和黄浩然一起定义了一个用于交付百度测试的临时版本，这个版本有加法也做减法，这额外多出七个工作日开发，版本不是搭积木，随随便便就可以堆砌。
　　总之，元旦前只有程序部例行加班，元旦后美术组和策划组都加入进来，每周六天，每天九点到晚上十点。开始几天行政部还帮员工们订餐，餐费公司报销，热热闹闹，没两周发通知请员工自行订餐晚餐。
　　到此时人人都知道了，或多或少，版本延迟可能会面临的局面，公司里气氛顿时转为消沉悲壮。
　　程序部的人们自觉产品延宕问题主要出在他们身上，杨锦书自觉将加班时间延长到十一点，这样或许一周就能抢救回来一天，一个月能抢救回一周来。
　　一天晚上策划部美术部众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程序部三个人。约莫九点半杨锦书起身出公司门去上洗手间，刚走进男的这一边，眼前忽然一黑。
　　他还以为自己劳累过度要晕倒了，还张手想要抓住什么，随即便反应过来，是一只黑塑料袋结结实实地套在了头上，一只手臂由他脖子环过来勒住，干脆利落地将他摔倒在地上，一支膝盖压在了他胸口。
　　一阵纷乱，不知涌来了几个人，他的两只手被牢牢地擒住，不知几只手几条腿一起将他固定压在地上。
　　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肚子上，错愕到顶的他这才啊的一声大叫，嘴立即被一只手隔着塑料袋捂住。随即压在他胸口的人跳起来，狠狠地一脚蹬在他胸口。
　　与其是疼痛，不如是愤怒与惊惶，杨锦书拼命扭动身躯，无奈双手被牢牢地擒住动弹不得，口中要发出呼叫而不得。而同时不止一个人拳脚相加，踢在他腿上，肚子上，胸口和头上。
　　头上的塑料袋被人迅速地用袋子打了结，勒住他脖子的人得以脱开身，叫骂着狠踹他的脸，一下，又是一下。
　　他空有满腔的愤怒，双手被人反擒着，动弹不得。叫喊大骂好像也没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