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赶着个小马车在村屯间吆喝着：“收破烂了，收碎铜烂铁……”常常会有很多大姑娘小媳妇站在家门口等着他。看他经过，嘻嘻地叫着：“帅哥，过来，我家有……”年轻人走街串户，忙得不可开交。天刚一擦黑，小车就堆满了。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他匆匆地扬起马鞭。只听啪地一声响，小马就轻车熟路地拉着满车的破烂赶往它每天必去的地方——全市最大的一家旧物回收中心。
　　爸爸早已热好了酒，做好了下酒菜。付春秋将小马安顿好后，拍了一下它的头，就很悠闲地赴爸爸为他安排的酒宴了。
　　他如实地汇报了这头一天收破烂成果。爸爸津津有味地听着。手中端着酒盅，端详着儿子的表情和神态。能看得出儿子对这事的认真劲。待儿子的兴奋劲展现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与儿子碰了一下杯，说：“你第一天就能挣二百元，很了不得了，我也有一天挣千八百元的时候，但一般一天也就挣个百八十的，来，为你开了个好头干杯。”
　　付春秋仰脖就干了。热酒就热肠，他喝得满有感觉。
　　爸爸更是高兴，他频频给儿子倒酒敬酒，说儿子越来越让他满意。
　　付春秋眼睛都喝红了。在人们心目中导游起码是个体面工作，可他自愿放弃体面，以后就做这不体面的工作。这个虽然不体面，但挣的钱比他做导游挣的要多。而且，那些在他做导游时把他视为眼中钉的人由此也可消消气，不必为他打破常规而天天生气了。
　　每个人所走的生活之路是不一样的。付春秋也想着走一条康庄大道，象书上所写的那样正直无私地做事，挣正大光明的钱。可是他发现走不通，前面有万丈悬崖，再走下去只会粉身碎骨。他虽然有满身武艺，可是依然伤痕累累。爸爸经常落着老泪，为他擦拭伤口，大骂那些容不下好人的人。他们决定不再往前走了，转身走小路，小路上虽然时有野兽出没，可野兽也比人心来得善良。
　　付春秋流着泪说：“我这一收破烂你就得在家待着了，没意思吧？”
　　爸爸眯着眼笑道：“谁说没意思，我天天跟狼做伴，可有意思了。”爸爸向窗外叫了一声，“狼兄弟。”只见那条狼忙摇头摆尾，做着呼应。
　　付春秋没想到这狼竟然通人性，痴呆呆地看着。
　　爸爸放下酒盅，走出户外，将狼的链子解开。这条灰白色，耳朵尖尖，毛发光滑的狼立即跑向门边，等着主人为他开门。进了屋，见了付春秋，并无任何拘束，而是献媚取宠地摇头摆尾，眼睛向上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他。
　　爸爸说：“抱抱它，它需要你的抱。”
　　付春秋蹲下身去，无比温柔的抱住狼的脖子。狼则将脸贴向他的脸，伸出舌头舔他的耳根。
　　付春秋突然发现这只狼特别可爱。
　　过去他并未在狼身上投入什么感情，总是防着它咬自己，他不相信狼会通人性，那可不是只狗。
　　然而这只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的狼现在对他很好，这让受尽人间冷遇的付春秋如何不受震撼呢？
　　他抱着狼的脖子迟迟不愿放开，直到爸爸在一旁提醒他别把狼搂得喘不上气，他才不愿不舍地松开了搂抱。爸爸向地上投下几根吃剩下的骨头。狼抖擞精神吃了起来，咬得骨头嘎嘎直响。
　　爸爸又端起杯，醉眼迷离地说：“孩子，我知道你很委屈，但天下委屈的人和事多了，看开就好。做好人有啥不好的，做好人还能挣大钱就更好了。你就向这个方向努力，你一定会行。”说罢仰头便将杯中酒喝尽。喝罢杯中酒，爸爸便不再续酒，他亮着红眼睛，看着地上头不抬眼不睁地吃骨头的狼，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这只狼是怎么这样通人性的吗？”
　　付春秋摇摇头。
　　“就是一个字，对它好。你对它好，它时间长了感觉到了，会死心踏地地对你好。对狼我敢这么说，但对人我不敢这样说，因为世界上人心最坏，最冷。”付守春说这些话时出奇地庄重严肃。
　　付春秋点点头，他深有感触。不只那些个利欲熏心无恶不作的人对他进行的打击，就是他满心满意对待的谢婉莹和王佳卉不也同样回报他以冷漠吗？
　　谢婉莹和王佳卉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打了几次电话后就再也不打了，心冷到极点。他无数次地掂量自己，觉得自己确实没资格对人家好，人家也确实有理由拒绝他的好。
　　他面前的路真的不多，够狭窄的。但他那颗虽然自卑但却倔强的灵魂使他做了一个大胆的选择，那就是收破烂。且行且走且珍惜，他不会放弃，越是得不到的越要得到。但他不必用花言巧语，也不用投机钻营，他就是要实实在在的。腰包鼓了，有钱了，社会地位高了，他就会心安理得地得到自己所要的。
　　这个晚上，他睡得很安心，但也曾睁过几次眼，那个靠山屯的姑娘明天就要陪他下乡收破烂了。他不让。可是爸爸非要他带着她，说她自己在家也没意思，正好两人培养一下感情，年底就把婚结了。他说这是他心中的大事。
　　小姑娘跟他一直是自来熟，想啥说啥，毫无戒心。见面之后，看着他手举马鞭，俨然一个收破烂的，笑着向他建议，离开这里，到大城市里去拼搏，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付春秋看着坐在车上，笑吟吟地注视他的女人，苦笑着摇摇头，说：“爸爸就想让我守在家门前，跟你结婚。”
　　小姑娘一听，搞怪地伸了伸舌头，说：“那你不愿意跟我结婚呗？”
　　付春秋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不行，我们都约定好的，是假装的。”
　　姑娘唉声叹气道：“你说愿意，我就能赖上你啊，也不照照镜子。”
　　付春秋一点惭愧的意思也没有，而是更加毒舌地说：“这样好，省着我提心掉胆的。”
　　一句话说得小姑娘脸红脖子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姑娘其实有名字，叫张月娥，脸盘象嫦娥一样皎洁，身材象迎风的向日葵。农村的生活并未使她的腰粗起来，并未使他的脸蛋失去润泽。
　　这样水灵灵美得有灵气的姑娘在农村是数一数二的，所以傲着呢。于是为了气付春秋，她就说她男朋友脾气好，脑子好，反正啥都好，不象某些人只能老守田园，人家现在已成为北京某研究所研究员，即将娶她为妻。
　　付春秋也不甘示弱，说“啥事别想的太美。”
　　张月娥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付春秋头一扭，背过脸道：“我也不想吃，谁愿意吃谁吃去。”
　　两人在一起收破烂的过程就是拌嘴的过程。付春秋觉得这样才符合他们俩人这种尴尬的处境，不能分开，也不能太好。为了在夹缝中愉快地工作，他们共同选择了拌嘴。
　　虽然俩人常常斗嘴，但付春秋着实替张月娥着急，因此问：“你爸为啥阻拦你们呢？为啥相中我了呢？”
　　张月娥无奈地说：“爸爸希望我守家在地，踏踏实实过日子，不离开他的眼。不过我跟我爸不一样，我欣赏进取型的，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
　　“你以为喜欢啥就来啥呢，你爸不喜欢咋办呢？难道要跟老爸对抗？”付春秋皱着眉问。
　　“当然了，我不可能因为他放弃我的幸福。他老糊涂了。我不糊涂。我的幸福我做主。”张月娥攥紧拳头，目光坚定。
　　付春秋不但没认为月娥不孝心，反而暗暗佩服她洒脱，不象自己活得这样拘谨。
　　张月娥内心也并不象嘴里说的，把付春秋看得一钱不值。实际上她挺敬重这个男人。起码正直，真诚，勤劳。这品质，年轻人几乎没了。但她不能夸他，怕把他夸上天掉不下来。她用实际行动暗暗鼓励。她陪他收破烂；陪他去深林里采山珍；陪他看护他老爸。总之，付春秋在哪她陪在哪。外人看来俨然一对小夫妻。
　　付春秋对这种状态很受用。在如此冷落寂寞的时候，有她的陪伴，他觉得好多了，有时他会产生错觉，如果以后日子真的象这样也不错。
　　可是旋即就自恼起来，月娥有爱人，那爱人比自己强百倍，跟人家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且自己这边还有谢婉莹呢，有王佳卉呢。想好了要证明自己，取得资格的。这是想啥呢？他真想扇自己的嘴巴。
　　问付春秋跟她在一起高兴不？他就说高兴。可是她总是看到他闷闷不乐，对着蓝天发呆。于是她经常鼓励付春秋，“你的女人缘真的不错，有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围着转，眼睛都直了；采山珍时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有野兽，不怕有毒蛇，哪都敢闯，象个男子汉；不象我，看见那深不见底的大森林就害怕，害怕被它吞下去。”
　　付春秋逐渐适应了张月娥的存在。哪天没见到她，他会左看看右转转，眼睛发呆，心里发空，做什么都没劲。而一见到她，立即眼睛放光，干活有劲。其实何尝只是付春秋这样想，张月娥也这样。
　　两人就这样相依为命。说不上有激情，但也恬淡自适。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在夜空中闪烁，一起看太阳从东方升起。日子就这样匆匆地流走。似乎事情永远都会这样，再也不会有大风大浪。
　　虽然两人象一个人似的，但实际上各自在想着自己的事。男人与女人关系越是亲近，越不愿向对方说自己的心里话。
　　终于跟谢婉莹通上话了。他请求在孩子身上再付出点，尽一下自己的心。可谢婉莹说啥也不愿意。他隐约感到谢婉莹与王佳卉之间有联络。可每次聊到王佳卉时，谢婉莹就会立即转换话题，或者就说从没见过。言语间有些慌张。张胜文跟着去北京也好长时间了，工作不要了吗？以他对谢婉莹和孩子的感情，他会在北京陪他们那么久？
　　张月娥那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好久没跟她通话了。好不容易通了一次，往往说不上几句，就沉默了。他们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她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与付春秋在一起怎样怎样。他也不能说他在研究所研究什么最新课题，这个课题有哪些可观前景。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好好照顾自己，因为没有自己在身边。过去男朋友还跟她聊些儿童不宜的笑话，现在也不聊了。突然发觉不好意思了。
　　张月娥急得要哭。她忽然间紧张地发现爸爸的话要说中。她们这对最不可能分开的一对要出问题。她心里担着心。
　　他们在一起竭力保持一种和谐状态，用这种和谐状态掩饰内心的紧张状态。
　　谁也不能预料他们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没准哪天他们会发现，就这种简单的互相取暖，互相照顾，也是奢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