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发那场梦
　　1
　　村子里的人很多都洗脚上田，阿发也一样，老觉得做田没有出息，于是下定决心改行，咬起牙把大老白的杂货店买下来。开头，他以为稳操胜券，在两年之内必定会赚得盘满钵满，原因是这个店挨着一个七千多人的玩具厂，所有的农民工的生活用品都要从店里购买，晚上他们又会在店里吃夜宵和打麻将，台租也够交铺租了。大老白还告诉阿发，他跟厂里的黄经理称兄道弟，只要给他一些好处，每月送两条红塔山或请他到夜总会唱几首歌，便根本不用担心工人们赊数或赖账了。农民工们都有三个月的押金，黄经理自然会将那些钱扣掉，或者把他们清出厂外去。大老白说这几年凭这间店赚了几十万，准备带女朋友到省城里开酒楼，才把这间店让给他。
　　大老白是阿发的亲表弟，阿发相信了他的话，便把那五万元农田征收款全部交给了他。为了进货快捷和不让中间商大刮一笔，阿发又偷偷向家姐借了两万元买了一辆别人开了两年的柳州五铃面包车。面包车灰色，还很新，几乎看不到划痕。听说卖车的人是赌输钱急着还高利贷的，不然，绝对买不到这么便宜的车子。然而，阿发刚把这个店经营不到一个月，顿时发现自己简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甚至觉得自己蠢得比家里的母狗都不如，因为不知怎么回事，厂的老板突然携款潜逃，黄经理也不知去向，几千工人全部塞在工厂门外罢工和讨薪。第二天，厂被法院贴满了封条。渐渐地，生意一落千丈，冷冷清清，几天后，连苍蝇也不飞到店里来。他知道，实在无法再呆下去了，一切将从头开始。
　　阿发不想把货物折价卖掉，重新回到家里开荒种地，何况土地也所剩无几了。他更不想坐以待毙，背债度日。后来他又想到，自己毕竟把这间杂货店经营了一个多月，弄懂了很多进货渠道和经商技巧。以前，阿发总以为跟别人讨价还价是小家子气，到现在才明白其实它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若能用最低的价钱买到最好的货物，对方还背地里举起手来称赞呢。相反，对方就会以为他是大傻瓜。因此，他打定了主意，要到龙城工业区去寻找新的店铺。据说，那工业区有几十间上万人的工厂，除了有玩具厂外，还有塑胶厂和制衣厂，那些厂都是今年才从南方搬来的，有的已在生产，有的还在装修，若能抓住这个机遇，找到一间好铺位，尽心打理的话，必定可以重打一个翻身仗。
　　工业区离阿发的店铺有一百多里，他打算用一个星期来完成这项工作。今次同阿发一起去的还有他的一个朋友唐老鸭。这几年，唐老鸭在经商上也是碰了满鼻子灰，甚至比阿发还惨，每一次都以失败收场：养大的鸡卖不出去，得收成的西洋菜无端端烂掉，帮人家建房子又亏得一塌有涂，气得他老婆带着孩子连夜跑回了娘家。但是，唐老鸭在阿发的眼里却是个非常风趣的人。唐老鸭的衣袋里尽管没有半分钱，也会把自己打扮得成大老板的样子，把头发梳得跟镜子似的。唐老鸭还老是戴着金边的平光眼镜，让人看不清他那诡异的眼神。他天天开着那个没有转向灯的“凌肯”牌摩托车，一大早出去，在县城的每个角落和工地转来转去。当别人问他在忙些什么时，他总是说在约工头或跟老板谈生意。人们通常叫唐老鸭为唐经理，阿发也这样叫他。唐老鸭现在没有心情去管他的老婆和儿子了，他说，他要到那里开一间装饰公司和一间建筑公司。当阿发问他的资金来源时，他说资金绝对不是问题，他可以拉县里当官的一起做。他还眉飞色舞地说，县里当大官的跟他都很熟，他跟他们吃饭唱歌都不知用了多少钱啦！说得阿发差点儿想改行，要跟他一起混了。
　　阿发开着车从“西江河”岸照直向西进发。照他的预算，当天下午可以到达。但是那天太阳快要落山了，才走到一个盘山公路上，向挑柴的大婶一打听，才知到还有三十多里的路程。问题并不是出在他的车上，而是一路都是塌方、修整填土和倒制混凝土，不是遇着塞车就是推土机挡住去路，要不就是泥头车横在中间。有时走几百米要等好半天，更要命的是，沿途都有交警。他们一看到是外地牌，就叫阿发停到路边，恭敬地叫他把证照拿出，或者围着他的车子转来转去，无论如何也要挑出毛病：不是灯光不够亮，就是尾气超标，甚至说最近这里失掉了一辆与这一模一样的车，要暂扣拖到停车场去，等审查清楚后再放行。
　　遇到这种情况，唐老鸭便会呆头呆脑地拉交警到路边，说一大堆与某某官员是兄弟的话，一次又一次地费尽口舌讲好话，然后与他们讨价还价，掏两百元塞到他们的手上。有时候这种交涉也要花上两三个小时。当然，这些冤枉钱通通都由阿发垫付，唐老鸭说身上只带几十元现钱，其余的都放在银行卡里，他还把钱包翻出让他看。钱包里确有十多个银行卡和少量现金：有两张五元，两张十元，还有的尽是一元两元的陈旧碎票和几枚闪光的老银元。唐老鸭接着又把黑色公文皮包打开，里面除了塞满了不知什么名堂的各式各样的票据和盖着公章的合同书之外，最低层还放着两瓶“桂花”牌花露水、一瓶“梦丝”牌发胶、一只小圆镜子和一把沾满头发的“老人头”电动剃须刀，还有一大包用红食品袋包着的白尼纶衬衣和两件皱巴巴的黑短裤。当唐老鸭把这些东西从袋里翻出来时，有很多灰尘和垃圾也从他的手上带了出来：有发黄的纸屑、掺着泥尘的头发丝，还有蟑螂的翅膀和干巴巴的老鼠屎。
　　当车子落到了山脚下时，太阳已像大箩筐那样挂到山顶上，照得公路中仙女散花一般，五光十色。逆着一阵又一阵眩目的霞光，叫阿发很难看清前方的路，有好几次还差点把车开到路沟里，有一次还撞中了路边的大水牛，气得那赶牛的小子对他破口大骂，用牛棍枝猛敲车门。这时，唐老鸭便不断上前道歉平息对方的怒火，并对亚发说，我们出远门千万不能与他计较，不然，他随时会喊来一大帮人来向我们围攻，把车子砸烂都有可能。又走了一阵，当车子再次要撞上一块大石头时，唐老鸭干脆喊阿发把车子靠在路边，停下来。
　　阿发于是恼怒地说：
　　“不开快一点，我看明天也到不了！”
　　唐老鸭立即指着前面说：
　　“但是，你看，前面又有交警拦路啦。”接着摸着头皮继续说，“我们钱再多，也不能无了期地白白送给他们呀。”
　　听到又有交警查车，阿发急忙踩刹车，把车停在一棵大榕树后。榕树距交警有五六十米，旁边有一条泥路通到一片田野里，再通到不远的山底下。唐老鸭望了一眼这弯弯曲曲的泥路，皱起额头，接着说如果交警追来，我们把车子开进这条泥路，等他们回去后再开出来。阿发正有这种想法，因为今天已被那些交警连敲了三次竹杠，白白不见了他六百元钱，身上还剩一百元，如果再被敲走，恐怕加油钱都不够了，说不定还要在这荒山野岭里过夜哩。因此，阿发下决心这回一定不让他们再揪着了。所以，当阿发突然见到那两个交警提着警棍真的大步跑过来时，飞快地推上档，把车退到路中间，踏尽油门用最快的速度奔上那条泥路上，不顾一切地往前驶去。
　　当时正是秋天过后，路上静悄悄没有一个行人，稻谷早已收割干净，只有一把把捆好的稻草横七竖八地摆在稻田上。路上有很多灰尘和深浅不一的泥坑，颠簸得唐老鸭跟猴子一般上窜下跳，眼镜跌到了坐位上。唐老鸭的头发也散乱了，脸色铁青，像拉风箱一样喘着粗气。有一回，唐老鸭的头撞到了车顶上，痛得他呱呱直叫。唐老鸭拼命地抓住扶手，不让身子抛出窗外。尽管这样，阿发还是将车窗打开，叫唐老鸭伸出头，望后面是否有交警追上。阿发知道，这些交警为了捞取外块，连性命都舍得抛弃的。
　　“得啦，得啦，兄弟！”唐老鸭嚷道。“我受不了啦！我的肚子痛得要命，你还是停下来吧！——那些交警根本没有追来，这些家伙那会跑这种路？我们又不是逃犯，车又不是抢来的，我们又没有杀人放火，他们追我们干什么？他们要的是钱又不是命！——等我的公司开成了，我用钱砸死他们！”
　　“你不如买个交警队长，做他们的上司，将他们抄掉！”阿发笑着把车停下，望了望他那狼狈相，跟着又开玩笑说，“买一个局长也成，反正现在很多官都可以买的。”
　　“交警队长算个屁？局长差不多！一万买不到就两万，两万不成就三万——买到得为止！”唐老鸭走下车，蹲在路边捧着肚子气呼呼地说，“就算一百万，两年就赚回来啦——四五年后不要说别墅，老婆也有好几个了。”
　　一会儿，阿发望了望四周空旷的田野，又望子了望那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说：
　　“我阿爸说，这‘西江河’边有个巨人国，你信不信？”
　　“这种事我阿爷也跟我讲过，但我不信。他老是用这种东西来吓我。”唐老鸭抬起头来说。
　　“巨人是会吃人的，信不信由你。”阿发又笑道。
　　“哎呀，你最好不要老提那些吓唬我的事情，我们还是找饭吃再说吧。”唐老鸭叫道。
　　他们正天南地北胡扯时，傍晚的气氛更浓了，太阳也沉到山下去，只漏出一抹抹红霞。半小时后，天边升起了一片淡淡的浮云，山坡上飘起了轻轻的薄雾，田野慢慢变得昏暗，稻草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远方的山峰仿佛被夜幕吞噬似的看不见了。大榕树虽被抛在了背后，也不见交警追来，但阿发的耳里还时时回荡着交警追赶的脚步声。阿发不敢立刻把车子开回去，便把车靠在路边。今天，阿发和唐老鸭一样，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普通白衬衫。阿发感到有些凉意，唐老鸭也蜷缩着身子，用手揉搓着胳膊。不久，夜色渐浓，阿发于是累得靠在方向盘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还发了一个非常惊奇而又怪异的梦。。。。。。
　　阿发梦见自己扯着唐老鸭的衣服说：
　　“看来我们要等到半夜三更才能回去了。”
　　“是啊，现在回去等于送上门的熟鸡，任他们吃了。”唐老鸭边说边把眼镜推到鼻子上，他打开了车门，忽然又补充说，“前面有个村庄，我们不如到那里找点吃的再说，我都快饿死了。村上一般都有饭店的。”
　　阿发看到前面的树林里有一束火光在闪闪烁烁，便挂上一档向那里开去。阿发心里想，几分钟后可以饱食一顿了，陌生客一般都会收高好几倍的价钱，有的连上厕所和洗衣服都要另外收费，何况他们还是饿得不可开交的外地客呢。店主一定会非常热情地欢迎他们的到来，还老早煮了大米饭和肥猪肉等着哩。然而，叫阿发疑惑不解的是，他尽管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屏气凝神去看，甚至把头伸到窗外，那束火光仍然在前面不断地闪耀，跟原来一样的光，也跟原来一样亮，一点不变，仿佛是星星或月亮似的，又好似有鬼在捉弄似的，硬是开不到那个地方。
　　阿发怀疑车子坏了，离合器打滑了，或者轮子被石头卡死了，车子没有走，于是叫唐老鸭站到前头，但一下子又能驶近他的身边，几乎要把他撞翻，还差点把他撞死在路上。这时，唐老鸭也觉得不对劲，他断定那一定是鬼火，前面村子里的是妖魔鬼怪。为了驱鬼壮胆，唐老鸭还使出了他母亲教驱邪绝技。唐老鸭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白纸，在纸上画了一个叫亚发绞尽脑汁也看不明的鬼符，然后到车轮边点燃，再对着那些火光吐两口气。招式做完后，唐老鸭见火光依然亮着，又对着符撒了一泡尿，再把手指头咬破，把血喷到鬼符上。唐老鸭说鬼最怕人的尿和血。但是，尽管唐老鸭做足了工夫，出尽了板斧，前面的一切仍然照旧，没有半点改变，也没有半点要改变的迹象。开着开着，阿发彷徨了起来，不久，这彷徨的心逐渐变成了不安和惧怕了，特别是见到树林间忽然跑出两个比他们大好几十倍——比“四恩寺”上的观音菩萨那要大的巨人来时，真是惊讶得胆囊都要从嘴里蹦到地下。
　　2
　　阿发透过玻璃窗惊恐万状地盯着外面。两个小巨人一前一后从火光中跑出，沿着大路径直向他们奔来。前头的巨人空着手，什么也没有拿，在阿发的眼里，那两只大手比白骨精的魔掌还可怕。那个巨人的身高阿发无法估算出来，好像一栋大楼向他压来。巨人的身体粗大得跟动物园里的大笨象差不多，他的头仿佛碰到了天上的白云了。他的手掌仿佛有车门那么阔，手臂比车子还要长。跟那个巨人相比，阿发觉得自己细小得像一只蚂蚱，简直就是蚂蚱在公鸡面前一样。巨人的眼睛跟后视镜还要光亮，身子滚圆得像牛的屁股，眉毛浓得像扫帚一般。巨人穿着短袖蓝色衬衫和灰色的牛仔裤，脚踏白色运动鞋。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又圆又大的头顶上只见刚刚长出来的发丝。他的稚嫩的皮肤被太阳晒得跟红枣一般，额头又光又亮，胖乎乎的脸上透着一股稚气，样子是一个男孩。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红领带，估计是一个小学生。跟在后面的也是一个同样高大的女孩。她长着跟瀑布一般的黑头发，穿着青白相间的连衣裙，也系着一条红领带。她的怀里抱着一块大石头，脸孔红彤彤的像一只大番茄，焦急的圆眼睛瞪得跟灯笼一样。
　　两个小巨人跑的速度很快，并且每跨一步就是好几米，好像在月球上行走似的。他们的脚下卷起了一阵阵风尘，地下的石子被踢得四处乱飞。红领带在空中飞舞着，像一面面迎风飘扬着的旗帜。不到两分钟，他们来到了车子前。突然，男孩用鞋头顶住车头。他的运动胶鞋有车子高，像墙壁一样堵着，叫阿发只能看到那沾满泥巴的鞋尖。阿发慌乱了，猛踩油门，要撞翻他的脚冲过去，可是，尽管他踩尽了油门，烟囱里喷出了黑烟，马达把车震散了，也无法往前开动，一点点也不成。车打横了，阿发立即把车退后。他边退边想，如果不尽快逃走，他担心巨人万一动起怒来，把脚踏到了车顶上，一定会被他踩成肉饼！但是，阿发刚把车子退了一米，男孩子用比打雷还响的声音叫女孩赶快到车后去。女孩一下子跨过车顶，快得一匹马跳过山涧似的。阿发以为她要把大石往车子上砸下去，吓得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然而，她并不是把他们砸死，而是把大石头轰地掉到泥路上，塞住车的退路。
　　大石掉下去时跟爆炸一般，惊天动地，盖过了发动机的隆隆声，把阿发的耳朵都震聋了。唐老鸭钻到了凳低下，抱紧头，倦成一团，哆嗦着，比雪天里的野狗抖得还厉害。窜起的泥尘窜起有两米多高，车子铺满了泥尘，大量的泥尘从车门的缝隙钻进来，扑到阿发的脸上，叫他不停打喷嚏。所有的玻璃窗也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像染黄了的布似的，看不到半点外面的东西。大石一米多高，两米多长，把整条泥路都塞死了，有一只角还突出到路边。车突然撞到大石上，尾灯破成了碎片。阿发见前进不得后退也不成，立即踩了急刹车。这两个小巨人也许是觉得很好玩，顿时大笑不止。笑声像打打鼓一样，阿发听得心里发毛。阿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于是骂起老天爷来——他宁可放弃这次行程也不想这样！唐老鸭看着他们得意洋洋的样子，毛发都竖成了树干，身子抖得跟箩斗一般。一分钟后，他抬起死灰色的脸，颤颤魏魏地望着阿发同样发白的脸说：
　　“这会我们死定了，我们闯到了妖怪的地头了，这两个妖怪会将我们捉来吃的！——我们还是逃命吧。”
　　“那是两个巨人，你看他们的眼睛，是两个巨人小孩子，”阿发说道。“我看得很清楚，他们长得跟我们一样，只不过比我们高大罢了。这里一定是人们通常说的巨人国，我们到了巨人国了。我说过这‘西江河’有巨人国，你不信！”
　　“我阿爷也给我讲过，这‘西江河’边有一个巨人国，他以前曾经见到过那些巨人，好在跑得快，不然早死了。但是，我还是觉得那些巨人是‘西江河’的海龙王变的。”
　　“不管他们是巨人还是妖怪，一会我打开车门你就冲出去，逃到田里去！”
　　“那你呢？”
　　“我当然也跟着逃啊。”
　　阿发刚把话说完，面包车忽然很厉害地晃动了一下，更确切地说车子朝方向盘那边发生了倾斜，他滑到了车门边。阿发急忙抓住唐老鸭的位椅，向唐老鸭那边移去，然后出力推开了车门。阿发从门缝望出去，见到男孩的大手正伸往车轮下，要把车子掀翻或者捧到手上。他立即叫唐老鸭赶快往外跳，不然马上要被他们连车带人掳走啦！——如果把我们扔下水里或者山崖，那就糟糕了！——不是淹死就是摔死啦！然而唐老鸭这似乎被吓傻了，车子将要翻过来时，他还呆呆地坐着不动，好像被大绳绑死了似的。眼看轮胎即将离地，阿发赶快出尽了吃奶力推了唐老鸭一把，把他推出了门外。看到唐老鸭安全着地而且没有半点损伤，阿发接着也像猴子那样窜了出去，身体压在唐老鸭的身上。阿发飞快地爬起身逃跑，忽然见到唐老鸭还待在地上，立即拉起他的手，一齐跳到田埂上，再跳稻田里，没命地向田野深处奔跑。
　　到了田里阿发才知到，田埂原来有自己那么高，他跳下来的时候，膝盖痛得要命，好像摔断了。田里的稻草又多又密，每一根有阿发的母指那么大，叶片有他的手掌那么阔，在田里叠了一层又一层。稻草根也有田埂一米高，像一根根泥竹插在地面上。这时候，阿发顾不上痛楚了，他和唐老鸭在密匝匝的稻草根之间钻来钻去，好似进到了茫茫无际的大森林里。他们之所以能在田野里跑得飞快，原因是田里的稻草跟大森林里的树木不一样。森林里的树木枝繁叶茂、坚硬挺拔，不要说撞上了，轻轻碰到都会头破血流。这里稻草却很柔软，他们一冲上去，稻草便弯下了腰，或被折断了。所以，稻草对他们毫无损伤，他们的衣服也没有割破。田里的泥土也很硬，开着很多干巴巴裂口。裂口都很小，他们跃过去一点都不费劲。只是有一次，唐老鸭的牛皮鞋掉了，脱落在裂隙下，但阿发很容易将它拿上来。阿发对这样的逃跑环境感到还满意，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逃得性命，毕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总比呆在车里被那两个巨人捉了去安全一万倍。可是，正当他暗暗高兴的时候，倒霉的事发生了，那个男孩子竟然追了上来，而且很快站在了他们面前。阿发看到巨人两腿之间有一个窟窿，蓦地从那空档钻了过去。唐老鸭也跟着冲过去。然而，唐老鸭跑得太慢，男孩的大腿一合拢，把他像泥鳅似的夹住了。阿发只得返回身，不等巨人弯下身子，把他硬拉出来，唐老鸭的手几乎被他拖断了，痛得唐老鸭眼泪横飞。但很快阿发的前面又有两条大腿像柱子一般屹立着，他立即拉着唐老鸭从那巨人脚边拐过去，钻进了一堆堆得跟山那么高的稻草里，跟着又从这堆稻草里冲出来，逃到另一堆稻草中间，不敢停下喘一口气，又继续冲进前面的草堆，再像老鼠一样钻进那堆稻草去。他们大约从三十来个草堆里钻出来后，跑到了田埂边。阿发忽然在田埂上发现一个被青草遮掩着的洞穴，赶快拨开草丛失神落魄地钻进去。
　　阿发钻进了那个洞里去后，发现这个泥洞有两米多长，跟着伏到了地上。唐老鸭像一只小狗那样缩在他的身边。阿发拨开洞上挂着的一撮青草，从草丛中向外面望去。男孩在田野里走来走去，把一扎又一扎的稻草扔到地上，把那块稻田上的稻草全部都翻遍了，仍然找不到小矮人的影子时，于是大声呼喝站在路上的女孩下来，一起把那些倒到地上的稻草底朝天翻一遍。他们胡乱地寻找了半个小时后，女孩突然停下脚步，指着阿发对面的田埂上一个黑漆漆的泥洞说：
　　“哥哥，他们肯定不再在稻草里了，我想他们也许藏到了那些老鼠洞里去了。”
　　“有可能，”男孩望着一下身旁的老鼠洞说。“可是田埂上那么多老鼠洞，不知他们会钻到了那一个啊？”
　　“知到他们伏在那个老鼠洞里，那又怎么样？他们不出来，我们也没有办法的，我们还是回去吧，爷爷在喊吃饭了，明天再来找吧。”女孩说完把眼光望向了树林。
　　“那怎么成呢？”哥哥说。“这两个小矮人留在这里过夜，黄鼠狼会吃掉的——你难道不记得上次那个小矮人么？第二天来到，只剩一些烂衣服。”
　　“那怎么办？”
　　“你袋里有火柴吗？”
　　“现在那里还用火柴？火柴早两年店就没有卖了，我身上只有一只打火机，是我昨天从灶头上偷来的——你要它来干什么？你不是要把田里的稻草通通都烧了吧。这块田是恶鬼六的，他不把我们剥了皮才怪呢。上次你烧着了他那草坪时，他把你打得半死，手脚差点打断了。如果那样，我不会给你的。”
　　“我不是想把田里的稻草都烧着。我刚才数了一下，这块田里共有十二个老鼠洞，我是想拿一些放到洞口上点燃，用烟把他们迫出来。”
　　“这样会不会熏死他们啊？”
　　“不会的，谁想死？烟一进去马上跑出来啦。听我的，把火机给我。”
　　哥哥说着走到了妹妹的身边，从犹豫不决的妹妹手上夺过一只比阿发的拳头还要大的打火机，然后抓过一把稻草，塞到妹妹脚下的老鼠洞旁边点燃。顿时，火光窜起了两丈高，把整块农田都照亮了一大半。如果那堆火烧在阿发藏匿的洞口，他们根本无法冲出去，一冲出去，阿发想，立刻便会变成拜神的香猪啦。这两个小巨人蹲在那堆火旁边，往洞里瞄了一分多钟，见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小矮人没有从中跑出来，又走到隔着两米来远的另一个洞去，再点燃洞边的一束稻草，等了两分多钟，仍然不见这有小矮人钻出，继续走向另一洞口。刹时，洞里突然窜出一头大老鼠，撞中了那男孩的脚，吓了他一跳，差点跌到地上去。阿发从那只动物的敏锐眼睛和它尖尖的嘴巴上的来断定，那动物确实是一头大老鼠。
　　阿发从没有见到过那么大那么凶猛的老鼠，这只老鼠跟他家的母狗那样大。老鼠一窜出来便跃过火堆，从那个女孩的身边逃走了。老鼠消失后，男孩见到阿发又不在这个洞里，立即又点燃了另一个洞前的稻草。阿发赶紧突出头去睁大眼睛数一下，还有四个要烧到他这个洞穴了！顿时焦急万分，他几乎要窒息了，马上想到要在巨人还没有烧到这里之前逃出去，便拉了拉唐老鸭的衣领，叫他作好准备，一跑出去马上爬过田埂，到后面那块稻田的稻草里继续藏起来。阿发还指着前面对唐老鸭说，离洞边几步远的田埂很低，顶多三十公分，是背后那块稻田的出水口，他跨脚就能越过去，你尽管拙笨一些，但也不用拉也是可以爬上去的。唐老鸭吐了一口气，鼓起勇气爬到了阿发的身边。他们正要偷偷地钻出去，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巨人从黄昏中跑过来。
　　那是一个老巨人，他的头发快掉光了，只剩下垂在耳根旁那几条绳子一样粗的白发。巨人伛偻着衰老的身子，低着锣鼓一般大的头颅。他的头几乎弯到了胸口上，弯得像一座小木桥。巨人的驼背向天空高高拱起，像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峰。他披着一件褪了色的青色旧布衣，胸前还有一块很大的补丁，那块补丁比箩筐还大，足够阿发用来缝制一套衣服了。老巨人的脸上没有半血色，脸皮上布满了跟波浪一般的皱纹，手里还拿着一条比毛竹还要粗的长木棍。木棍弯得跟鞭子一样长，上面尽是又尖又利的节齿。那条木棍要是打在阿发的身上，这些节齿就能把他剌得肢离破碎。巨人虽然看上去老朽得像一棵苍松，可是他身子似乎还挺硬朗，走起路来又密又快，跟一头还健壮的老水牛一样，说起话来也十分响亮，有点像枯木逢春的样子。老巨人还没有来到那两个孩子的身边便将木棍举到半空，边往前跑边哆哆嗦嗦地嚷道：
　　“你们这两个野种，我叫了你们半天都不愿回去，非要我出来赶不可，每天都是这样，你们以为我这么老管不着你们是不是？你们放学后在田边玩一下立即回去，我才懒得管你们呢？你看看你们，不是在这里摸蛇捉蛤就是到处放火。为了你们两个，我不知跟恶鬼六又争又吵了多少回了，见面跟仇人一样。现在你们又把恶鬼六那么多稻草烧成灰，他那里会放过我们？看来明天又要跟那家伙大干一场了，晚上我要把菜刀磨得咯吱咯吱响才成！——你们要把我这副老骨头气死了才开心，是不是？”
　　男孩子见到棍子将要落到身上，立即逃离一大火，跑到稻田中间跺脚叫道：
　　“我都想回去了，你还跑来干什么？”
　　“我不出来你会回去？”老巨人说。“那一次不用出来又打又赶？看来你变坏了，连妹妹都带坏了！”说完又举起棍子追过去。
　　“你不信可以问桂花！”男孩躲过棍棒，跳到田埂上指着站在泥路上的女孩说。
　　“爷爷，我们确实是想回去的，你不要再打阿阳了，我们一早听闻你在叫我们吃饭了。”桂花噘起嘴来申辩说。
　　“那你们干什么又不回去？难道你们想我跌死在这稻田才安心？我这把年纪了死了不足惜，只怕你们没有力气把我扛上山！你们的父母从南海赶到家，我的骨头恐怕都能用来打鼓了。”老巨人说着将棍子放下，把洞前的大火用布鞋踩来踩去。所有的火很快熄灭了，只有阵阵浓烟被风吹拂着。桂花望着一股股浓烟接着说：
　　“老鼠洞里藏有两个小矮人，如果不是为了捉他们，早回去了。”
　　“是你们想捉老鼠吧。”老巨人停下了脚，朝一个洞穴里望了望。
　　“是小矮人，你看，他们还开着车来哩？”桂花把阿发的面包车双手举到胸前说。
　　“那是玩具，你以为骗得了我么？你那房间上有一大堆呢。”老巨人瞟了一眼桂花的手说。
　　“你不信就算，我讲什么你都要不会相信的啦。他们在这里过夜会被黄鼠狼吃掉的。”桂花举起手来说。
　　“捉来卖才好呢，比两头牛还值钱！早年恶鬼六的老婆在田里捉到了一个女的小矮人，不用出门就有人上门来买了，结果换得一架耕田机——她从来也没有得过那么多钱，笑到那个臭婆娘门牙都甩了好几只哩。”
　　老巨人说完躬下身——其实他不用怎么躬，头也差不多到了地下——他半信半疑地把眼睛贴到洞口，后用棍子往洞里捅了几下，见什么也没有，又到另一个洞继续捅，连续捅了三四个，洞里仍然空洞洞什么也没有，连一只老鼠也没有从里面跑出，跟着昂起头来自言自语说：
　　“现在天黑了，有小矮人也捉不到啦。他们被大肚泥蛇吃掉，我们都没有办法了，谁叫他们有好地方不去，偏偏到这里来，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被蛇吞了还好呢，免得我的孙子瞎操心，魂不守舍的。我也不想捉他们了，尽管我也很缺钱用，还住着老祖宗的泥砖屋里，我的棺材本还没着落，儿子也不经常寄钱回来，”老巨人叹了一口气，他的叹气声比一头黄牛的喘气声还要大。“唉，谁叫自己没有本事呢？——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吧。”
　　阿发听到了这句话，心里终于落下去一块大石头。
　　3
　　巨人们走进了树林，天黑了，过了几分钟，树林的火光也熄灭了。阿发从洞里心惊胆跳地爬到了外面，累得腰都快断了。阿发坐到了几根稻草上，唐老鸭出来坐到了他身边，身体靠在他肩膀上。唐老鸭的眼镜有一只破成了两边，正把它尽量拼凑在一起镶到镜框上。这时候，阿发望着这阴阴沉沉的星空，想到了他的面包车。这辆面包车还可以用十年八年，如今被那个女孩拿了去当玩具，他的心都碎了。阿发心痛了一会，跟下来想到了妻子和儿女，他们以为他到龙城去，几天便回来，而他却陷入了这个该死的巨人国里，不知何时才能逃回去？四面茫茫，那里才是回去的方向？日后命运又将会如何？阿发望着寂寥的夜空，感到非常迷茫，只好用唉声叹气来驱赶心中的郁闷了。
　　唐老鸭也在怨声载道，尽管当初是他死缠烂打的要跟阿发一起到龙城去，还威胁阿发说，如果不带上他的话，以后就不认阿发这个朋友，与阿发断绝一切来往。唐老鸭埋怨阿发说，说自己根本就那几块钱，银行卡一分钱也没有，完完全全是空卡，如果不是阿发袋里有几个臭钱，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他在一起。又说阿发如果没有那辆面包车，他就会独自坐公交车去，也根本不会被交警追，更不会闯到这该死的巨人国来。唐老鸭也非常痛心放在车厢里的牛皮包，说那些文件是以后办公司的资料，现在掉失了不知好何是好，只怕逃得出这个巨人国，也很难再开得成公司了。唐老鸭还从裤袋里把一只手机拿出来，说自己连交话费的钱也没有了。阿发的手机也遗在车里，然而，即使有手机也没有用，因为唐老鸭的手机上一点信号也没有，根本打不出去，别说要与外界通电话了。
　　听到唐老鸭这样说，阿发真想一巴掌打到他的脸上，但是，他还是忍住了，把唐老鸭的对自己的怨气吞到肚子去。到现在阿发才知到唐老鸭是这样的人，每遇到倒霉的事总会懒到别人身上，好像他自己一点过错也没有。可是唐老鸭发了这通牢骚了之后，很快跟皮球一般泄气了。唐老鸭无奈地望着寂寥的夜空，仿佛天上的星星就是他的家一样。唐老鸭见阿发没有理会他，转过头来望着远方说：
　　“前面就是树林，是那些巨人居住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那是巨人的家呀。”
　　“我是说，我们是从背后来的。”
　　“那我们走吧，回到大榕树那条公路上去。”
　　“我现在都要饿死了。”
　　“饿死也要走的呀。”
　　“我饿到连脚都提不起来，那里还有气力走？”
　　“不走不成！谁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唐老鸭再没有吭声。阿发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回头见唐老鸭还坐在地上，赶快回去把他拉了起来。可是，刚走不到两米，唐老鸭又坐了下去。再拉时，唐老鸭干脆双手交叉着放在心胸上，仰面朝天地躺到稻草堆里，紧闭着嘴唇，眼睛定定地望着天空，真像一头等死的野鸭，一动不动。阿发又使劲地又推又拉，差点要用脚要踢他的屁股了。唐老鸭仍然不动。有时动了一下，又把双脚蹬直，气得亚发毫无办法。不到你不信，有时候某些情绪是会传染的，见到唐老鸭这副饿得不可开交的样子，阿发的肚子也开始呱呱直叫。阿发于是到稻草的周围转了一下，看看在地面上是否有可以充饥的东西。当他在一根稻草上发现有好大一串稻谷吊在上面时，马上跳上去把它摘了下来。稻谷每一粒都有沙糖桔那么大，谷壳也有沙糖桔的皮那样厚。阿发把谷壳咬破，将剩下的剥开掉到地上，把米粒放进嘴里。米粒被阳光晒得又干又硬，硬得跟石头一般。阿发吃到了第二粒时无法再吃了。阿发的门牙咬碎了，嘴巴流出血丝。米粒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味道，跟吃稻草没有两样，阿发无法下咽。唐老鸭也一样，只吃了一粒不再吃了。唐老鸭把第二粒咬碎后全都吐到了地面上，又像蛇一般躺倒下去。阿发只好又去寻找新的食物。这时，空中升起了一轮明月，明月很遥远，皎洁的月光把眼前的一草一木照得很清楚。
　　当阿发离开唐老鸭躺着的地方有三四十米的地方时，突然，眼前的稻草堆里传出一阵“谷谷”声。他停下了脚步。稻草里一定藏着一只大动物。动物的声音非常大，跟他养的三黄鸡的叫声还要大。阿发从动物的叫声来判断，是青蛙的叫声，别的动物根本发不出这样子的声音。他甚至认为有好几只青蛙伏在稻草里。青蛙往往是一家老小蹲在一起过夜的，如果能把这些青蛙弄到手，完全可以大食一顿。阿发知道，青蛙在晚上是看不见任何事物的，但它的耳朵非常灵敏，一听闻响声那怕是一丁点动静就会逃走，三跳两跳就追不上，而且它们又会跑到另一大堆稻草里藏起来，甚至钻到地底下，连它的影子也见不到，捉它根本不可能。阿发屏住呼吸，心里怦怦乱跳，比走钢丝绳还紧张，大气都不敢吐。阿发的额头还频频地渗出了汗水。阿发走近了那堆稻草边，轻手轻脚地将好几条稻草拿开，把头贴到稻草上，果然，有一只青蛙蹲在地面上。阿发顿时被那青蛙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很大的青蛙，那只青蛙比阿发家里的老花猫还要大。青蛙的身子又圆又粗糙，它身上的皮起码有一寸多厚，尽是蓝色的花纹，跟惊人的鳄鱼皮一般。青蛙的眼睛比猫眼还要大，可是它的眼睛被一层皮肤遮盖着，是闭着的，像睡熟了的样子。然而它的嘴袋在一张一合，它的肚皮也在一起一伏不停地鼓动着，又好像是醒着的模样。这只大青蛙足够他们吃一个晚上了，阿发立即伸出手，往它的身上抓，正在这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时阿发真是想不明白，意外的事为什么老是发生在他的身上？他这辈子究竟要发生多少意外的事情啊？——突然间，一条比青蛙还要大两三倍花斑泥蛇从稻草丛里窜出，阿发的手还没有落到那只青蛙的肚皮，泥蛇一下子张开了血盆大口飞快地把青蛙咬到嘴上，后又飞快地溜过他的脚边向草外逃窜。花斑泥蛇有十多米，身子圆得像水桶，身上发着蓝光，叫他那里还有胆量去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把青蛙抢走，望着它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捉不到那只大青蛙，阿发转过身去再向那堆稻草望去，希望还有更大的青蛙藏在里面，但他见到的只是青蛙的脚印。阿发失望地抬起了头，一只蚂蚱停在眼前的草杆上，他将它捉到手，抱在怀里。这是一只深绿色的蚂蚱。身子有猫头鹰那么大，身上那两只脚有一米多长，脚上的爪锋利得跟锯齿一般，叫阿发觉得捉到的不是蚂蚱而是一头大公鸡。为了不使蚂蚱在怀里乱蹬乱踢，企图逃走，阿发腾出一只手把它最长的两只脚爪牢牢抓住。当阿发抱着它要离开时，蚂蚱却开始挣扎了。蚂蚱的力气比猫头鹰的大得多，阿发出尽了吃奶力才捉紧它的爪子，叫它动弹不得。蚂蚱的前爪被抓死了，于是用前面的小爪子弯过来扳亚发的手指，把他的皮肤都割破了。蚂蚱挣扎了一会，见阿发仍然没有放手，于是躬下头用利齿咬他的手。蚂蚱的嘴巴像一把铁钳那样咬着阿发的手指，牙齿像刀锯一般厉害，几乎将阿发的手指要咬断了。手指不断地流血，阿发将它高高地举过头顶，出尽力地将它扔到地上，见蚂蚱突然拍着翅膀要跑，用脚踏在它的背脊上，把它的头踩到泥巴里。蚂蚱不动了，褐色的头被他踩烂了一大边，陷进泥土里。蚂蚱的大腿也断了好几根，散在稻草旁。正在这时，唐老鸭走过来，他望着地上那只大蚂蚱，惊讶得嘴都合不上。
　　“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蚂蚱，比我的头还大！”唐老鸭喊道。
　　阿发把蚂蚱提到眼前说：
　　“这只家伙可以填饱咱们的肚子了。”
　　唐老鸭把一只蚂蚱的断腿拿到手上犹疑地说：
　　“这东西能吃吗？”
　　“吃不了，烧一下就行。”阿发得意地说。
　　说完，阿发拿着蚂蚱走到一个老鼠洞前。洞边的篝火还没尽熄灭。阿发放上一大把稻草，吹燃了。火光在阿发的额头上跳跃着，也照亮了唐老鸭的垂涎欲滴的嘴唇。阿发把蚂蚱的大腿放到火焰上，蚂蚱吱吱直声，油脂纷纷地从皮层里渗出，流到燃烧着的稻草里，香气浓郁。阿发吃了一只。唐老鸭见到他吃得津津有味，没有肚痛，又不呕吐，更没有昏倒，便将另一只送入嘴。阿发吃完后，感到比还没有吃时还饿，便将蚂蚱的身子翻转，用一条很硬的草根穿破它的肚皮，将肠脏挖出甩掉，抓着空壳的一头放到火上烧烤。烧焦了的蚂蚱焦黄香脆。唐老鸭这回吃得比狼还狠，边咬边啧嘴巴，跟吃大闸蟹那样。
　　他们吃完蚂蚱后，正要爬上田埂走上泥路朝树林的反方向走，唐老鸭突然见到泥路上站着一头老虎大的黄鼠狼，立即惊恐地把猛拉阿发的脚，把阿发的裤子都扯脱了。那两个小巨人说得不错，田野里真的有黄鼠狼！黄鼠狼的性情是十分凶狠残暴的，遇到比它弱小的动物绝不会放过，即使吃不完，也要将它咬死，把它的脖子咬断。
　　眼前的黄鼠狼周身棕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圆，眼露凶光，对他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过来。阿发落到田里后，见到黄鼠狼这副气势汹汹的样，马上拉起唐老鸭的手飞跑。黄鼠狼是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的，就像它不会把野鸡或者老鼠放在眼内一样。阿发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黄鼠狼的敌手，只有设法藏起来才能避免它的追杀。他们又钻回了钻进原来那个老鼠洞，用稻草塞住洞口。他们手上抓了好些石头，万一黄鼠狼发现，只好与它们展开搏斗。黄鼠狼在路上站了一阵后，跳过田埂，冲下稻田，在稻草之间和老鼠洞前寻找他们。黄鼠狼这里嗅一嗅，那里闻一闻，有时钻到了稻草中间，找了近一个小时，仍然寻不到他们时，便昂高头嘶叫了一声，然后走到烧蚂蚱的火堆旁，把从蚂蚱肚里抠出来那堆肠脏拖着走了。阿发也清楚黄鼠狼也是出了名狡猾的动物，它一定在某个田埂边上藏匿着，像猎人装兔子那样等他们上钩。
　　他们整个晚上都不敢再出去。洞里的蚊子很多，每一只蚊子有黄蜂那样大，在阿发的额头上叮一口，肿起好大一块，冻疮似的，又痒又痛，痛得他有好几次溅出眼泪。那天晚上，阿发打死了两只蚊子，满手是血，连手背都染红了。然而，唐老鸭居然睡着了，他用一大捆稻草盖过全身，连鼻子也盖全了。唐老鸭钻在一大堆稻草低下，睡得跟猪还要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