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儿子：先成家，后立业，自古皆然
　　刚一抵达雍陌村的村口，就见村口已经围拢了一大堆的孩子。听说郑家的二公子从上海回来了，特地等在这里，要讨一个“彩头”的。因为按照惯例，出门归来的人一定要带礼物的。
　　一见到郑观应的车子过来，孩子们立即蜂拥而上，口中齐声唱道：
　　“做大官，发大财。
　　娶个美娇娘，
　　抱个胖娃娃。”
　　郑观应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这番话是谁教的，不过听在心里，委实受用不已。他立即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来一块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糖，给每人一大块。
　　“拿去吃吧，一点点咬，小心弄脏了衣服！”
　　孩子们得到了从未见过的新鲜糖果，一个个如获至宝，有的迫不及待就去剥开糖纸，一下子塞进嘴里。
　　在孩子们的簇拥下，车子来到郑家门口。那里早挂上了两大串鞭炮，远远看见车子过来，郑文瑞立即吩咐点燃了鞭炮。
　　噼里啪啦的响声中，郑观应的车子停下来。郑观应看到父亲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望着他。
　　“爹，不孝儿回来了！”
　　郑观应眼眶一湿，喉头哽咽。他顾不得自己一身的西装革履，上前就跪倒在地，给父亲磕头。
　　“官仔，快起来！”
　　郑文瑞连忙将儿子搀扶起来。“让爹看看，这三年有什么变化？嗯，爹日夜替你担心，你信里又总说得这么好，那么好，一个人出门在外，哪里会事事顺遂？如今见了面，我总算安心了。”
　　“爹，我也不是一个人在上海？还有秀山叔照顾我呢。还有徐伯伯，曾伯伯……”一说到曾继圃，他一下子声音低沉了下来。“唉，曾伯伯对我那么好，可是他老人家却……”
　　“算了，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人各有命，他的事业能做到那么大，也不枉了这一生了。”郑文瑞道，“我接到信，本来要去上海的，却不知道当时怎么了，两条腿忽然疼得厉害，一步路也走不了……”
　　“啊？您在信里并没有告诉我呀。”郑观应一听，连忙关切地问，“那您的腿现在好了吗？”
　　“没有什么，不过是风湿疼痛而已，吃了药就好了。”郑文瑞不愿意多谈自己，拉着儿子的手往屋子里走，“走，先进去给爹讲一讲，你在上海这三年的情况，爹要知道你究竟干得怎么样。”
　　“好。”
　　郑观应答应着，跟随爹进了家。其他的弟弟妹妹也都迎接上来，郑观应忙着将自己带回来的礼物一一分发给他们，都是些西洋玩意儿，新奇而精巧，弟弟妹妹一个个高兴不已。
　　不消说，他给父亲郑文瑞和继母也带了礼物：给父亲所带的是最高级的印度雪茄和最上等的西洋参。给继母则带了从上海最好的绸缎庄购买的几匹绸缎以及从英国贩运过来的化妆盒。
　　一家人都沉浸在郑观应归来的喜悦中。父亲迫不及待地点上了印度雪茄，一边享受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一边听郑观应将他在上海的发展情况。
　　郑观应将自己如何在叔父郑秀山那里做事、后来如何离开新德洋行到了宝顺、如何当上了买办，去做揽载生意，如何和怡和洋行竞争，又如何结识唐廷枢等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当听说郑秀山在新德洋行被牵扯进“投毒案”，进了班房，几乎为此吃了官司，郑文瑞不由大怒：“这些洋人真不是东西，狼心狗肺，你叔叔给他们挣了多少钱，为这么点小事就翻脸不认人了？”
　　当听说郑观应进了宝顺，负责揽载一事，和怡和展开激烈的竞争，郑观应如何去说服龙五爷，开了自己的第一家揽载行，郑文瑞赞赏不已：“官仔，你这一招真漂亮啊！以后你的事业就算起步了！”
　　至于听说最后在怡和的背后出谋划策的是唐廷枢，郑文瑞眉头一皱：“这个人我知道，他可是个厉害角色！和他斗，你只怕还嫩了点儿！”
　　“是呀，本来我想设计他的，不料却被他一下子识破了。”于是郑观应又讲了自己和唐廷枢的“修华”棉花店合作的事情。
　　当听说唐廷枢的四万包棉花如期供货，而且没有掺杂一点的水分，郑文瑞也不由啧啧称奇：“难得，真是难得！在这么纷乱的局面下，他居然能够不被诱惑，货真价实地做生意，不赚无妄之财，真是了不起啊！官仔，以后你可要跟这个人多学习，这才是真正做大事情的人哪！”
　　讲完了自己在上海的这三年来的经历，郑观应从怀里逃出来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地递给父亲：
　　“爹，这是我在上海三年来所挣的钱，您老人家收着，补贴一下家用。”
　　“官仔，你刚在上海立足脚跟，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自己留着用吧。”
　　“不，我自己的钱够用了。这是我特地孝敬爹爹您的。弟弟妹妹都长大了，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那好，我收着了。”
　　郑文瑞将银票接过去，目光在上面扫了一下。当他看到“一万两”三个大字，他一下子惊呆了。
　　“啊？这么多？……官仔，你在上海那边，没有做什么……什么歪门邪道的生意吧？”
　　“爹，您放心。我不是说和‘修华’棉花店合作，大赚了一笔吗？这是宝顺的洋老板特地批给我的分红。”
　　“真的？”
　　“自然是真的。”郑观应肯定地点了点头。“爹，您一直教导我，做人要堂堂正正，要做事情，先做人。您放心，我一定不会去赚来路不正的钱。我所挣来的每一两银子，一定都是干干净净的。”
　　“那就好。”郑文瑞将银票收了起来，“官仔，以后你一个人在外面，做事情都要靠自己。一定要稳扎稳打，凡事三思而行。爹相信你，只要你踏实做人，勤恳做事，一定会成大事的。至于这笔钱——”
　　他其实在郑观应回来的时候，早已经和夫人商量，做好了打算。现在就给儿子讲了出来。“本来，爹和你娘就商量好了，这次你回来，就将你的婚事办了。这笔钱正好给你来操办婚事之用。”
　　“什么？我的婚事？”
　　“是呀，你已经二十岁了。和你一样年纪的村子里的年轻人，都结了婚，孩子都已经有了。”郑文瑞道，“你不知道，看着人家做父母的一个个都抱上了孙子，我这心里就急得不行。无论如何，传宗接代这件大事不能再拖了。我和你娘已经给你物色了两三户人家的姑娘，你明天就去相亲。”
　　“可是我……”
　　郑观应其实也隐约预感到，父母会为自己的婚事操心。可是他心里另有打算，如今却不等说出来，就被父母给安排好了，他岂能不急？可是一下子却又不知道如何告诉父母自己的打算才好。
　　“就这么说定了。”父亲却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语重心长地道，“先成家，后立业，自古皆然。你结了婚，媳妇娶进了门，给家里留下个一男半女的，郑家的香火就算后继有人了。到时候，你在外边怎么去发展自己的事业，家里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我和你娘也算有了天伦之乐。这比你给我们多少银子都要强得多。如果你真有心孝敬我们，就先办了这件大事再说！”
　　“那……好吧……”
　　郑观应还能说什么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年徐润不也是为了这件大事，被父母从上海叫回来的？
　　这天晚上，为了迎接郑观应归来，家里操办了一桌丰盛的宴席。郑氏族里的亲近的长辈都被请来了。席间郑观应一一给各位长辈敬酒，被众口一声地称赞为大有“出息”。可是郑观应却根本听不到心里去，因为他心里正在暗暗盘算，关于自己的终身大事，他在作出一个重大决定。
　　晚上临入睡的时候，他悄悄地将弟弟郑思贤叫到了自己跟前：“三弟，你想要跟我去上海，真的吗？”
　　“那还有假。”
　　“那好，我答应你。”
　　“太好了！”
　　“不过，我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助我去做。如果你做得好，我就带你去；你做得不好，我就不带你去了。”
　　“什么事情呀，快说！”
　　郑观应附在弟弟的耳朵上，小声地讲出了自己的打算。郑思贤一听，差点惊叫了起来。
　　“什么？”
　　“嘘，小声点……”原来郑观应在弟弟耳边小声说的，是让他明天一早，代替自己去父亲安排的人家相亲。这件事情也太过匪夷所思，难怪弟弟一听几乎嚷起来。可是郑观应自有打算。“三弟，实话告诉你，明天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县城走一趟，一刻也耽误不得。”
　　“那也不能耽误了相亲啊？”
　　“相亲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反正爹安排的婚事，我是不会同意的。”
　　“啊？怎么？”郑思贤心思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明白了，哥哥在上海那边已经有了心上人？”
　　“你就别多问了，总之明天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就要你一句话：你到底肯不肯帮我？”
　　“帮。”郑思贤知道自己再多问，哥哥也不会多说什么。因此，他一口答应了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总之哥哥的这个忙，他是帮定了。不过他也没有忘记提醒哥哥：“那我去上海的事情……”
　　“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帮我做好这件事情，我回上海的时候，一定带上你一起走！爹和娘那里我去说！”
　　“好，拉勾！”
　　“拉勾！”
　　兄弟二人的手指，又像小时候经常做过的那样拉在了一起，表示他们已经就某事达成了不变的约定。
　　第二天一早，郑观应穿戴停当，就要出门。父亲还在嘱咐他一些事情，可是他却根本听不进耳朵里。
　　作为哥哥陪伴的郑思贤，今天也打扮得格外精神。不过这是重大场合，他穿得隆重一些也没什么奇怪。
　　从家里出来之后，刚出村子不远，郑观应就和弟弟分开了，他最后叮嘱弟弟：“你去了之后，能少说话就少说话，把自己当做木头人一个。吃完了饭不要急着回来，自己找个地方逛逛。”
　　“好。”
　　二人约定之后匆忙分了手，郑观应此刻一番心思，早飞到了县城，一路上都在想着见到莫大小姐的情景。
　　他的心里始终只有莫菲青一个人。自从三年之前，在落榜之后，分手之时，二人彼此剖明心迹，郑观应就一直在想着自己将来衣锦还乡的一天。到时候，他要八抬大轿，郑重其事地娶莫菲青过门，让她风风光光地成为自己的妻子。相信这也是莫菲青埋藏在少女心底的一个梦想。
　　可是，三年过去了，三年的时间毕竟不算短，这期间会发生什么呢？想想自己到上海去的这三年，中间发生了多少的故事，那么莫菲青在县城，一定也会经历同样的风风雨雨。尤其她和金大少之间，有那么多的纠葛，金大少早就扬言，一定要娶莫菲青过门的，莫菲青怎么办？她能顶得住来自金家的巨大压力吗？她父亲会允许她一直拖着和金家的婚事吗？……
　　一想到这些，郑观应心里一阵紧似一阵。越离县城近了，离莫菲青的家近了，他就越紧张起来。
　　终于，他来到了莫菲青的家门口。他曾经作为贵宾被邀请来到莫家，因此对于这条路记忆犹新。
　　还是那条熟悉的路，还是那座宅院，还是那紧紧关着的红漆木门。唯一不同的就是大门上的漆已经脱落了，而且其他人家新年将近，门上都早贴出了大红的对联，可是莫家的门上却连个简单的“福”字都没有。目睹这冷清、甚至略微显得凄凉的情景，郑观应忽然心中一紧。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息了纷乱的心潮，然后上前去，用手拿起铜环来，轻轻地叩击了两下。
　　没有人应答，没有任何的动静。郑观应的心揪得更加紧了。青儿啊青儿，你可千万不要有什么事啊！
　　他又拿起来铜环，这次叩击的力道重了许多，如果里面有人，一定可以清楚地听到。果然，里面传出来一个声音问：
　　“谁呀？”
　　郑观应一听那声音，悦耳仿佛风中的铜铃一样，呼吸顿时为之窒息。没错，是青儿的声音。
　　细微的脚步声来到跟前，门轻轻地开了，一张略显苍白、然而俏丽依旧的面孔出现在了郑观应面前。
　　“啊？”
　　莫菲青根本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会突然出现在面前。她曾经无数次地梦想，心上人会骑着白马，从云彩里走下来，来到她的跟前与她相会。但那都是在梦里，那么地短暂，那么地虚无缥缈，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实感。而且在梦里，心上人的面目总是那么模糊，她拼命地想看清楚，却怎么也看不清。
　　一次次从梦里惊醒，一次次午夜梦回，泪湿孤枕，她的心一次次沉入冰冷的深渊，渐渐地，她就对自己的未来人生不抱什么希望了。她甚至不敢相信，郑观应还会如原来约定的来到她面前。
　　“青青，你——？”
　　郑观应也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莫菲青容颜未改，青春依旧。可是她却穿了一身白色孝服，在她的鬓角处，还插上了一朵黑色的小小布花。
　　“郑大哥，真的是你？”
　　“青青，出了什么事？你这是……？”
　　“说来话长，快进来坐。”
　　莫菲青三年来日思夜想的一幕终于变成了现实。她真想上去一头扑在心上人的怀里，放声痛哭一场。可是她克制住了自己，在前面将郑观应引入屋子里坐下。郑观应发觉这里和自己当年来的时候一样，不但摆设未变，而且那种整洁光亮、纤尘不染的洁净、朴素也丝毫未变。
　　【作者***】：郑观应个人事业取得了初步成功，实现了对自己的诺言，但他还没有完成对莫菲青的诺言，他是一定要去找她的，即使这其中还会有那么多的波折和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