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刘建栋作了官，女儿刘建梅出了嫁，本来应该舒心高兴的焦慧娴却觉得闲得太难受。刘柏年又成天忙铁厂、忙生意、忙商会，黑夜白天还总不着家。焦慧娴憋了好几天，总想找机会要跟刘柏年说说这个事。
　　这天晚上，刘柏年刚一到家，焦慧娴就说：“要老这么着我可受不了啦，见天总糗在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快让我憋出病来了！”
　　刘柏年说：“你也是操心受累的命，总听说有累死的还没听说过谁是闲死的呢。我总不能让炼铁炉熄了火、买卖歇了业，天天陪着你聊天吧？”
　　焦慧娴说：“谁让你陪了，但是也总不能让我出来进去就拖着自己的人影儿，每天冲着墙自言自语吧。”
　　刘柏年说：“那你就出去拜庙烧香，保佑你的儿女平安，保佑咱家买卖兴旺，宣化城里有七十二道桥、七十二座庙，你一天拜一座，春夏秋冬一个季度轮一回，这一年也就拜过去了。”
　　焦慧娴说：“你安得什么心呀？那倒不如把我自己先舍到尼姑庵里的了，你也好再另娶一个了呗！”
　　刘柏年略沉了沉，说：“家里头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你没事就跟吉雅也聊一聊，她不也是你做主认下来的‘义女’吗？”
　　焦慧娴登时就不言声了，好半晌才说：“我就知道你要说吉雅了。也不知道我到底是积的德、还是结的怨，那丫头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一般，不是冷眼相对、就是不理不睬。忽然要说句话吧，却一定要说我也根本听不懂的蒙古话，不知道是咒我呢还是骂我呢。她也倒好，养着三、四匹蒙古烈马，天天还要到洋河滩草地地里去放马遛马，把咱的后跨院都快变成车店马厩了！”
　　刘柏年说：“她就是个草原上长起来的蒙古姑娘，你不让她骑马放马，还能让她干什么呢？”
　　焦慧娴说：“那倒也是，所以她愿意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吧。她不理我，我也不管她，我们各行其是，就求个太太平平、相安无事吧！”她看了看刘柏年的脸色，试探着问：“要不咱寻个合适的主儿，干脆把她嫁出去吧？咱多送些陪嫁，决不能让苦命的姑娘抱了屈，受了治！”
　　看刘柏年面沉如水，不发一言，焦慧贤叹了口长气，自嘲地说：“怕她也不会乐意呢，她老把自己的心事闷在肚子里，谁也琢磨不透，也许心里早就有人了吧？李长锁？常四儿？账房崔先生？还是旁人？”一边说还一边瞄着刘柏年脸上的表情。
　　刘柏年赶忙换了个话题，说：“你要真嫌闷得难受，我就给你抱条狗来养着吧。”
　　过了两天，刘柏年当真从蒙古来的驼队淘换来一只纯种小蒙古牧羊犬，骨架毛色都好。刚养了两天焦慧娴又对刘柏年说：“你快叫人把狗抱回去吧？它老是不吃不喝还冲着北边叫，呜呜地就像哭一样。它爹它娘一准还在北边呢。我不忍心听！”刘柏年没再多说话，他知道她还是在想念女儿建梅呢。
　　换一天再回到家里，焦慧娴欢眉笑脸地迎着刘柏年，老远就说：“咱建梅来信了，信上说他们挺好的。她也能适应恰克图、库伦的环境气候，还长胖了好几斤呢！信上还说，恰克图和库伦局势也都平静，还刚刚推选了汉商会，也有了咱中国银行的分行。信上说她还给我寄回来一套俄国沙皇宫里使用过的银餐具。她说沙皇也叫俄国共产党给推翻了，这宫里的玩意儿也就都流到世面上来了!”
　　刘柏年心里也是特别的高兴，就说：“盼着建梅和常家都好，咱们的运输公司和宣张各地所有的生意也就都好。这要家家的买卖都好了，实业全都振兴了，那整个中国不也就好起来了吗？”
　　刘柏年又新开了一家裕通铁工修造厂，他近来去的勤，因为厂里正在试制一批新式步犁，是完全按照德国图纸仿造的。使用起来比老式木犁功效要高很多，经过在附近农村里试销推广卖得也好。刘柏年于是准备再盖几间厂房专门扩大步犁生产，力争能远销到京津晋陕去。
　　这天刘柏年刚进厂子，厂子里的管事跑出来迎接他，还对他说：“东家，您快去看看吧，咱盖新厂房挖出来旧房子的根基了。”
　　刘柏年走过去一看，原来在新开挖的厂房地基下面已经清理出有五间房通连的一处旧房地基。地基上一个个原来置放立柱的圆鼓形柱基排列很整齐，地面也都满铺着大方青砖，青砖虽经历了不少岁月却依旧平整如新。刘柏年忽然发现青砖上边上似乎有字。便叫常四儿下去拿手刮去了附土，分明就看见了“大明正德年臣武通监制”的字样。
　　刘柏年兴奋地说；“这肯定是老辈子的东西，有人说咱这片空地是早先大明朝正德武皇帝朱厚照建造的‘镇国公府’，我还不信，这挖出来的地基、石鼓、地砖，还不就是见证呗！你们不知道，当年朱厚照他放着大明的皇帝不想当，非自封为什么‘镇国大将军’，还到宣府专门建起了镇国公府，他也是想建功立业、扬威边陲。后来这个荒唐皇帝死了，宣府的公府也都废了。这桩基和砖地面要不碍事，就都好好留着吧！”
　　管事的想了想，说：“按照图纸这里应该摆放一台车床和一台钻床，不打洋灰恐怕根基不牢。不过这也没啥稀奇的，按看门老辛头的话说：宣化这就是个古地方，拉屎随手捡块碎砖头瓦片，没准儿都是汉瓦唐砖，也许还是前朝皇宫宝殿上的琉璃瓦呢，你要想什么都避开，谁都不损害，那就什么事也别干了！”
　　刘柏年想了想，一摆手说：“也是，要没什么好办法，你们嫌碍事，该刨了你们就都刨了吧！”
　　这时候老辛头就过来报告说，‘怡和洋行’的费礼德掌柜也到厂里来找刘柏年，这会儿正在厂门口等着呢。
　　刘柏年近来听说怡和洋行买卖做得很挣扎，怎么现在这位德国人还专门撵到厂子里来找他呢？于是忙让管事往里请。
　　刘柏年也迎出去一看：费礼德身穿长礼服，头戴河狸皮高礼帽，衬衣雪白皮鞋黑亮，脖子还戴着暗红色的领结，竟然是一付衣冠楚楚的样子。
　　刘柏年还从没见过这位德国人如此正式的穿着打扮，便开玩笑说：“费先生这么衣冠楚楚、长衣高帽的，不会是去参加什么重要的宴会吧？”
　　费礼德却是一本正经地先鞠了个躬，然后很客气地说：“不，我是专门来向刘公你告辞的，今天下午我就要坐火车离开宣化了，准备先到青岛集中，再坐轮船返回我们的德意志去。”
　　刘柏年笑着说：“我说你是去参加宴会吧？看起来还像要正经到德皇威廉皇帝宫里去赴宴。那赴完了宴会记着要赶紧往回赶吧！”
　　费礼德眼圈儿一红，说：“我这次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因为几个月前你们中华民国已经和我们德国断绝了外交关系，现在两国又已经正式宣战。我作为敌对国的国民在这里已经是不受欢迎的人了。”
　　中德断交的消息当初也是费礼德跑到家里告诉刘柏年的，那时费礼德还很沮丧地说，中德断交之后，德国在天津山东青岛的租界也立刻都被日本人强占去了。刘柏年当时还劝他说：“你是商人，就安心好好做你的生意吧，这里又不是天津青岛，没有大炮军舰，这么大个宣化还会没有你本本分分经商的地方吗？”
　　费礼德也说：“中国确实是礼仪之邦，听说断交之后中国政府的外交总长还亲自出席了德国使馆最后的降旗仪式，并且奏乐鞠躬，并礼送我们的大使安全出境。”
　　刘柏年当时就评论说：“我们中国是名副其实的礼仪之邦，这就叫做‘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刘柏年说得对，宣化从来也不是个闭塞的小地方。常年在这里经商的就有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瑞典人荷兰人丹麦人……。商人们都热爱和平，也许只有专门经营武器军火和棺材的除外。刘柏年心里想，像费礼德这样的一般商人对时局也是很无奈的，就像自己对中国的政局也是很无奈：推翻了皇帝换上了总统，总统又作了新皇帝，反掉了新皇帝又扶上来旧皇帝，后来新旧皇帝连带新老总统都下了台。所以人们对大老远发生的“欧战”更不去关心。刘柏年还想起“太平城”宣化的百姓街谈巷议的话说：“兵杀兵官杀官，乌龟王八打得欢，东边打完西边打，与我百姓毬相干！”
　　刘柏年此时竟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紧紧地握住了费礼德的手。
　　费礼德说：“我专程赶过来，就是要感谢刘公和刘公的家人对我本人及生意上的关照，我也谢谢宣化人了！”说完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柏年也还了一躬，上前拉着他的手说：“费先生还是给宣化这块地面带来了不少的新观念新物件，让我们被关在厚厚的城墙圈儿里，也多少了解了这天底下正在时刻发生着新的变化，我们也不会老是闭着眼睛瞎活着，我们也应该真心地谢谢你们！”
　　刘柏年又问：“费先生，你在宣化还有什么遗留的事情需要交待的，或者需要我们代理代办的？我一定会替你全力办好的。”
　　费礼德说：“没有什么要办的了，几个月前我们也早有准备，该结算的结算了，该清欠的清欠了，该遣散的遣散了，为这句话我再次谢谢刘公你了！”他忽然又激动起来，作着激烈的手势说：“我的‘怡和洋行’这一回居然又让日本人的什么‘兴亚株式会社’给接收去了。日本人的胃口太大了，也真欺人太甚了！”
　　刘柏年默默地看着费德礼的马车远去，并很快就消失在街道的转弯处——德国人走了，日本人来了——对于宣化人来说，这会意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