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又开展捐衣活动了。
　　明明是个充满爱心的社会公益活动，不知怎么的看在妈妈眼里就变成了不吉利，我只想把那些帅气的套上身像个男人的新衣鱼目混珠地参杂其中一并捐掉，不曾想前脚没踏出家门就全让妈妈扣下了，说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不要也只能送去小姨外舅家。我心里就奇了怪，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表弟表妹们都不见得想要呢！和贫困山区的小孩比就不一样，他们连温饱都成问题。
　　“谁知道这衣服是不是真的给人穿的，万一不是呢？还有……还有就是，山里的人擅长巫术，万一被人下了蛊，夺走福气就完了。”妈妈忘我地讲述，仿佛亲身经历过般的真实，连同瘆人心扉的阴寒之气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抱着双臂在风清气爽的艳阳天下瑟瑟发抖。若非亲眼所见，我还真察觉不出母亲的演技已不是雕虫小技可以形容得了。
　　“妈，学绞活动是正规组织。”绕来绕去不过怕捐衣夺走我的福气，没法为她招来一个弟弟。心一软，抗在肩头上的两大塑料袋旋即应声而落，我实在不想再收拾了，“谁要是喜欢，整袋拿去，你就别翻乱了。”
　　妈妈见我妥协，马上笑脸相迎接过手来掂量掂量，“你哪里来这么多旧衣，上星期还叫我买来着。”
　　“我说，我想买裙子，”见妈妈预备解开袋子口，我急忙按住她的手，“你看你都给我买了些什么。”
　　“好呀你，”果然知女莫若母，母亲瞬间读懂我的言下之意，袋子里装了什么她也不看了，反手把我捉到跟前好好教训，“杨超男你别怪我说话狠心，跟抛弃你在医院门口的亲妈相比，我觉得自己够仁慈了。你说我平白无故要你做什么，助我生孕啊，当年听信了林大仙养个女儿好生子，我养了你十几年。现在呢，十几年过去我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换作遇上个厉害点的婆家，我早被赶出家门了。幸好我丈夫不嫌弃，我认命了，我接受你。杨超男，你到底明不明白为什么取名叫杨超男，我就是希望我的闺女不比别的男孩子差。”
　　不比别的男孩子差就得从里到外像个男的吗？我究竟是个女的呀。我敢说出生到现在，凡事都遵循她喜欢的或爸爸喜欢的，从未得到过我想要的。呵，还说接受我，连我性别都接受不了的人，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接受了我什么？我欲开口反驳，“如果……“如果我是她亲生的，咽回肚子的疑问早在过去给出了答案—便是将我抛弃。
　　和日常里跟妈妈顶嘴不同，像今天这般撕破脸面，不念亲情还是头一回。但我不会恨，气头过了，我依旧狗腿般喊她作妈。不因为年纪小容易忘事，相反地年纪小更加心胸狭窄，丁点破事都能看成是灭顶之灾，正是如此才有大人们常说的“母女间哪有隔夜仇”来蛊惑小孩，使得本应该生气的我说成像个罪人，而惹我生气的妈妈却能理直气壮忘了为什么惹我生气，大人总有本事把责任推卸的一干二净。总之我没办法真的去恨她，只好跑开了，。
　　“杨超男！杨超男！去后山摘果子咯！”
　　“哎！好咧。”正愁没地方去，住在第一单元的冯雅芯来得正是时候，我匆忙朝屋里打声招呼就往楼下赶，生怕逮住又是一轮说教。
　　“喂。”
　　“别拦着我。”话音未落，只顾着低头数楼梯的我遂不及防扑上拦腰截停的一截手臂，前脚刹不住踏空越了一阶，整个人直直往后滑下去了。像不会游泳落水者，我下意识攀上王扬手臂。王扬这才伸手从我身后托了一下，我借力推开他站稳身子：“你干嘛。”
　　“怎么你妈又说你了？”
　　“听见了还问？”我没心情与他搭讪，忿忿错开脸去不看他。
　　“都说后山有鬼，你们几个不怕？”
　　“鬼怕光的，你懂不懂，少在这添堵！”我一开口说话就忍不住跟他急，脸不由得越凑越近，逼得王杨眯起双眼侧对着我。适才目中无他，近看才发现他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已飞起了一抹再显眼不过的粉红。
　　“不知好歹。”急促的呼吸吹动燥热的气流，拂过我脸庞感觉辣辣的。
　　“哼！”我不服气，故意使坏把辫子甩在他脸上，王扬倒不反抗了，冷着一张脸看似与我怄气，只有他自己不晓得唇边向上扬起的弧度在偷偷地泄漏着他的秘密。
　　我当时不懂内心腾升起的异样是什么。
　　“今天刮得什么风，一下子把你叫来了。”
　　“唉~别说了，我拿衣服去捐，我妈不给。”
　　“跟我妈一样，不捐就算了吧，正好趁机去后山摘果子吃，前头彩莲和她几个堂弟，都兴奋地迫不及待。”冯雅芯伸长手指点了几下模糊在前方尽头的几个小黑点。
　　“后山是坟山耶，而且清明节刚过。”刚才没在王杨面前示弱，是说了也没用。现在人出来了，干嘛非要往后山跑？我渴望说服雅芯改变注意。
　　“怕什么，难得这么多人一起去。”
　　“平常我们更加不会去了。”
　　“去嘛、去嘛……”
　　我这人向来耳根子软又爱凑热闹，冯雅芯铁了心想去，便只好硬着皮头随她走了。我们绕到福利房小区外围的小径，经过山脚边上的烂尾楼，穿过竹林，雅芯说的彩莲他们一行人就三三两两聚在登山口入口处，“太好了，人齐可以出发了。”彩莲热情朝我们招手。
　　“就他们五个啊？”除了彩莲和我们年纪相仿，余下都是低年级的小弟弟，指望他们来保护女生是不可能了，说不准还要我们回过头去照看他们。
　　“所以，才要叫上你啊。”冯雅芯毫无愧色都快气死我了。
　　“我……你……”唉~算了，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我是猪呀我。
　　“哎哟来都来了，你就别生气了，他们要走，我们就剩下最后了，”冯雅芯拉着我拼命追上前面的队伍，“你千万记住别回头看，别招鬼上身。”
　　“雅芯！”一阵树影晃动，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就从路边贴满白纸的新坟背后响起，“快跑。”
　　“喂！我们在树上呢！”
　　我俩抬头一看，急忙收住脚步极速退到枇杷树底下，由背抵靠着树桩。
　　“雅芯，我不会爬树。”
　　“那你在树下你等着，放心，我会摘最好的果子扔下来给你。”
　　“雅芯，我害怕。”我使劲地捉住想要挣脱出去的手，怎料手心冒汗润滑了雅芯的手背，她稍用力便如泥鳅般溜走了。
　　“这一树的人，有什么好怕的，你等我啊！”
　　兴许是天生天养几十年，枇杷树主杆很大，目测大概要一个成年男子环抱才围得过来。我紧紧背靠着树桩，不敢先一人离去，总觉得树荫罩下来一圈有着孙悟空金箍棒画过的安全。为了压下内心的恐惧，我不停转移注意力向四周巡视，稍有风吹草动，就长时间盯着那里看。幸亏枇杷树长得又大又高，遮挡了不少阳光，使得临近的树木都落了下风，我稍为蹦一下就能看到顶，很好地减缓了周边对我的压力，而那些挂满果子的横枝都长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如果要攀爬上去，刚开始真的是无从下脚，只能说人太贪吃也聪明，懂得把木块钉在树身上，排列成梯，“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好些木块磨蚀掉了，新来的人干脆旧钉子前头加多一枚，好方便下脚用。
　　“你怎么光看不动手啊？”
　　“谁？”我说话声音还含在嘴里就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嘘——那声音好像又出现了。”王扬！我愤恨抬脚往后一踩，他迅速回身转到我面前来，“你听！”
　　“你还说！你还说！”我顾不上被他捂住的嘴巴，腾出双手去捉他两片嘴唇，试图用力合上他的乌鸦嘴。
　　“呀啊，谁偷袭我，救命啊！”半空跌落的树枝突然砸中我的脑袋，我连忙松开他的嘴巴，疯狂地拍掉粘在头上的东西。
　　“杨超男，杨超男，是我！”
　　“雅芯？”
　　“你怎么了？我扔了好多琵琶给你，你接住了没有？”
　　枇杷？这我才睁开眼看刚才从头上摔下来的东西，竟是枇杷，一颗颗又青又硬还连着枝，“我说这能吃吗？”我就着脚尖踢翻来看，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黄了也不见得甜，给你尝一个。”王扬塞给我一串不知从哪拣来的枇杷，“我就不明白了，人家的乐趣在爬树，你的乐趣在哪？难不成是为了见鬼？”树上陆陆续续地又掉落些枝丫，王扬又想借机虚张声势，我偏不上他的当。
　　“你方才来的时候真没看见一个黑影？”王扬是不见我落泪不死心了，端出认真说话的样子连带周围的气氛都变得异常地诡异，我撇过头去不看他，他非要学那黑影在动手动脚。
　　“王扬，你这是在干嘛啊你！”我压抑着声音要喊停他。
　　“就是想你走啊。”
　　“我不走，再说我去哪呀？”一想到回家要面对我妈，我就头皮发麻。
　　“哪有女孩像你整天不粘家的。”王扬抬头寻着树上传来的声音看了一眼，“她们快下来了，那我走了。”
　　“喂！”我下意识倾身拉住他的臂膀。
　　“你的同学太八卦了，我不喜欢，放开我。“
　　“杨超男！杨超男，还在吗？刚才我扔下的枇杷，你有没有收拾好啊？”
　　“来了来了来了。”我怕露出破绽连忙应着，左手往回伸却抓了个空，王扬走了。
　　“哎哟，树杆上都冒青苔了，滑得要命。”雅芯在下行过程中不小心崴了一下，愣是抱着树杆滑下来了，双脚一落地她立即对着被树皮磨得通红的掌心呵气。
　　“雅芯，你没事吧。”明明有那么一点点报复的快感，但看见雅芯手掌上有划破了的伤痕，终忍不住低声下气。
　　“没事，我给你扔下来的果子呢？”
　　我不想辜负她，遂谎称好的都吃了，剩下的不是生，就是摔坏了。
　　“哎哟，你可真自私，还亏我担心你，第一个下来。”雅芯愤愤不平地践踏满地破败的残骸，任由鲜嫩的果汁在她脚下烙下一圈圈水印。
　　“我……”早知道就不撒这个谎了，她生气，我还要千方千计哄她开心，”还不是你说的，不能往后看，我只能接落在自己前面的呀。本来好的就不多。”
　　“说有鬼你真信啊！”见雅芯捂着嘴偷笑，我悄悄松了口气，“算了算了，在树上我吃了不少。”
　　“哎哟，见鬼了，青苔这么厚一层。”
　　我急忙抬头看，彩莲正吃力地拽住双手吊在树枝上的弟弟，“小心！”我下意识跑到那男孩底下张开双臂。扑哧一声笑，身边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一阵浮动，是王扬吗！我很开心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只是极目远望哪里还有他的身影，连同结伴而来的都在我一晃神间统统走掉了。
　　“雅芯，彩莲，你们都等等我！雅芯！”我边跑边叫，前方来路上却依旧不见他们的踪影，渐渐地我慌了，凌乱的脚步声在空寂无人的山岭中无限放大得像一个巨人在身后紧追着我不放。因为年幼经历过被人贩子跟踪，虎口逃生在我心里落下很大的阴影，我很恐惧一切来自背后的声音，又或者是从身后走来出来的影子。
　　“杨超男。”
　　“王扬？”猝不及防跌入王扬怀里的一刻，灌木丛里扑哧声又重新在我耳边回响，“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其他人呢？”
　　“王扬，你这个乌鸦嘴，山里面真的有鬼，快跑！”
　　“说你不信。”我哭丧着脸浑身颤抖，王扬见拉不动我，干脆蹲下身背起我跑，“一遇事就腿软，真不让人省心。”
　　“快别说我了，我害怕。”年幼时的恐惧随着日晒中天笼罩在头顶上的树荫加深而加深，“王扬，别丢下我。”说话间，眼泪风干在脸上黏黏的，为了不让人笑话，便埋头进他的脖子。
　　“没事了，有我在，你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