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铎谈话第三（1）
　　程思木、吴永铎两位副教授
　　西安某综合学
　　校内翠鸣湖边小树林
　　木：多幽静的校园，多翠美的风景，多气派的建筑，多漏洞百出的生活，多稀疏平常的冠冕堂皇。
　　铎：又在斟酌什么呢？
　　木：来来来，敬请先坐，敬请先生坐。
　　铎：谢谢青春少年。
　　木：尊敬的吴前辈，不，太拗口；尊敬的吴教授，不，假正经；老兄我还是叫你兄弟吧，你看合适不？
　　铎：哈哈哈。
　　木：哈哈哈。——兄弟，不瞒你说，我有点嫉妒你！
　　铎：为什么？可是，把那点宝贝一倒出来，我觉得我里里外外，更像个穷光蛋了，连一片纸也不剩了。
　　木：不，都化作了清风，吹进我耳朵里来了，生了根了！哎呀，兄弟，前天你让我吃得实在是太饱啦！我整整消化了一天一夜！化出来的东西，都跑进我的脑海里来啦，闹得我这里边热烘烘的，至今还熄不了火呢！你把我这架咔咔作响的老机器发动起来了，你知道吗？你打开了一扇天窗，把我幽暗的角落给照亮啦，你知道吗？可笑我多少年，一直硬让别人消化自己的食物，总以为自己做的饭菜最可口；可如今消化起别人的食物来，才知道我这肠胃，还真有点力不从心哩！
　　让我站起来，好好发挥一下子。——啊，一个屁股沾满泥巴的小鸟，能上天吗？一个可怜的企鹅，对天伸几下脖子，就以为会唱意大利歌剧了吗？啊！可悲啊可悲！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米罐子打破，去借别人家的米？为什么不自己凿井，却相信讨要的水最甘甜？为什么自己的树根伸不进岩层，却要责骂老天他不下雨？啊！我要用我的全部生命，发出海洋般深沉的叹息！叹息在不屑中，虚度了多少年华！啊，多么浅薄、狭隘，多么不可救药！多么卑贱的自得，愚蠢的惬意，廉价的媚笑！多么不着边际的缜密研究！啊，我要诅咒这愚蠢的贵远贱近！我要诅咒这醉人的俗风媚影！我想诅咒这相聚三日，言不及义的生活！我要诅咒——
　　铎：哈哈哈，好了，好了吧，老兄。
　　木：怎么样，嗯？还可以吧？
　　铎：说点正经的吧，我在等你对我作点评判呢。
　　木：你先说感觉怎么样，嗯？
　　铎：声音有点干涩，言辞令人费解。
　　木：难道就没一点激情？
　　铎：是有点激情。
　　木：好兄弟！这激情都是被你点燃的。你的那段生命体验，非常宝贵，你带我认识了炼狱里的生活！是！我赞同“炼狱”这个说法，很准确！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你知道吗，这才是我要的生活！这才是我寻找的东西！
　　好吧，你听，让我再来一段。——啊！我的好兄弟，你一语惊醒了梦中人，你一指通破了天花板！你的微笑惊人心魄，你的气息来自天国！哈哈哈，啊，我的好兄弟！你是我生命的明灯，前进的路标，崇拜的偶像，灵魂的导师！你的短暂描述，胜过七尺浮图，八千本经卷，胜过那响彻千年的浑厚布道声！你做了一件最伟大的善举，把我十年的寒窗化作了一丁点光阴；你给我换上一双新的眼睛，让我把人世间的伟大与卑劣，崇高与低俗，清丽与污浊，幸福与享乐一下子分辨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啊！兄弟，“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世界看个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铎：哈哈哈，好了，好了，别闹了吧。我感觉，你这是给破铜镀金呢。
　　木：不，好兄弟，为什么？
　　铎：我真的没一点把握，心里空荡荡的。
　　木：真的吗？可是你知道吗，你的生命体验对我是多么的重要。多少年来,我从西方到东方，从东方又到西方，把先贤大哲一个一个拜访。他们有的性情随和，气度宏阔，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如奔腾的江水；有的谨小慎微，举止有度，说起话来微微动听，如涓涓细流；可是大多数都是一副不食烟火的生冷面孔，说起话来曲里拐弯，謷牙诘屈，仿佛要引导你去探测幽暗的森林；有的好像一直就在天庭信步，思路诡丽超群，说起话来气吞山河，指西说东，只让你自恨思路枯槁，沮丧莫名；也有的倒也懂得待客之道，温良恭俭让，可是说起话来半吞半吐，高深莫测，仿佛他本来就坐在云端里，闹得人好不困惑！可是我求知心切，把这一切的不快，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烦躁，一切的一切，都全部承受下来，谦恭求救，细心揣摩。一次登门不够，多次战战兢兢躬身索求，稍有所得，便手足舞蹈，沾沾自喜，少不了也豪情万丈，像模像样地拍案抒怀一番！多么可笑！多么幼稚！尽管明明觉得眼前有一片云雾没有化去，心中有一块疙瘩没有揭开；明明感到要把满脑子的材料雕塑成像，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可竟敢自欺欺人，以为把什么都看清楚了。碰到有人问我，你们这些哲学庖丁，解牛用的那把刀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拿出来我看看吧？我就会把我的这把刀口不全的、锈迹斑斑的家具，拿出来，虚晃几下。嘿嘿！好不汗颜，好不羞愧！
　　好兄弟，你是对的。翻遍书卷，收罗所有高深言论，都会发现你的这种游历的影子。那些站在历史路标上的大人物，哲学方面的，宗教方面的，文学艺术方面的，当然更包括科技方面的大人物，曾经站在高处，对自己的心路历程轻描淡写，好像他们真是什么上帝的特等选民，面对芸芸众生倍感优越，把自己的心灵点化记忆奉为至宝，慢慢享受。只苦了我们这些仰着脖子、苦苦追寻的读书人了。在字里行间找来找去，你只能找到一些模糊的背影，只会找到他们反刍给你的那点东西！尽管看起来倒也高洁无比，瑰丽无比，个个都像是真理的化身。嘿嘿！
　　兄弟，我由此猛然领悟到，人类行走在地球上，仰望苍天，要解决的问题终究只有一个，没有别的！那就是“认识你自己！”就是德尔斐的阿波罗神殿门前的那句铭文！你知道吗？你的描述，让我对这句箴言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个“自己”，难道仅仅是指我们每一个个性自身吗？错！绝非如此！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还值得我们的先哲一再告诫吗？我认识到，这个“自己”，直接所指正是我们全部的人类，全部的人群本身！无论时光再过上它千万年，科技如何发展，人类终究要对这个问题作出正确的回答。我们要时时刻刻告诫自己，此生为人，就必须明白，我们是谁，我们来自哪里，我们该如何做好自己，我们最终要到哪里去，我们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我们如何克服自身的不足，实现自己的伟大与不朽，等等等等这些重大的、终级的问题，才是这条告诫的真正含义！
　　我甚至从你这里，终于知道了那些高贤大德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忽然明白释迦穆尼佛祖，人类最伟大的冥想家和觉悟者，——真是不揣冒昧，愿佛祖保佑！佛祖他忽然看到死亡后，坐立不安，连夜出宫，自我苦渡；坐在菩提树下，伴随他的，又是什么样的冥思苦想，心灵所经受的，又是什么样的万般磨砺！
　　我也理解了满身忧郁的哈姆雷特，知道了这位丹麦王子，为什么会面对复仇的使命踌躇不前。他天性良善，好学笃思，父亲的忽然死亡，加倍了他对生命的思考。他由此跌入了一种深沉的生命追问之中，不能自拔。曾经的抱负仍然在胸，让他一再自问生存还是死亡，自问是否还有机会完成更伟大的事业。就在这种追问中，他得以在手边的事务中暂且安身，最终很不幸，就这样同归于毁灭！这就是谜一般的丹麦王子，这就是伟大的莎士比亚所采集到的智慧之果！
　　我又想到了康德大师。“有两种事物，我们越思索它就越感到敬畏，那是天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多隽永的文字，多醍醐灌顶的药品，多气韵悠长的叮嘱！其中的含义，难道不也可以从这里深入解答一下吗？尤其是你谈到心中的道德，竟然可以从浩瀚的宇宙中获得，这真是震人发聩的天际轮音！不是吗？一个小孩子独身呆在屋里，用大声地哭嚎表达着自己的恐怖与无助。这时候，如果来了一个即使是陌生的玩伴，他也会怎么样对待他？难道不也会把全部的友善都都拿出来，千方百计地加以挽留吗？
　　我还想到了，即使是没有知识准备的人，也可以从这种体验中，得到超强的智慧。就像惠能，曾经的一介樵夫，一个终生不识字的普通人，如果没有过对生命存在的思考和体验，他怎么会听《金刚经》，听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1]，便猛然顿悟，（[1]“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金刚经》中最紧要的节点。住，指的是人对世俗社会、对物质世界的留恋程度；心，指对佛理禅义的领悟。意思是人应该对世俗物质无所留恋，才有可能深刻领悟佛。借用此句也可以理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成一切相即心，离一切相即佛”，“无常即佛性，常是善恶分别之心”，“心无挂碍，究竟涅槃”等佛学要义。可参看本页注[3]）并在后来能提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2]的教义呢？（[2]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中国禅宗的核心思想，佛教中国化的深度体现。意思是指人人心中都有佛性，只要能够体悟自己的本心，即可获得开悟，贯通佛的智慧。可以看作是禅宗不依经纶，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触机而发，单传心印理论主张的依据所在。）难道他真的是神仙托生、神仙下凡救苦救难吗？不！一切万法，不离我心；圣之为圣，全在我心！一切智慧全在我心！
　　我又因此想到，“一切万法，不离自性。”[3]（[3]一切万法，不离自性，语见《六祖坛经》。惠能彻悟之语。原句为“祖以袈裟遮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遂启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性不灭；何期自性，本性自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何期”，即想不到。）所谓的宗教，都是从心立意，向外挥发，观照天地，洞察万物，确立中心，号召众生，修德行善，和谐万邦的，除此无它！所有的哲学，也同样如此！
　　不，你让我继续。还有，我其实早知道，我们每一个人，再普通的人，一生中都会或多或少地领会虚无，领会死亡。夏日里树影摇曳地面，秋日里凄风驱赶枯叶，夕阳残照，大漠孤烟，灯下的暗影，拂面的清风，房前屋后的雨滴声，亲人的忽然离去，熟人的一夜间变故，这些总会在不经意间，唤醒我们对生命难再的忧伤与感慨，——人原来是一个多么脆弱的东西！又有多少人曾为此动容，多少英雄为此流泪！“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想起生命的无常，人生的短暂，谁不会泪水涌溢，心头惆怅？可问题是，你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偶然的感悟与持续的磨难，短暂的思考与不间断地淬火，其结果竟是如此大相径庭！人生境界由此洞然明晰！
　　我看到了，我们大多数人，都把麻木不仁当作处世良药，把浅尝辄止当作聪明与智慧，把得过且过当作随遇而安的自我安慰，竟在不知不觉间，把心灵当作肉体的奴仆，随意驱赶！我看到了人生的山峰原本是雄浑壮美的，可是又有几个人能登上此生的终点？同样开始登山，有些人他却一直卧床不起，或者足不出户，或者脚刚出门，便心安理得地停下来歇息；有些人刚走到山脚下，看见大山的巍峨，自然的壮美，便连声惊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也可以登上山顶，包揽更美的风景；有些人他刚迈几步，看到了山门，便心满意足，苟苟且且，以为此生足矣；有些人他刚到了半山腰，回头看到后边那么多人早不见了踪影，便志得意满，指手画脚，以为自己攀登到此，已经足可自敬了；有些人眼看着山顶伸手可及，可是呼吸急促，说什么也上不去了。这林林总总的五种人，他们或者满足于平凡，跟着大部队一起走，别人做啥，我也做啥，别人咋过，我一咋过，随波逐流，昏昏噩噩，正是叔本华所说的芸芸众生了！那些走到山脚下的人，尽管小日子也算美美满满，可是终究还是糊里糊涂，不知此生为谁耕田，为谁忙碌。登山登到山门口的那群人，他们看到大山的威仪，自然的壮美，因此也可以说是看到了人生的绚丽与美妙，可是马上就感觉志得意满，开始凭借老天爷赐给他的那点可怜的遐想能力，对大山作出令人惊讶的自安式描述，因此终究逃不脱低俗与浅陋。那些登山登到半山腰的人，最可恶，本身有点气喘嘘嘘、力不从心了，可是刚开始歇下脚来，便自欺欺人，指天发誓，说自己真的看到了大山的真面目；说什么“好看是好看，可是最终是云多，树多，石头多，不信我给你看看照片，看看我的摄像机里的东西，哈哈哈！”最后又是著书，又是立说，无知的众生反倒以为他们距离自己最接近，好亲切呀，好可爱呀，浪的虚名满天飞，好一派迷惑大众的嘴脸！最可惜的是，那些功成一篑的不幸失败者，也算站到了人生的高处，也对大山做过巍峨壮阔的描述，可是他们毕竟没有到达山顶，没有看到云海，没有把宇宙万物贯通一体，因此总是有点底气不足，占不到一座属于自己的历史山峰。你为这些大家们可惜吗？可惜也没用的，因为这个登山的距离，看似很近，看似可以轻松超越，可是其间的心理距离，用十万八千里怕还不够用呢，抱歉，你看我老喜欢这个词。可是不用这个，你用什么，用孙悟空的跟斗吗，那也行的。对不对，你怎么说？
　　铎：不，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感觉茅塞顿开！
　　木：哈哈哈，思绪喷涌，想收也收不住。
　　铎：我一气听下来，只感觉脑海里金光闪闪。
　　木：见笑了吧？
　　铎：当然。我感觉——，哈哈哈，你要吃官司了。
　　木：怎么说？
　　铎：你把某些人刺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