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昏昏沉沉的回到小区里。
　　之前看到我笑容可掬的保安大叔，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冷冰冰的，看到我进来，还拿着对讲机说了什么，应该是给物业说吧。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我家门口。
　　门口、大门上，被人用粉笔、油性笔写满了字。
　　“垃圾、蛀虫！”
　　“祝你老了以后也被扔在垃圾堆里，生不如死！”
　　“变态！”
　　……
　　屋里空荡荡的。
　　那些垃圾山已经被移走，根据新闻，我太婆婆也被送到医院，接受强制治疗。
　　只是屋里的那股腐臭味，始终挥之不去。过去的一个多月，像是一场噩梦，但这个噩梦，挥之不去。
　　花了两三个小时，用了洗衣液、消毒液、肥皂水等等，我好不容易把门上和墙壁上那些字擦掉。
　　我光着脚，坐在客厅里发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警察站在我面前。
　　“刘慧鑫是吧？”
　　“你涉嫌一起公共事件，我们现在怀疑你犯有虐待罪。跟我们走一趟吧。”
　　29
　　在派出所里，我一遍遍的向警察们讲述着这些天我的遭遇。
　　“如果说整件事情有受害者的话，那受害者就是我。”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些在网上抨击我的人，甚至我的爸妈，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吗？是不是要让我以死明志？”
　　在派出所逼仄的询问室里，我情绪失控，涕泪长流。
　　审问我的是一男一女。男的面无表情，女的稍后，迟疑的开口。“你有证据吗？”
　　30
　　我有证据。
　　太婆婆村里的领导，可以证明她一直都是喜欢待在垃圾堆里，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是我把她接到城里。
　　最初的物业，可以证明太婆婆是自己去捡垃圾的，而我极力反对。
　　包括那个被抽了一巴掌的李婶，也能证明我没有虐待太婆婆，而是一直想给她营造一个好的生活环境。
　　31
　　最终，我被释放了。
　　那个善良的女警，建议我在网上发个澄清视频或者帖子，尽可能的减少这件事的负面影响。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实的，她愿意以她的身份帮我证明青白。
　　在她的鼓励下，我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发在了网上。
　　结果，和我预想的差不多。
　　绝大多数人，并不相信我的这套说辞。
　　“你太婆婆老年痴呆了，你也跟着痴呆？”
　　“她不让你清理房间你就不清理了？就放任她脏？猪脑子！”
　　攻击、谩骂并没有停止。
　　我心中绝望，甚至想到了死。
　　这时，一条私信拯救了我。
　　32
　　那条私信写的是:“你好，我是一名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根据你的描述，我很怀疑你婆婆是第欧根尼综合征的患者。你可以查查相关资料。”
　　像是溺水的人捡到稻草，我连忙去查询。
　　“第欧根尼综合症也叫众议院综合征或肮脏混乱综合症。一般会在老年人身上比较常见，第欧根尼综合症属于一种精神疾病，主要表现行为有：有强迫性的囤积行为，任何财物都无法舍弃，并伴有过度的购买欲望，同时生活中脏乱、极度自卑等。”
　　吻合了。
　　基本上和我太婆婆的反应都吻合。
　　我就像是个在黑暗中的人，忽然得到了光明的指引。
　　我明白了太婆婆的行事动机，同时，也为她深深的感觉到悲哀。她也只不过是个得了病的可怜人罢了。
　　但是，光是知道这事还没用。心病还需心药医。太婆婆几乎拒绝和别人交流，更别提打开心扉了。
　　我又看了下第欧根尼综合症的描述，最后一句“极度自卑”让我若有所思。太婆婆看我的时候，都是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上瞟的，像是害羞的小孩看大人。我当时只觉得她是怕生人，现在看来，她是极度的自卑。
　　我决定去太婆婆之前生活的村里，好好问个清楚。
　　33
　　在给村长塞了两包中华，喝了顿酒后，他给我带到了几个光棍老头聚集的地方。
　　这些老头都八九十岁了，和太婆婆是同龄人。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勉强还耳朵不聋，表达清晰的老人，终于知道了太婆婆的过往。
　　“要说晓虹啊，当年可是我们十里八乡的一朵花……”
　　老人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
　　太婆婆已经快九十了，可是还有人叫她晓虹。
　　据说，太婆婆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美女加才女，长得像花不说，还会写诗。那个年代，小村里会写诗的，她是独一份。
　　可惜，在某个深夜，太婆婆路过一块高粱地的时候，被人强暴了。
　　强暴她的人，就是李辰的爷爷，一个养猪的。
　　被强暴后，太婆婆想过去死，但最终被人救回来了。而那个养猪的，卖了家里的两口大肥猪，向太婆婆家求婚。当时太婆婆的肚子已经大了。
　　最终，这件荒唐事就这么发生了。强暴者转身堂而皇之的成了丈夫，被强暴者成为了牺牲品。
　　太婆婆虽然识文断字，但是碍于时代，她最终还是没有跑，就那么和杀猪的过起了日子。
　　但她心里郁结难平，整日神情恍惚，以泪洗面，原本的心气全都不见了，变得多疑、自卑、敏感，甚至到最后，跟人交流的能力都丧失了。
　　养猪的是个粗人，对太婆婆也听之任之。
　　直到有天，他发现太婆婆睡到了猪圈里，和猪为伍。
　　太婆婆在他们看来，是彻底的疯了。
　　她拒绝和任何人交流，拒绝养猪的碰自己，每天抱着猪，吃住都跟猪一起。
　　养猪的死后，她就自己住在那间小房子里，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垃圾婆。
　　34
　　老人说完后，不胜唏嘘。
　　据他说，在养猪的死后，他曾经去找过太婆婆，说自己可以照顾她，但是太婆婆坚决的拒绝了。
　　她摇摇头，哭了好久。
　　“我是个脏女人。我这辈子，只配跟垃圾在一起。跟你在一起，你也会变脏的。你走吧。”
　　35
　　我终于明白了太婆婆的一生。
　　36
　　太婆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被喂了镇定的药剂，眼神飘忽不定。
　　我坐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手。
　　“奶奶，你没做错。”
　　“错的是那个男人。”
　　“你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你是干净的。你不亏欠任何人。也没人有权利过问和评价你的生活。”
　　“你是清清白白的。”
　　我说着说着，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太婆婆不知道听进去没听进去，一直没有反应。
　　37
　　晚上，我作为陪床，在太婆婆身边趴着睡着了。
　　“慧鑫，慧鑫……”
　　忽然，一阵呼喊把我唤醒。
　　我惊醒，坐了起来，发现太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了起来。
　　“我好久好久没有梳头了。你能给我梳个头，剪个发吗？”
　　太婆婆说话很慢，每个字都要想半天。
　　“好，好，我现在去找工具！”
　　我惊喜交加。
　　医院里没有推子或者剪刀，我连夜去那种24小时便利店去找。
　　38
　　那天晚上，我最终没能给太婆婆亲手剪发和梳头。
　　等我回到医院的时候，太婆婆倚靠在病床上。
　　她穿着干干净净的病号服，将原本凌乱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
　　根据事后医院监控里显示，在我走后，太婆婆费劲的坐了起来，拿起镜子，笨拙的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梳理的很细致。
　　然后，用毛巾给自己擦脸，从眉心，擦到双颊，再到后耳，擦的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最后，太婆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用力的牵动着自己的嘴角，最后做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我看懂这个表情后，忽然泪崩了。
　　她是在笑。
　　太婆婆是笑着走的。
　　她很清白。很干净。走的很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