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心瘁为民不祈虚
　　经过千筹万借，“过班”之事终于有了着落。这一回遇到了像陈海珊、沈佺这样的真兄弟，慷慨解囊，也遇到了谈钱即是“面露愠色”的假同道，让人体会了一回世道的苦辣酸甜。回顾来路，真的让人唏嘘：
　　这些年来，李大人走到哪里，哪里就遇见非旱即涝，让他劳精费神、操透了心血，以至于落下病痛，倚枕难眠。
　　终于交上好运，光绪二十四年四月（1898年），李超琼奉调江阴县令。
　　江阴，位于长江下游，是“膏腴之地”江南中之佼佼者，而且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它东望边海后倚腹疆，执大江之牛耳，进攻退守皆游刃有余，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古以来“乃长江之锁匙也”！“得江阴者，江浙苏皖底定也”！李超琼上任也是他任“临民之官”十多年以来罕见的没有发生全局性自然灾害的年月。他踌躇满志，准备在这里大干一场。
　　没有想到，李超琼在江阴干了一年多，差事刚入正轨，母亲黄氏病逝。1899十二月，李超琼扶母亲灵柩回乡丁忧。一转眼就是两年三个月，这两年多李超琼按例停止俸禄，养廉银和火耗一并取消。眼看这捐纳无有由头，“过班”之事没有着落。幸好得友人相助，问题终于得以解决。
　　光绪二十七年六月，一列火车在京津线上欢快的飞驰，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映入李超琼的眼帘。本来正值盛夏，应该是草木葱茏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却让李超琼提不起精神：天津城外那片充满诗意的紫竹林到哪里去了？京郊丰台一带姹紫嫣红的“烵药之盛”也没了踪影。沿途一溜烟的败壁残垣，让李超琼读出了京津一带经过了怎样的劫难沧桑。经过1858年英法联军入寇、和1900年义和团与八国联军的拼死厮杀，京津无垠的大地上，写满了面目全非。
　　“李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迎迓，吾等多有致歉！”好友高树、高楠兄弟和乔树相三人早已在站台等待。
　　这次来京过班，都是他们具体安排。李超琼看了，在他抵达之前，房屋的装修除扫都已经安排停当，寝厨用物一应俱全，只要他愿意，随时可到高、乔家打搅。“吃喝拉撒，一应俱全，出门办事或者拜访友人，都有车马迎送，到哪里都非常方便。真是欲可随心，就像自己家里，无有疏生之迹。”
　　当晚，高家备办酒宴，为李超琼接风。
　　“李大人那边过得怎样？”一番寒暄，酒过三巡之后，乔树相问了李超琼，“想必事事顺畅，一帆风顺吧？”
　　“不瞒三位老弟，愚兄这些年有些凄惨。”李超琼唉声叹气，“当年上任伊始，就遇溧阳大旱，及至转赴元和却濒临一片浩渺泽国……水旱大灾，接撞应接，虽涂地肝脑，皆为应之无暇。民之惨象，睹之殇殇，径赴微力，无挽狂澜……呜呼！愚兄这些年之惨，罄竹难描！径至调任江阴，似有转机，又遇家母西却，丁忧又逝两年有奇……”
　　高树端起酒杯：“远道稀客。今天大家高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有的是时间再叙。好好的为兄台接风，高兴，一扫往昔颓唐之势，为了兄台这次过班起复办事顺畅，无有挚肘、一马平川，干！”
　　“这可是上好的二锅头，是京城肇名巷深庄的牌头货，”高楠也端起酒杯，“就是，容后再叙，干了！”
　　“李大人来到这里，就不要拘束，这里就是你的家。”乔树相夹了一筷子，转过话头，“当前时局，纷乱如麻，李大人有何高见？”
　　“愚兄自远江湖，孤陋寡闻，今下初来乍到，对时局不甚了了。恕无见地。”李超琼端起酒杯，“还望各位知音竞相指教。”
　　“现今大清积贫积弱，不事进取，以致成刀砧之肉，任酋自取。天朝大清看似泱泱，内却了了。只需有蚩尤振臂，大厦轰然而倾！看看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贪腐刀兵。”高楠拿起筷子，顿了一顿，“就知国运式微啊，国运式微！”
　　“吾远在江湖，也略微有闻这大厦将倾之兆！”李超琼长长的一声叹息，“唉，本来有立地撑天之想，却无振臂疾呼应者云集之能，眼看社稷已成江河之势，却不能匡扶大厦。吾等无奈，直憾无力回天矣！”
　　“但是，天也要变！中国要变矣！中国必须变！”高树大声说，“倘若天若不变，天亦将老也！”
　　“中国要变矣！中国必须变！”大家都一致认为，“中国必须变，才能自立于万国之林，否则不久春秋也！”
　　李大人听了，轻声提醒，说道：“隔墙有耳！”
　　是啊，隔墙有耳。但是“关心国是，何罪之有？”乔树相把酒一饮而尽。
　　“公车上书，何罪之有？”
　　“戊戌六君子，何罪之有？”
　　看到大家群情激愤，李超琼也说：“大清要扭转颓危，只有变法一途。中国不变，非亡绝无他途。”
　　“是啊，再这样下去，大厦将倾矣！”乔树相很激愤。
　　“可是指望清廷变法，却是与虎谋皮也，”高楠愤怒的说，“看看商鞅之身裂，看看拗相公之下场，再看康明夷之危卵，哪一次不是灾祸临头、哪一次是朝廷让变法工成？”
　　李超琼拿出一纸，乃火车上所得《苏报》。上有谭嗣同一诗云：“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李超琼念过，激动的说：“多妙的绝句，多壮阔的豪情！可是愚兄惭愧，愚兄也许做不到矣！伟哉，谭嗣同！壮哉，谭嗣同！”他慨叹到，“此诗可谓渊渊作金石声，豪情浩气，振天地矣！”
　　“谭嗣同乃中国不可多得之人才也！岂知太过固执，不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说，该避不避、可隐不隐，送让头颅，被弑于菜市口，惜哉惜哉！”高楠深为惋惜。
　　“谭嗣同既殁，坊间盛传，他有逃生机会？”李超琼问。
　　“当时，日本驻华公使愿意让他亡命日本，被他断然拒绝曰：‘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不昌也。有之，请从嗣同始’！”乔树相说，“世间有这样的汉子，在刑场上，他高声疾呼‘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如此大义凛然，真是感天动地！”
　　“确是。但是他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中国未闻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者。有之，请自嗣同始’！公然以命相抵。”高树慨叹，“此诚中国之脊梁也！”
　　“不过，一位豪雄，还未有施展，即自殒命，虽为壮哉，实为哀哉、惜哉！”乔树相连连摇头，“有心杀敌，则先求存。革命之先，要有执牛耳者；革命要成，必先有执牛耳者，则振臂一呼，有随也！执牛耳者殒命，大树既倒，只换得猴孙散也！”
　　“惜哉！国之栋梁，良可惜矣！”李大人顿觉凄凉，“英雄倘能图存，中国，不会至今如此不济矣！所以大家，为了蛰伏，需予惜命，以图良机矣！”
　　“大人所言极是。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乔树相也叮嘱。
　　“在此社稷存亡之秋，居然出如袁世凯之败类，人皆唾之！”高楠也说，“他日若能诛杀袁世凯，为谭嗣同等六君子报仇，吾皆快哉！”
　　“为杀国贼袁世凯，干！”
　　“为杀国贼袁世凯，干！”
　　“若此国贼横行下去，国亡之期未远矣！”可是李超琼还是感到一脸茫然，“何有救国图存之道矣？”
　　“先生听说孙文的革命党么？”乔树相问。
　　“已经听说，从友人口中知晓，此人胸怀鸿鹄之志，与天朝誓不两容，”李超琼大加赞叹，“此人天生豪杰，似又一谭嗣同横空出世矣！”
　　“比之豪杰谭嗣同，或更横空也！”乔树相更是赞赏。
　　“孙文乃中国之希望，”高树告诉李超琼，“今日之中国，山雨欲来矣，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一天，他逛地摊，购得一本旧书《儒林外史》。对这部书，他爱不释手并认真研读。他认为，吴敬梓看人阅世十分了得！可以说是深入骨髓。他逢人便说，这是一本“奇书”，是一面“人物镜”。每个人在此书面前一照，是善若观音菩萨还是丑若白骨娘娘，一望便知。书中一句“三年清知府，十万白花银”在那些年就已经家喻户晓。李超琼拿不出区区几千银钱，被人揶揄为“天方夜谭”也不让人意外。
　　到了京城，难免要找几个朋友叙叙。
　　“兄台别来无恙？”李超琼去拜见他早年在成都锦江书院的结义兄弟曾光岷。
　　“兄台您是？”曾光岷说，“请进屋再叙。”把李超琼请进屋里。
　　曾光岷满脸疑惑，反复端详，始终想不起来人是谁：“您是？”
　　“老兄还不知晓？”
　　“真真是不知晓。”曾光岷反复端详，真是一脸茫然。
　　“小弟是您在锦江书院的结拜兄弟矣。”李超琼说，“怎么？真的不认识了？吾是紫璈、书名李超琼兄弟矣！”
　　曾光岷慢慢回忆。看着面前这位垂垂老翁，曾光岷似有记忆：二十年前，大家都还是几近不惑之年，正处当道盛年，风华正茂，他们一起谈憧憬，一起抒发报国之志。由于志同道合，他们歃血为盟，誓共赴生死。可是十多年之后相遇，曾光岷看对方却更似沧桑洗礼，芸芸将谢。他反复打量始终不敢相信，眼前这位老态龙钟的人物，真是当年自己认识并且志同道合、与之义结金兰的李超琼！
　　“老弟，岁月把你打磨成此老黄寿星态，一定是经历了好多不凡之缘吧？”曾光岷感慨说，“到现在愚兄都还恍惚，贤弟到底是不是从年少气盛的当年走过来的紫璈。真是光阴如梭，人生易老矣！”
　　“花甲未季（未到），老态竟成矣！”李超琼感叹道。没有见到曾光岷，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如此老态不堪，“不瞒老兄，小弟确系走得艰难，十余年来，好多辛苦，罄竹难尽。刚刚走马溧阳，即遭大旱，来到元和，又是水灾，所到之处，几皆旱涝相随；看看到了江阴，似乎星运斗转，却又老母仙去，‘丁忧’两年有奇……这种艰难，不成老黄才怪！”
　　“原来如此！老弟确系含辛。”
　　曾光岷也早过天命之年，直泊花甲了。虽然序齿略溢，占先为兄，但是看上去却小于李超琼。他虽然未得重用，但是先前却在历史上有重大建树。在当时万马齐喑的朝野思想界，他带头喊出振聋发聩的观点：驭夷之道，莫如强兵！驳斥了当时那些影响恶劣的“驭夷之道，应以诚信结之”的荒谬观点。（光绪二十四年，冯桂芬著文《善驾驭议》，遭时任刑部主事曾光岷的批驳：“此条言驭夷之道，以岷猜嫌，布诚信为主。然此系调停缓兵之说，非长驾远驭之道也……今我国未能以兵自强，而以诚信结之。臣知其毕不能也。所欲则与，所求则应，怀柔示之，而不我德，无端而搜求旧隙矣。无端而非礼苛责矣。欲豁难偿，地利有尽。自古无调停而能有国者……臣故曰：驭夷之道，莫如强兵。”）
　　“当年兄台‘驭夷之道，莫如强兵’真的如雷贯耳，小弟至今念念不忘。”李超琼提及慨叹，“与夷人讲道理、‘以诚信结之’，无异于与虎谋皮。却是当今太后，依然不思此道，竟然挪用军款，为己办寿，真误国矣！还听信谗言，妄谓‘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可憎、可恶！有武则天之野心、却无武则天之悍能！泱泱天朝大国，沦为无德无能之老垂妇人股掌，气数若能不尽，真是奇怪！”
　　“看来贤弟与愚兄之谋略同。”
　　“就是，对强盗岂有‘诚信’可言？”
　　“贤弟此次来京，当作何为？”
　　李超琼把他捐纳道员之事说了。
　　“愚兄以为，当今天下，国破民蔽，望遍野皆赤，饿殍载道，匪盗横行，官嗜民脂如刮蚊股肱。只有扶民冷暖、振国强兵乃是当务之急。此等虚名，不图也罢！”曾光岷不但不表恭贺，反而当即表示己不亽之意，“不过若是贤弟执要己见，为兄以为贺举。”
　　听了曾光岷之言语，李超琼突然觉得，自己确实老了。既然自己病体沉痾，可预余生无多，该抓紧做事了。国家已经破败不堪，外撑天国，内早败絮，黎民百姓还在苦难中挣扎，无有求存之途。国家和人民都需要自己努力做事，为国为民分忧。而现在，自己却在这里为了“光宗耀祖”、为了一个终日无所事事、无国无民的“四品道员”的虚名而白白的耗费时间和精力。
　　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自己已经费尽心机，奔波狼狈之后，终于让这“四品道员”离自己是那么近，不消说是东风已备、已似唾手可得。然若得此四品道员，自己就会离开芸芸蚁草渐远，不能为民操持，不能恤民苦疾。这孰重孰轻，本该一目了然。但是不去“过班”四品，此生真的没有这个店了，终身将为此而留憾；不问民疾，不为民忧，此生品行也已从此被污玷。真乃进难退难进退皆难矣！
　　他奋笔疾书：
　　“只当挣扎座庙台，回首苍茫鬓毛衰。
　　环看蝼蚁哀嚎急，心瘁为民不祈虚！”
　　时间定格在十一月初旬，北方的天空，已走进初冬时节。天上雪花纷纷而下，整个大地苍凉无际，惟余莽莽。是夜，初月近半，夜色的大地，却是若白昼相与。李超琼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还是回到“愁叹深深”的黎氓小民身边，还是致力为黎民百姓做点事。那个所谓“四品道员”只能是高高在上、“与民无缘”。终于，他毅然将过班的目标“仍改归知县”，当个“临民之官”，了结自己此生此世“只为黎民苍生舒”的夙愿。他写信慎重告知为他过班提供服务的中间人袁保山，而且写信告诉自己的儿辈：“……为父观当今之世，民乃国之基矣。然普天之下，谁忧民矣？民有饥渴官抚之，民有积怨官慰之。今过班四品，乃虚名也！庙台之高却离民渐远，抚之慰之皆无可。为官者为民之疾苦也，不忧民何谈忧国？此为进亦忧退亦忧之道。得此虚名，却不临民，乃为父之憾矣……”这样终其一生，他的宦途就在帝国的底层嘎然而止。
　　老友王芸庄曾对李超琼的官宦际遇发出感慨：“作令二十年，非无知遇，是自弃矣，是为官与民同疾苦，而到老仍一知县终。”
　　不过李超琼对自己放弃过班起复四品道员有些于心不甘、还是觉得很遗憾。在上海知县任上，给在日本留学的儿子李侃写信特别叮嘱了王芸庄的这番话，并且要求：“老父百年之后，侃儿切记将此番言语镌刻在墓碑上。”
　　但是他觉得，虽然失却过班四品道员的机会是“失之东隅”，却还能与民同乐同苦，依然可以视为“收之桑榆”。这样，他这一生舒畅了。因为他不必为在宦海中的沉浮而苦苦挣扎了。
　　光绪三十二年二月初二，他以“卓异俸满”起复知县的身份，在吏部官员的引领下，晋见帝国最高统治者。太后垂帘且坐得远，“隐约不可见”，而光绪则是“天颜咫尺”。
　　李超琼走过光绪面前禀报的声音很大，惊得光绪眼皮轻掀，一瞬间，四目相对，这位“尧曜禹瘠”的年轻傀儡皇帝忧郁不甘的眼神，永远定格在他忧国忧民的心底。
　　这次起复，他看到了起复程序的繁琐复杂，看到了吏部各司局官员办事的拖沓颟顸，看到了办事公开索费的“狐鼠鬼蜮”。
　　是夜，李超琼回到寓所，思前想后，一时兴起，狂书楹联：
　　“老去名心已久交，饥驱今又上燕台。
　　藤花厅外暄阳好，独坐真终献曙来。”
　　一场劳精费神的“过班起复”，就这样结束了。
　　“感谢各位贤弟在愚兄过班之期予以的鼎力相扶，今聊备薄酒，容畅饮再别。”即将告别京城了，李超琼约了乔树相等人相聚，席间，李超琼慨叹：亲历了此次才知道，在这雅声喧演的国度里，“辇毂（皇宫里）如此，铨司（吏部）如此，天下事尚可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