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在檀木盒子上的符咒脆生生的，几百年了它活的还把婴儿的脆弱学了个十成十，生命力的顽强亦是，叶可心将两张符咒折叠贴胸放着，它就一直安安稳稳的扎了家，没有闹过脾气使自己受伤。
　　踏进东宫的前一刻，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祈祷。这七年间，符咒已成为他另一种意义上的吉祥物――人生中最不可置信最倒霉的事情已经发生，他甚至保留着祸事的遗体，负极泰来，一切皆会向着期望的方向前进。只不过，叶可心还没有垮过这道坎。
　　跨过门槛，叶可心感觉到身体的某一部分在跟过去告别。它们被他丢弃在后面，他依旧承认它们曾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可是，他不会怀念了。
　　老师含冤而死，是学生无能。
　　东宫里的小厮飞快跑到叶可心跟前，行了个礼，道：“大人来了。殿下在榭水亭等您，请跟我来。”
　　“有劳。”叶可心温和的笑笑。
　　成川着一件月白袍子，这是他以往极少穿的颜色，臣亡，没有主子服丧的道理。他抬头看见叶可心从桥上下来，慢慢走到他面前。他亦是穿着淡白色的衣服。等到叶可心到了他跟前，行了礼，成川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愧疚，“你看看我，白受老师这么多年的教导，连他死我也是晦涩难明的给他服丧。”
　　“殿下若是这么说，那我更是不孝。老师葬礼时我尚在故乡未能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叶可心始终低着头，“臣昨日去见了师母，她在居丧，不见任何人。老师暴毙，对她打击极大。”
　　“师母日后依然留在安京吗？”成川的声音有些沙哑。
　　叶可心摇头，道：“师母的意思是回乡。老师自幼在故乡长大，在那里待了几十年，比在安京的时间还长……还在那里做了四五年的教书先生……那里民风淳朴，很是喜欢他。”
　　叶可心说的毫无规律，想到什么说什么。他大概没有别人可以倾吐对右丞相的思念，所以一见到同为右丞相学生便止不住。成川静静听他讲不打断，直到他讲老师生前从不参与党争，一直洁身自好，他才恍然明白――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是叶可心，就算他贵为太子，他最喜欢的学生还是叶可心。
　　思及此，成川自嘲一笑，“叶可心，今日我将你叫过来为何，你心知肚明。”
　　这样单刀直入倒让叶可心猝不及防。他愣了一下，然后挺直脊背，不动声色的笑着：“是，臣自然知道。”
　　“那就好。”成川摆出太子该有的架子，“那就不用我费力告诉你了。叶可心，我最后一次向你确定，你知道我们这么做的危险，一旦暴露很可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当然，我的九族是不会株连的，你付出的远比我的多。饶是这样，你还要站在我这边吗？”
　　“是。”不是站在你这边，而是站在老师那边。老师那么温和的人，受了委屈都不肯说的人，如果他侥幸活下来了，肯定不会同意的。但是他死了。叶可心可以心安理得的不用经过他同意而去做他认为对老师来说好的事情。希望老师九泉之下能够原谅。
　　叶可心犹疑了一下问：“殿下见过左丞相了吗？”
　　“见过了。”成川淡淡的，好似叶可心问他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的年纪和老师差不多，在廷尉署待了这么长时间，把他的身体也给消耗掉了。哪怕裹着厚厚的衣服，我也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眼睛也不好了，还是旁边的下人提醒他才知道我在他面前。”
　　叶可心问过了之后好奇自己为什么要犹疑。现在明白了。他在害怕自己的善心，哪怕幼时因为善心做错事，他依旧没有锤炼过它，让它变得更加完善，学会分辨是否值得。此时，成川将现实摆在他面前，他还是不信任他的啊，非得一次一次的窥视他的决心，亏得叶可心耐心强。
　　“臣也见过，就在来的路上。昨晚下过雨，臣一向不喜欢雨的，来的时候内人劝臣要不坐轿或者骑马，臣一一拒绝了。因为那时候太阳还没出来，湿漉漉的空气很适合人的魂魄游荡，说不定在哪个角落还未来得及投胎的老师就与臣擦肩而过。就算臣感觉不到，光是这样想着，就高兴不已。”
　　“不知道左丞相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的轿子稳稳的停在我眼前，撩起一方小小的帘子，问我这是要去哪？殿下一定要相信臣，虽然他的身体他的脸庞算上他的眼睛都在提醒我们，面前这位老人经历过一场残酷的牢狱之灾，但是他的眼神和语气蕴涵着一种得意。臣不知该如何形容，反正就是……比平常更轻快更亲和。”
　　叶可心咬牙切齿，“老师尸骨未寒，他就等不及，迫不及待的在我面前炫耀他的胜利。”他闭上眼睛，“我真的很讨厌他，连带着老师的份一起讨厌。”
　　他的一段话说下来给成川的感觉是，他好像被人嘲笑了。那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你非得一遍遍确认吗？谁都不是小孩子，明白此事重大，马虎不得，你的小心谨慎只能暴露你的软弱，其他的什么也证明不了。所以，适可而止吧，作为太子，作为右丞相的学生。
　　成川从容不迫的微笑着，“叶可心，可惜此时此地没有酒，要不，我真得敬你一杯了。”
　　“殿下言重。”叶可心放松了一下他的脊背，“臣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二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不远处，平义手按宝剑，挺胸抬头，虎虎生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有这样的人保护，太子应该不会过分担心自己的安危。抬头望，一望无际的蓝天，太阳已经出来了，轻风拂面。叶可心暗想，这是你最后享受的轻松时光，一定要好好珍惜呀，以后，以后再不会有了。
　　叶可心捂住胸口，那里源源不断的传来热量，快要将他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