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房漏官马瘦官人堂屋鸡屎臭。
　　——谢小芳揶揄语
　　河家庄村去年冬天承包分田基本结束，剩下的田田旮旯，总共也不到三十多亩，主要是留作嫁女成婚新娘子进村备用田。谢小芳、倪韶英还有一个是西村来的临时户这次有权利分田。小满一过，祝金树集中村民讨论分田的事情。历来都是春雾日头夏雾雨，偏今天反常，雾散开，淅沥淅沥下起了毛毛雨。麦穗开始灌浆，有的谷穗饱满呈现，因为冬天追肥足，麦苗青幽幽发靛黑，虹八斤家的最奇特，麦田垄沟都看不到头，两边麦叶缠绵在一起，简直就要倒伏似的。章娣也不管，依旧同虹芬嘻嘻哈哈。自从田承包了以后，靠近半年了才有机会集中，村民有点不习惯。学著作那会，一周晨会，一月思想汇报会，大家斗私批修，好不来劲。人们纯朴的就像到了原始社会，一丝不挂，习以为常。思想里有一点私心杂念，非要说出来请大家批评帮助。只要是号召，齐心协力，全然不顾个人利益损失，无私无畏到了极点。河家庄社场依旧是那么空旷，只有两个小草堆本来是给牛食用的，扒拉了一个角——兴许是谁家或许就是白华兔家的媳妇袁明杰缺了引火草拉走的也说不定。这只是猜想，就像哥德巴赫猜想似的，要有人出面来考证才会水落石出。但是，村民分了田，落得清闲自在，谁还顾得了公家的这点草料。一会社场上来了几只鸡，“咯咯”的叽叽喳喳地叫着，那脚飞快的扒拉着草丛寻觅散落社场的谷子。
　　须臾间，阴霾霾的雾气飘洒下珍珠般的雨滴，坠落在社场，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雨大了。章娣急忙站起来说：“我先走了，我家预制场几块水泥板还要加盖稻草把。”虹芬急了说：“不能走，你的那块自留地说好黄芽菜收完划给我的，至今你还是无动于衷。”
　　“我们是亲戚，你还在乎那几分地？”
　　“这是什么话，亲归亲，地一定要归我。”虹芬望望成明达，成明达一声不吭。地一分，好像没有书记地位，这农村难道要散伙？窝囊书记最近也是一肚子冤屈，村民明显与过去不一样，手中无权，放屁也不响。参谋不带长，不像指挥官。
　　“漏米了漏米了，”姜美幸正靠在谢小芳腰部，脸上突然一点冰凉，捅了一下谢小芳细腰喊了起来。谢小芳笑道：“官房漏，官马瘦，官人屋里鸡屎臭。”“哈哈”，姜美幸手掌心抵住了谢小芳那腰，贴近耳边低声细语道：“小芳嫂，你家官人这么样，你满意吗？我看我家倪韶英，天天愁眉苦脸，就像谁欠了她八辈子债似的。”谢小芳暧昧的眼光扫了一眼祝金树，低下头蚊音道：“美幸你还没有出阁就知道那满意这满意，倒像风月老手。”“雨露滋润禾苗壮，创作这首歌的知道那雨露。”姜美幸“嘻嘻”笑道。
　　祝金树立起身到成明达面前细细说了几句，看了下会场说：“大家静了，今天召开全村村民大会，怕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没有了集体，用不着吹哨子统一出工，自家田自己种，肉烂在锅里，各人各盘算。我这队长也到头了。”说完低下头望着脚板，脚板上有一只小虫悠哉游哉，好像是从墙壁角里钻出来的，身上带有半圆的白白的透明的乳体状，没毛光溜溜的像个婴儿。祝金树蹲下身体，用手慢慢地靠近过去一拍，谁知道那不知名的小虫竟然“蹦”的一跳，钻到一边的虹芬坐的草垫子下面。虹芬正为章娣的几分自留田的归属争执不下，看到祝金树手拍的那虫一晃不见了，明明是往自己屁股底下来。看了眼祝金树，以为他是故意拍虫戏弄于她，心里好怪，又不便发火。骂也不是，说也不是，祝金树结了婚还是这个鸟样，谢小芳晚上怎么搞的，收拾不了他的玩性，孙悟空也有个紧箍咒套着呢，不觉嗔道：“金树做啥鬼名堂，发言哦。”
　　虹八斤心里正在盘算，拉起的建筑队名称提交乡政府，柳辛书记推搪又说要变镇政府，好事多磨，快半年了还没有影踪。皇塘乡和皇塘镇究竟有啥区别？人民公社不也是老祖宗叫的么？名称不就是符号么？偏偏改名来得快，喜煞雕刻图章的，恨不得一年全国乡镇机关改名一次，一年造就几十万个万元户。致富门路就一个字“蒙”，又叫押宝。虹八斤晚上准备再跑钱有为那里，那个小子胃口不大，顶多两条大前门就打倒了。这时听的妹妹叫了声发言，不明就里站起来舔舔嘴说：“金树队长，你不会寿终正寝，早着呢。以前学大寨我是手握锄头柄，心想泥瓦刀。这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古训还是要听的。老是请假外出干瓦工，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现在我正式宣布，我是河家庄村建筑队队长，大家今后农活忙完了，要想挣几个零花钱就来找我。”虹中息呵呵乐道：“表哥好，我先挂名。如今这个年头，胆大的吓死胆小的，要发财头顶光光就行。”章娣立在门边问道：“中息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哪一点胆大啦？”
　　“谁说你胆大啦？”
　　“哪头顶光光什么意思？”
　　“头顶光光就是，就是无法无天。”
　　“哈哈”，会场一阵哄笑。章娣眼睛睁圆了，半老徐娘被嫩头小伙子啄了眼，还刷一把。虹八斤打岔说：“章娣，你赶紧，雨停了，预制板马虎不得，有本事嚼舌头，没本事扛木锨。眼下遍地是黄金，就等着弯腰拣。”
　　“那我家李好林跟你干吧？”吕招娣忙不迭声说。虹八斤微微一笑，眼神一闪，眼帘眯成了一缝；盘算了一下回答说：“叫你家好林好好读书，争取高中毕业，学泥瓦匠有啥出息。”吕招娣说：“高中？有那个命没那个财。我们家好林不是那块料，读到初中就差不多了，九年教育费用他挣回来就不错了。让他跟着你走，说不定讨个媳妇不成问题。”章娣插嘴说：“吕婶，你让好林初中毕业来找我，亲不亲同村人，干建筑不要说找老婆，就是找小妈也便当。”
　　“公鸡不啼母鸡啼，”虹八斤骂道。章娣翻了一下眼睛，终于没有再啃声家去了。大郎虹中林对祝金树说：“金树队长，还是你说。我就不相信这个世道会变。咱们老老实实种好田就会饿死。”祝金树点点头掏出一张纸说：“好，大家听听，我们全队原来有地五十三块，一百五十六亩。大小河流十八个，外加社房豆腐房四间。”
　　“还有三头耕牛，一道处理了吧。”靳流生说。“那还有脱粒机河泥船电动机怎么办？”虹中息盯紧问道。
　　“土地是不动产，其它都是可变资产。”成明达笑嘻嘻道。
　　“一齐清，清干净了事。”虹中息大大咧咧喊道。成明达纠正说：“不叫清，土地是国家的，动也好，不动也好，我们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只能种，国家说收回就收回去了。”众人犯糊涂，一时又理不清。祝金树说：“我们全队一百二十一人，新进媳妇两人，本村嫁本村的三人，领了证没有办喜酒的照算。去年冬天，按照人均一亩二分六分了一亩一人，今天把余下的二分六厘分光。另外就是需要两田对换的，也请老会计算一算，换了立个字据。选田新媳妇先分，然后按东到西顺序选。下面请靳会计算一下帐。”
　　靳流生坐在那里说道：“大家也没有想到吧，三十四年过去了，今天又坐到一齐分田。成立互助组那年，我是登记各家各户有多少田，最多的就是姜应生的堂弟姜寿海，五十八亩。今天人均一亩二分六厘。都在一个起跑线上了，就像俄罗斯，工厂折价每个工人几万卢布。好，闲话少说。一百五十六亩，分掉一百二十一亩，两个新媳妇两亩，如今还有土地三十三亩，人均二分六厘八。河塘呢，两家一个，大的三家，自由组合。水牛七百元一头，电动机三百块钱，脱粒机一百，河泥船公用，社房豆腐房一间五百。卖的钱平均分，要买的人分得钱可以抵扣。”白华苟白华星点头没有吱声。“不合理，”白华兔嚷嚷道：“这大人小孩子平均分，小孩多的不是沾光了么？计划生育还要不要了？那我家还有两个月就生了，肚里的孩子一分田没有哇？”
　　“肚里的孩子能叫孩子吗？”虹中息虹中林异口同声说。“放屁，不叫孩子叫啥？你们两个光棍晓得个啥。”虹中息搔搔头立起身说：“光棍不吃眼前亏，我现在就吃眼前亏。人家怕你白家几条龙，我看不就是三条虫么。”白华苟刚想说，成明达赶紧摆手：“大家别争，按人头承包分田，这是有文件规定的。我们不是讨论谁该分谁不该分，而是怎么分分在哪里。”
　　“我看，白华兔说的也有理，田都分光了，以后没有机动田，万一又有娶女的怎么办？留下五亩机动田。”靳流生一席话，白虹两家平息了怒火。谢小芳说：“各位父老乡亲，本来我不应该说，新媳妇过家家，还没有熟悉官人。但是，我们西野田村分田是分两步走，就像国家建设，三步走一个道理。第一步先把全村每家田的数量算出来，然后对应现有的田块大小选。按照多退少补精神分足土地。否则大家盲目选地，一块地七八家抢也没有多大意思。”大家静静地听着。
　　“那第二步呢？”祝金树问道。“第二步就是在第一步的基础上翻一番。”谢小芳嘻嘻一笑捋下额发说：“分田也不是定终生，不像嫁人，结对了一辈子幸福。如果同一块地有几家要，只好听天由命，抽阄，同等条件的大家摸。”刚才成书记说收回就收回，恐怕是这个理。“好，这个两步走好。不管收回不收回。”祝春秀也附和道：“要不这样，大家抢破头还有意见，就像麻将桌上那醐，你有财运跑也跑不掉。”
　　谢小芳说的分田两步走，实际上河家庄村也是这么做的。
　　成明达的收回说，也不是他一两天想出来的。纵观历史分析就是这么回事。在一个无法无天的国度，一切依革命为要，并不是以人为本。成明达对这一点清楚得很，他始终坚信，权利是不会自动放弃的，既然政权夺取了，就要占领果实。河家庄村按照两步走的方法，去年冬寒季节，基本上每块地都有了领主，这地过了三十几年第一次又有了自己新的主人，虽然是承包栽种，毕竟属于自己的天地。解放前是少数人有地，所以耕者有其田成了众人奋斗目标。现在人人有其田，人人成了田的主人。成明达心里清楚，农村改革，平心而论比城市改革容易一些，农民的要求也来的简单一些。因为这田和集体财产处置起来也比较顺利。不像国营企业，几十年来积累起来的资产怎么也不好平均到每个职工手里，于是少数人要想富裕，必得采取迂回占有的策略，打着发展的幌子，行豪取资产之实。任何资本的原始积累，都是血腥腥的，所不同的是，一个公开说掠夺，一个还要冠冕堂皇假以美词。成明达研究过历史，研究过党史。靠着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决策打下了江山，今天依旧从农村开始，进行新的一番资产重组，资源分配。几十年积累的集体财产，城市形成的大大小小的企业，怎么办？经济建设本身就是私有制经济，公有制经济唯一的好处就是均财富。一分了之，前苏联就是这样做的，最后导致解体。那样的作为，最后的结果导致少数人获得众多财产资源的控制权。没有多数人的贫困就没有少数人的暴富，按照“二八”理论，百分之八十的人拥有百分之二十的财富，反之亦然。能否走一条共同富裕的道路呢？成明达不相信共同富裕，就这么一点资源，你有他没有，怎么可以共同？共同打江山可以，富裕不行。受资源限制。这分田承包，愿望怕也是想这样。不管怎么说，让耕者有其田，最早的空想社会主义成了现实。成明达心里有一个死结，农龄为何不算工龄？农民有了自己的退休工资，农龄算工龄，开始有实物价值才算是真正的解放。农村改革的硕果早晚要被城市剥夺去，城市改革不会成功，用农村改革的成果冲抵国营企业的呆帐死帐，成明达似乎看清楚了这一点。企业资不抵债，靠其他资金挽救，本身就是财源转移，因为资源实质上并没有从国土上消失。企业能挽救的了么？没有。他研究过资本论，唯一的是城市改革也像农村这般，将大中小企业经过科学估算分成股，让每一个职工平均持股，按农村方法，实现阳光法，腐败分子就会少的多。国家财产的转移就不会很快落到少数权贵投机人手上，更不会出现上千上亿资产的企业三文不值二文卖给了原领导的咄咄怪事，还美其名为发展。成明达知道这不可能，至少是一种空想。为啥？利益所致，利益驱动。经济学家不是预言者，沦落为权贵们的口舌文人，也是利益驱动所致，不足为奇。成明达可惜可叹，他不愿意多想，他想早一点敛财，只有马克才是不变的一切，其他都是假的。中国革命农村包围城市最后赶走了蒋介石，革命成功；而这一次农村改革的顺利不会给城市提供必要地借鉴，适得其反。他的收回说，影响了更进一步的思索。一旦收回，会不会还像以前那样，等到几年一过，再来一次均贫富，国家需要就会这样，除非私有制完成了它的使命，这些话，他闷在肚里，不想说，也不敢说。
　　谢小芳说完了两步走，河家庄村分田承包基本上圆满结束，整个皇塘乡也是这个办法。既然村民们没有什么争执，谢小芳和倪韶英优先选了地，靠在长三亩那里，隔壁就是集体的坟茔宝地，人人的归宿。零星田才分结束，钱有为乡长柳辛书记早早来到了河家庄村。
　　外面雨下的特别大，春雨贵如油，眼下交夏，雨也不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