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以
　　与君初相识
　　便欲肺腑倾
　　只拟君肺腑
　　一我相似生
　　徘徊几言笑
　　始悟非实真
　　余情不可收
　　悔思泪沾襟
　　读到木心的这一首诗，我突然潸然泪下，一段往事浮上心头。
　　是的，是我，清珂卓玛。清珂是我的汉名，卓玛是我的藏族名字。如果我的人生有四季，那么在我19岁以前，是斑斓烂漫的春天，记忆中的时光永远都是大片大片明黄，湖蓝，雪白，翠绿……仿佛自己也是一个用画油画的调色盘绘就的一个小人，单纯得近乎透明，也可以说，是傻，说我傻的当然是19岁以后遇见的人。19岁以后我遇见了第一个说我傻的人。
　　那一年，我刚刚高中毕业，拿到了梦寐以求的那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正逢人生三喜之一：金榜题名时，整个大草原都热闹起来，三村十里地的亲友们都来我家祝贺，爷爷奶奶笑得合不拢嘴，阿爹阿娘不辞辛劳，大张旗鼓地要为我摆喜宴。不大记得细节了，只知道奶奶和阿妈做了许多青稞饼，酥油茶，阿爹珍藏了好几年的青稞酒，一坛又一坛摆放在宴席上，几乎人人都在笑，满脸都是红霞，喝酒就像喝水一样，也不知道是醉红了脸，还是笑红了脸。我是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的，自然是个人见人爱的女状元。正在如此良辰，突然又传来喜讯，一个电话打给阿爹，让我们去县火车站接人——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大爷爷，我爷爷的亲哥哥，来自美国的华侨突然归国。我从小只知道我大爷爷在抗日战争时跟随着国民党部队走了，生死不知，音信杳然，此刻得悉亲人健在，全家老小自是欣喜万分，乡亲们也格外激动，争相一睹归国华侨的风采。爷爷奶奶年岁已高，我和阿爹自然就成了接亲的主力军，很清楚的记得那一天是2003年的8月10号，我们翘首以盼在站台，一位须发皆白，戴着一顶青蓝贝雷帽，穿着笔挺藏青色大外套的老人，在一位一身白色运动服的男子搀扶下下了火车，大爷爷形容极像爷爷，只是白净些许，一双历览世事的双眼安静又敏锐，一见到阿爹，大爷爷还是抑制不住地手抖。
　　“快叫大爷爷！”阿爹嘱咐我，我疾步上前去，叫了一声“大爷爷好！”
　　大爷爷伸出修长而干枯的手，摸我的头说：“好个标致的丫头！”
　　此刻阿爹也走近了，阿爹和大爷爷先握手，然后就是拥抱。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大爷爷旁边站着一位二十五六的青年，他浓眉星目，厚唇青须，不算英俊，笑起来却极好看，因为他咧嘴一笑，洁白的牙齿就如祁连雪山一样耀目，令人情不自禁被吸引。
　　“你好！标致的小丫头。”他粲然一笑，很绅士的伸手来与我握手。
　　我愣了一下，即刻伸手：“你好！远方来的叔叔。”
　　“叔叔？”他装作眉头一皱，“我有那么老吗？”然后装作用手抚平额头的表情纹继续说，“你应该叫我哥哥，思中哥哥，思念的思，中国的中，小丫头。”
　　虽然是美籍华人，一个人，初次见面，就如此直率亲切，中文说得清清楚楚，清清澈澈流露的情感，在他弯弯的贝齿里倾泻，就像月牙泉一般我心可鉴。
　　我这个小丫头也不是扭扭捏捏的小家碧玉，叫哥哥就叫哥哥，“哥哥好！”
　　“嗯，这才乖嘛！”
　　就这样一句话，配着他阳光的笑脸，立刻照得我的脸红晕晕的，我赶紧转身去搀扶大爷爷。等到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晚，夕阳吐尽最后一口余热，一头栽进了青海湖。虽然那时正是炎夏，但是一旦开始起风，大家都裹上了大衣，乡亲们虽然一大早就来了，但是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亲人，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开。在我们草原上，一家人的喜事就是全村人的喜事，一家人的亲人，就是大家的亲人。我和阿爹离开的时候，男人们开始搭建篝火要用的木材，女人们帮助奶奶和阿妈做更多的美食，此刻，晚风吹起，篝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大家围着火堆而坐，依旧是大口喝着青稞酒，吃着烤肉，只是此刻的酒必须头层过滤的高度酒，唯有酒的度数够高，才能压住层层波浪般涌来的些许寒气。
　　我们顾念大爷爷年岁已高，希望他就坐在帐篷里休息就餐，但是老人家却不顾旅途疲累，围了一个围巾，就端着阿妈温好的青稞酒站了起来，要出去跟乡亲们打招呼。我和思中哥哥不得不在阿爹的示意下半搀扶着大爷爷出去和大家叙话。
　　大爷爷一出来，就有小朋友围过来，小孩子叽叽喳喳，“这个白发老爷爷是谁呀？”
　　大爷爷站在篝火下，举杯敬大家：“乡亲们好，我是……”
　　才说第一句话，他就开始哽咽。
　　“想我离开家乡的时候，正是三十出头的壮汉，如今白发苍苍，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我从何处来，有生之年，我能再踏故土，再饮这杯魂萦梦绕的家乡酒，也算死而无憾了。”
　　大爷爷一口饮尽，示意阿爹再满上。
　　思中哥哥赶紧过来阻止，大爷爷说，“不怕，这个青稞酒是我从小喝到大的，当年打日本鬼子，谁的裤腰带上没有栓个酒袋子，谁不把这纯粮酿造的青稞酒当水喝，这酒不上头，只壮人的肝与胆。我是老了，但是三杯酒还是小意思。”
　　大爷爷豪爽地笑了，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能够回来的人，都是英雄，英雄死且不惧，岂会害怕自己会喝醉了呢？
　　思中哥哥不再坚持，大爷爷开始坐下来跟当年他认识的人，屈指可数的那两个老人唠叨话儿，思中哥哥无事可做，像个跟屁虫一般跟在我身后。
　　“小丫头，来，给哥哥我也倒杯酒。”
　　我给他满满斟上一杯酒，我们俩也在一堆篝火旁席地坐下，此刻星星全部冒了出来，就算火再大，也遮不住他们在我们的头顶无声的眨眼眨眼睛。
　　“好美！好美！这里好美！”没有见过世面的大哥哥一连说了三个好美。
　　我有些瞧不起他似的，“没有见过星星吗？”
　　“见过的，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密，这么闪耀的星星，好像一个梦幻的天堂一样。”
　　此刻风刮动了我头上的彩色丝带，那是我绑小辫子用的，大哥哥随手帮我一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耳朵，我立刻被烫了似的，耳朵火烧火燎的红。还好，篝火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红彤彤的，可以掩饰住我害羞的心情。
　　“我怎么嗅到了雪的味道？”大哥哥惊讶地说，“这明明是夏天呀，为什么风这么清冽？”
　　“因为离我们这里的不远处，就有终年不化的雪山呢。”
　　“果真如此，岂不是像日本富士山一样？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大哥哥长长吁一口气，很暖心地把自己的运动外套脱下来，想要披在我的肩头，我赶紧一推，“我不冷，我喝酒。”
　　他目不斜视地盯着我，大大的眼眸闪烁着温暖又疑惑的光，“真是个神秘的丫头！”
　　我不敢正视他，第一次想要躲避一个人的目光，那是一种诱惑的光，暖暖的光。
　　柴火发出了劈里啪啦的声音，火花一个个蹦跳着，嬉笑着，看着星光下的我们。思中哥哥也学我的样子，一杯酒分作三口饮尽，他一边品尝这酒，一边说，“果真好喝呢，配上这个酥油饼更是香。”
　　第二天，我们去草原上放羊，遥看雪山皑皑，没有想到从遥远的太平洋对岸飞过来的大哥哥，竟然会骑马，而且骑得一点都不比我差，真令人刮目相看。我们骑着马儿一起飞奔在草原上，笑声洒落了一地。他待我极好，非常绅士，总是叫我傻丫头。在那个我即将要去上大学的暑假里，15天的美好相伴让我们彼此都特别难忘，但是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大爷爷和思中哥哥在大陆只有15天的行程，他们很快就要飞走了，在车站送别的时候，思中哥哥轻轻在我的额头一吻，“请多保重，清珂妹妹，我很喜欢你，我还会再来。”他的眼角闪烁着泪光，而我的眼泪早就堵住了我的喉咙，辣辣的，我说不出一句话，清澈的眼泪打湿了胸口的辫子，第一次情窦初开的姑娘呵，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再次拥抱慈祥可亲的大爷爷，大爷爷已经89岁高龄，这一走恐怕就是永别，看他祭祖，把一杯青稞酒挥洒在大地，看他流泪，喝了一杯又一杯青稞酒，每一个人都暗自神伤，此刻无言，只是酒香化入我们的血液，就算隔着一个太平洋，也切不断我们血浓于水的亲情。思中哥哥是爷爷收养的养子，他是一个孤儿，虽然只大了我五岁，却变成了我的“堂叔叔”，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太平洋，还有一个辈分。我知道他为什么只说喜欢，因为，我们都不敢说那个爱字。
　　车快开动的时候，思中哥哥还是走过来拥抱了我一下，在我的耳边说：“清珂，我等你大学毕业，你等我再来，好不好？”他送给我一个礼物，是一个袖珍放播放机，那是我上大学前一直渴望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他，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一直等到车轰轰隆隆开走了，我才一个人喃喃自语：我等你……
　　回到家以后，按下播放键，放录机里是邓丽君的歌，从《甜蜜蜜》到《何日君再来》，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为什么你连我喜欢什么歌都知道，难怪那一日你硬是要问我如何坐车去县里，然后一个人满身尘土坐着牧民的三轮车回来。原来你是给我去买礼物，我那时还责怪你，吃饭都没有给你斟酒。
　　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那一天，我喝了许多许多青稞酒，在草原长大的我，第一次醉了。爱过方知情重，醉过才知酒浓。
　　后来呢？我当然是开开心心去读大学，我们也曾邮件通讯，我一直在等他，可是，大爷爷在次年过世了，遵循大爷爷的遗训，思中哥哥不得不留在美国打理大爷爷那一家中国饭店，而他的名字也不得不刻在我们的族谱叔叔辈那一栏里，按照家风遗训，我永远不可能被允许嫁给一个堂叔叔。
　　四年大学，我们只是邮件往来，少许越洋电话，我们不说等待的事情，他只是旁敲侧击问我，“清珂妹妹那么美，情人节有人送花吗？”
　　我说，“有，当然有。但是我拒绝了。”
　　他说，“你好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
　　我问，“那你呢，多金又帅气，是否有美国姑娘追求?”
　　他说，“别人看不上我，我在美国就是个必须全天打杂的工薪小子，只有你这个傻丫头会觉得我好。”
　　大学毕业后，他说好会回国，但是我等来的却是一句话，“不要再等我了，傻丫头！”
　　我很难过，却笑着说，“好！”
　　他没有料到我如此回答，良久，才在电话那头说，“对不起！”
　　我说，“永远不要对我说对不起，爱是两厢情愿的事，或许我们的爱，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圆满了，不是吗？”
　　“傻丫头，你终于长大了！”
　　“是的，我长大了，谢谢你赐我一段心无旁骛读书的好时光。因为等你，我才没有落入一毕业就分手的俗套里，没有得到过，就不会失去，对么？看到那些学没有学好，毕业分手时又失魂落魄的同学，我真心要感恩遇见你。你让我有了更加努力的目标，有了动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终于当上梦寐以求的记者，我们这里的南方都市报直接来学校应聘了我。”
　　我在电话这头哈哈大笑，眼角含泪。
　　“你果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傻丫头！恭喜你，谢谢你！”这一次，他没有笑，甚至有些气噎，我却仿佛看到初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阳光般笑容的男子，他的真诚就算隔着电话线我也能感受到。
　　挂了电话，我走在老广州苍苍郁郁的老榕树下，听到知了在叫，热呀，热呀，闻到了盛夏的味道，人总是要长大，要学会接受，放下，有的时候，爱在爱中满足了，不是吗？谢谢你赠我一段好时光，我们都有珍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