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郑观应告诉龙五爷：倘真有大志，就开一家中国人自己的轮船公司，把洋人赶出去
　　“刘元帅深知洋人底细，所以一起事成功，就下令保护教士、教堂，和洋人各个领事馆打了招呼，承诺通商不变，贸易依旧，他还答应说要率领三千兄弟一起加入天主教，以此换得洋人支持。”龙五爷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唉，只可惜，除了刘元帅有此见识，其他几位首领，都是见识浅陋之辈，见刘元帅这么对洋人照顾有加，还以为他谄媚洋人，从骨子里怕了洋人呢！于是就有人开始不服从刘元帅的领导，要另外推举首领，福建人陈阿林、林阿福呼声最高，陈阿林那个家伙迫不及待，甚至和刘元帅兵戎相见，动上了手。我当时就要杀掉这个家伙，被刘元帅阻止了。不过经过这么一闹，兄弟们都寒了心。林阿福出走，陈阿林也离开了。”
　　“原来是这样！”
　　“就是在这次冲突中，陈阿林故意杀死了几个洋人，才导致洋人后来翻了脸。再加上他们一心要得好处，而刘元帅已经没有能力兑现对他们的诺言，所以洋人就帮着官兵来对付我们了。”
　　“可惜呀，可惜！”郑观应扼腕而叹，“刘元帅空有一腔抱负，满腹英雄之志，奈何天不相助啊！”
　　二人这么谈论着当年之事，不觉越来越投机。龙五爷非常喜欢郑观应这个青年后生，觉得在年轻人中，难得有他这么见识超群的。因此，有意要帮助他一把，遂将话题转向了正题：“阿应，现在我们说一点正事儿。其实你为什么来找我，我是心知肚明，光棍眼里不揉沙子，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痛快！”郑观应一翘大拇指，“龙五爷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隐瞒了！不错，我的确是为了宝顺的轮船揽载一事而来。我不知道怡和请了什么厉害人物，和龙五爷谈了什么优厚条件，以至于龙五爷放弃和我们宝顺合作，转而投向了怡和。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想请问一声龙五爷，我们宝顺还有没有机会？如果你不和我们合作了，我们的揽载一事又该找谁合作呢？”
　　“阿应，我和你一见如故，拿你当自家兄弟，所以告诉你实话。”龙五爷道，“不错，原来我一直和你们宝顺合作，而且合作得还算顺利。但是，怡和最近的确请来了一个厉害人物，而且他还和你一样，也是你们广东香山人。此人精明强干，能力是我龙五平生所仅见。在他身上，我竟然隐约看到了当年刘元帅的影子。所以，他提出和我合作，我才一口答应，不惜和你们宝顺撕约。”
　　“啊？天下竟然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而且也是我们香山人？”
　　“不错，所以你虽然也很令我欣赏，但毕竟晚来了一步。关于揽载一事，我答应只和他一家合作，不再找第二人了。”
　　“既然你们已经订约，我也不勉强了。不过，我还是要请问龙五爷一句：你口口声声说那个人厉害无比，那么请问他的志向如何？他为怡和做事情，和我为宝顺做事情，又有什么分别？”
　　“这个……我倒没有细问……”
　　“那么，龙五爷可知道我为何要投身宝顺？又知道我将来的志向如何？”
　　“正要请教。”
　　“我投身宝顺，是因为我要到第一流的洋行，跟洋人学习如何做生意。洋人以商法秘术而富强，非独依靠坚船利炮，机器之利，更因为他们有科学和民主，有一整套培育人才之完美计划。我就是要跟随在洋人身边，跟他们学习这些东西。将来等我学会了，我就要用这些东西反过来对付洋人。这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洋人可以开公司，我也可以自己开公司，而且要将洋人的公司全部打败。洋人的轮船可以欺负我们，我也开一家自己的轮船公司，非将洋人都从我们的河湖和海面上赶出去不可！我要教洋人知道，他们能做到的，中国人一样能做到！”
　　“怎么？你要和洋人进行商业竞争？”
　　“不错，洋人有坚船利炮，我们打不过他们；但是商业竞争拼的是头脑，我们自古就有陶朱公、端木子贡，我就不信在商业上竞争不过他们。龙五爷，你也是吃过洋人的大亏的，你说，我要做这样的事情对不对？如果我请求你支持我，和我一起做，你肯不肯？我只要你一句话！”
　　“肯！”
　　龙五爷没有丝毫地犹豫，立即点了点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拐杖也丢到一边去了。“年轻人，自从跟随刘元帅起事失败以后，我好久都没有这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了。今天听了你这一番话，我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十岁。你说得不错，洋人有什么可怕的？干，和他们干！我支持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不但是我，以后我身边的这一帮兄弟，个个都听你的调遣。来呀，你们都叫一声‘爷叔’！”
　　“是！”那四条大汉齐齐答应一声，来到郑观应跟前，排列整齐，一齐躬身抱拳，叫了声：
　　“爷叔！”
　　“不敢当！”
　　郑观应虽然不知道自己这个“爷叔”是什么辈分，但是也看得出，在天地会中一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龙五爷——”他刚叫了一声，要说什么，却被龙五爷打断了。“怎么，你还叫我五爷？”
　　“那……我叫什么？”
　　“叫我五哥。”
　　龙五爷不愧是江湖中人，做人做事，讲的就是一个趣味相投，对了脾性，立即就认了兄弟。
　　“我们会中的那一套规矩，烦死人，我也知道你是个不愿意被束缚的人。所以，你我今日就口头订交，一应繁文缛节全免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郑观应也知道他不喜欢客套，因此点头答应。“五哥，那我就高攀了。请问五哥，我下一步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不让五哥你失了信用，我又能得到五哥的帮助？”
　　“这个简单。”龙五爷不愧见多识广，顷刻之间已经有了主意。“这样吧，自家生意自家做。你也不用打我的招牌，自己开一家揽载行不就得了。到时候我在背后支持你，谁也说不出什么。”
　　“什么？自己开揽载行？”
　　“对呀。”
　　“可是我……我哪里来的本钱？”
　　“我的傻兄弟，有我在这里，还需要你什么本钱？这样吧，我先给你拿出来五千两银子，够用了吧？”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何况这五千两银子也不是我借给你的，而是我入的股份。我占一半，你占一半。”
　　“不，五哥你占六，我占四。”
　　“一人一半，就这么说定了。”龙五爷真诚地拉住了郑观应的手。“兄弟，我这个当哥哥的已经老了，以后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别看我现在帮你，其实是在自己，以后还要跟你沾光呢！”
　　“五哥，既然是自家兄弟，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郑观应感动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只能拍着胸脯向龙五爷保证。“五哥，请你记住兄弟今日的这一番话：不出五年之内，我一定让你看到，中国人自己开的第一家轮船公司！我一定会让洋人领教咱们中国人的厉害，再不敢欺负中国人！”
　　“好兄弟，我相信你！”龙五爷激动得紧紧拉着他的手，“我龙五这双眼睛，看人从来没有看错过！”
　　他亲自将郑观应送出了门，一直到大门口。临别又想起来什么，小声提醒他：“对了，你要小心你那个广东香山老乡。你要成就大事，就一定要与此人联合。不过我不能给你透露太多了。”
　　“我明白。”郑观应道，“浅水藏不住蛟龙，像他这样的厉害人物，要藏也藏不住！我很快会找到他的！”
　　正当郑观应在龙五爷的暗中支持下，紧锣密鼓筹备自己的第一家揽载行，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噩耗：宝顺洋行的副总买办、在上海名动一时、被认为是不可多得的才俊之士曾继圃去世了！
　　这个消息传来，对郑观应真有点晴天霹雳的味道！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么温文尔雅、那么饱学风流的曾伯伯，竟然会正在事业最高峰的时候，忽然就撒手人寰，就这么去了！
　　他立即放弃手头的一切事务，赶到曾继圃的家中。只见曾府门前依旧是一派的车水马龙，然而却一片的死寂。从每一辆车子上下来的人，都身着或黑或白的衣服，脸上挂满了哀痛之情。
　　令人吃惊的是，曾继圃的死不但惊动了在上海的所有广东人，而且也惊动了其他各界人士，以及各国的洋人。
　　各国驻上海的领事馆的领事都亲自来登门吊唁、慰问，献上了花圈和挽联，多到灵堂里都摆不下。
　　但是所有人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上海两大洋行的当家人：宝顺洋行的老板颠地先生和怡和洋行的老板渣甸先生。这也是很多人在公开场合第一次见到这两家财力雄厚的大洋行的掌门人。
　　郑观应已经进入宝顺洋行一年多了，但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颠地。只见这位在广州曾经兴风作浪、和林则徐围绕着鸦片的走私与销毁展开过一场“猫鼠游戏”的颠地先生，的确引人注目。他身材高大，一头金色的头发如同一团火焰在燃烧一样，脸庞瘦削，一双眼睛不大，然而却射出鹰隼一样锐利的光芒。他的鼻子尤其大，乍一看上去仿佛鹰喙一样。而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的确就是一只高高翱翔在天空中的雄鹰，利爪深藏，随时准备扑向地面的猎物。
　　虽然颠地一身黑西装，全身上下都被裹在凝重的黑色里。但是他出入风浪、亲自率领“飞剪船”（专门用来运输鸦片的水上快速帆船，船身长，吃水浅，篷帆多，船弦面平，顺风逆风都能行驶）纵横于黄浦江上，仗着船上的炮火凶猛，甚至敢和大清国的海上水师公开叫板，那股桀骜不驯、无所畏惧的狂野气质，还是无法掩饰。从在广州小受挫折，到在上海重新崛起，志得意满、益发骄横的颠地，已经是披着一身的光芒站在高高云端里的典型成功者形象。
　　颠地还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颠地，然而怡和洋行的渣甸，却已经不是在广州大名鼎鼎的“铁头老鼠”威廉·渣甸了。威廉·渣甸是当时广州和颠地兄弟一道最大的鸦片走私贩子。林则徐当年一到广州，接到的鸦片走私贩子名单中，排列在前两位的就是颠地和威廉·渣甸。当慑于林则徐的声名和决心，颠地、渣甸等人不得不屈服，交出了一部分鸦片后离开，威廉·渣甸就回到了英国，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渣甸计划”。这个“渣甸计划”的核心，就是要求英国出动军队，对中国发动战争。后来英国接受了“渣甸计划”，于是便发生了第一次的鸦片战争。
　　威廉·渣甸因为在军事、外交等方面给予国家的“帮助”而成为国会议员，两年之后去世。他在亚洲的另外一个合伙人马地臣回到英国接替了他在国会的空缺，于是怡和交给了威廉·渣甸的两个侄子：大卫·渣甸和罗伯特·渣甸共同接管。今天来参加葬礼的正是大卫·渣甸。
　　这个大卫·渣甸先生看上去大约三四十岁的样子，一张脸孔俊美而苍白，一双蓝眼睛里写满了忧郁。他看上去似乎更像是一个诗人，一个充满天才灵感的艺术家，而不是怡和洋行的掌门人。
　　怡和和宝顺在广州的时候就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一直是面和心不和。但今天怡和的掌门人居然亲自来参加曾继圃的葬礼，足见曾继圃做人多么谦逊、正直，他的才华如何为众人所公认。
　　前来吊唁、慰问的人络绎不绝，从早到晚，灵堂里始终人来人往，直到傍晚吃饭时分才安静下来。
　　郑观应却没有任何的心绪去吃饭。众人都去吃饭了，他就主动留下来，一个人给曾继圃守灵。
　　直到这时候，他还不能真的相信，曾继圃伯伯真的就这么去了。那个在自己初来上海的时候，给予自己谆谆教导，期许自己和徐润一道成为新时代的佼佼者的曾伯伯，那个后来帮助自己进入宝顺做事情，给予自己和容闳大施拳脚机会的曾伯伯，那个不知道扶持了多少青年才俊，虽然人在洋行却一心怀着济世之梦的曾伯伯，就这么真的去了。
　　这亦是郑观应在自己的人生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清晰地直面一个人的死亡。看着悬挂在灵堂的正中上方那张大大的照片，照片里的曾继圃面带微笑，自信而从容，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儒雅和慈祥，真有种斯人犹在的感觉。仿佛他就在面前，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聊着天。
　　正当郑观应一个人瞧着曾继圃的遗像，在那里呆呆出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徐润进来了，在他身边坐下。
　　“阿应，想什么呢？”
　　“阿润哥，我在想，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曾伯伯为人这么好，又这么有才华，为什么上天就把他带走了？”
　　“阿应，你没有听说过，天命有定。一个人的一生，能活多长的时间，是一生下来就注定的。到了你要离开的时候，上天不会多给你一分一秒的时间。上天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绝对不会有偏心。”
　　“可我总觉得曾伯伯不应该就这么走了……”
　　“不是应该不应该，而是命数已终。其实曾伯伯自己，倒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他的事业做得怎么样，你我有目共睹。今天连颠地先生和渣甸先生都来给他送行了，你说曾伯伯是不是很成功？”
　　“成功自然成功，可是……”
　　“阿应，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能够如曾伯伯这样度过一生，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很多人甚至根本没有机会去实现自己哪怕最微不足道、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梦想呢！曾伯伯这一生所做的事情，足以抵得上寻常之人活三、五辈子，他已经赚得够多了。”徐润劝他道，拉着他的手，在曾继圃的灵位前跪下来。“来，我们兄弟在曾伯伯灵前起誓：请曾伯伯放心，不管发生什么，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协力，就一定能闯过难关！”
　　“曾伯伯，您在天之灵安息吧！以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兄弟了！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郑观应和徐润在曾继圃的灵位前发了誓，磕了头，起身后，二人陡然之间感觉到肩头沉甸甸的……
　　【作者***】：曾寄圃去世，徐钰亭归隐乡下，上海的事业转交到了郑观应和徐润等年轻人的肩头上。他们能撑起新的一片天地吗？他们能创造出比前辈更辉煌的事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