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96年的初春早晨。
　　位于黄海之滨的连云市，干净的街道让人感到一丝清冷，建筑伫立在宁静的街头，一辆辆车飞驰而过，城市的心脏有规律地跃动着，让人感到井然有序，又有几分惶恐。
　　两鬓斑白的徐厂长站在连云市中药厂传达室的屋顶上，眺望马路对面的连云市建国机械厂，视线远端，是一群嘈杂无序的机械厂工人们，里一圈外一圈地围成了一团。
　　“快叫救护车！”
　　“这不是咱们四车间的老王啊！去年他还得了劳模称号呢！”
　　“他咋跳楼了呢？”
　　“你怎么还不知道啊，听说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昨夜里偷厂里的东西，被人抓到后，自己爬到仓库上跳了下来……”
　　人们拥成一团，乍看去，好像是涌动的一片乌云。
　　此时，医院的抢救电话已打了，救护车还没赶到，报警的电话也打了，警察也还在路上，据说建国机械厂的领导封厂长，秋裤都没来得及穿上，急急忙忙套了外裤就踩着自行车过来了。
　　描述这一切场景的那个人，说的有鼻子有眼，仿佛封厂长穿没穿秋裤，他就在现场见证了似的。
　　工人们听完纷纷唏嘘。
　　唯独没有人主动提到老王的家属来没来？约好似的，大家三缄其口。
　　那个女人……
　　和老王共事了二十多年的工友们，谁不知道那个女人，身子骨瘦弱，一咳嗽，浑身要散架似的，狰狞晃动。
　　如果……此时让她知道自己男人死了，唯一的靠山没了，她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呢？老王这辈子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只要能够攒到钱，就会带媳妇去大医院看病，盼望着媳妇身体好了后给他生个娃，留个种。
　　没成想，世事难料……谁也想不到，一个昔日国营厂子的模范工人会偷窃自家厂子里的产品去卖，被发现时选择畏罪自杀。是啊，老王是多么看重面子的人，看重他头上的“模范”二字！那是他一辈子的骄傲！
　　徐厂长默默地从传达室的楼顶上，顺着东边墙头上的水泥台阶走下来，脚步沉重。
　　这几年市里的大小国营企业，纷纷开始响应改革，采取“减负裁员”的措施。对很多效益多年亏损的厂子来说，这四个字仿佛就是最好的办法。裁员就意味着要把那些“不在重要岗位”上，通常是在“三产”岗位的工人们先清出去。那些依靠厂子生活二十来年的工人们，提心吊胆地接到下岗的通知，有人掩面哭泣，有人愤懑委屈。他们想不通，为什么曾经引以为傲的厂子，为它奉献了自己全部热爱的厂子，一夕之间，怎么会发不起工资，甚至还要他们离开？
　　凡事都怕形成个“潮”。
　　潮起潮落之下，赶上潮起的那一批有勇有谋的人，也能够赚到点钱，甚至还有传说有脑筋灵活的下岗工人拿着买断工龄的万把块钱，搞了个小集体投资了个生意，现在事业是越做越大的事迹。
　　但也有像老王这样的，没什么本事，也没有任何依靠，要身体素质没身体素质，要技术能力没技术能力，进入竞争激烈的市场，怎么可能轻易找到工作？当然，有人还说，下岗之后去桥墩下蹲守零工，卖力气还是可以的。但老王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哪来的力气？
　　跳楼还有一个诱因，老王脾气拗，他已经认定自己点儿背，如今市场的缝隙，近乎被下岗工人们填满，哪还有他的一条活路？
　　老王剑走偏锋，终于打起了偷盗原厂子里的设备零件的主意。
　　可是，偷盗啊！这种行为，是违法的！可耻的！是决不能容忍的！尤其对于一辈子都奉献在厂子里的老员工来说……生活的压力，名誉的扫地，被那些共事了几十年的老工友们抓住的窘迫，众目睽睽之下，老王感到颜面尽失，遂起了轻生的念头。
　　“徐厂长？您怎么在传达室的屋顶上？”满头冒汗，正捉急忙慌支好自行车的黎妘河吃惊地看到徐善走下了最后一个台阶。
　　在徐善家里，她会喊“姑父”，但她只要踏进厂子里，就会立即改称呼。别瞧她年龄不大，但却是厂子里唯一的硕士研究生，而且还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不过，黎妘河却从来不仗着自己高学历，也不仗着厂长是自己的亲姑父就拿腔作势，反而行事做派老成稳重，甚至连衣着打扮也是偏向成熟干练，如果不是实际年龄才二十七岁，人们差不多都要忘了她还很年轻。当然，不仅仅是外表上的成熟，工作这几年，只要是厂子的事情交到她手里，就没有出过差错，因此徐善更加器重她。
　　徐善叹息了一声，面色复杂：“对面机械厂又有工人跳楼了，我上去看看。”
　　黎妘河呆了呆，她不敢置信：“这，这，这又有工人跳楼了？”
　　徐善苦笑：“是啊，他们厂子已经四轮改革了，原本两千余人的大厂子，现在还剩四百多个工人，这也意味着有一千多个家庭遇到了难处……小黎啊，别看我们厂子，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很多事情，我是没让你们知道而已。”
　　黎妘河联想起近来汪副厂长的异常，她不止一次见到汪副厂长去徐厂长办公室大吵大闹过。汪副厂长名叫汪能，一直以是徐善亲传徒弟自居，平日在厂子里就很有几分傲气，但是他的确是不敢在徐善面前大呼小叫，莫非汪副厂长这边出了什么事？
　　当初研究生毕业分配，在双向选择下，黎妘河毫不犹豫地来到了连云市中药厂。
　　其实，作为一个中医药大学的研究生，而且还是国内重点院校新开设的中药企业管理专业，在应届毕业之时，她完全有更好的就业选择机会。
　　不过，从小寄养在姑姑家的她，姑父于她，是父亲般的存在。
　　她有心要报答姑父，报答徐厂长，这个信念一直驱使着她。后来在婚姻对象的选择上，她也参考了姑父的建议，选择了老实可靠，工作能力很强的邱秉忠。
　　“姑父！”黎妘河隐隐感觉徐厂长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脱口道，“其实，我一大早就接到了姑姑的电话，她说家里昨晚又被人围堵了，您一夜都没有回去。咱们厂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彼时，天蒙蒙亮，黎妘河接完姑姑电话，心急如焚，迅速穿起棉袄，在桌子上随便拿了两块馒头就往外走。
　　套着厨房围裙的丈夫邱秉忠拦了她：“不管什么事，你吃点早饭再走啊，粥还有几分钟就熬好了。”
　　哪有时间等粥好，黎妘河脸色立刻冷下来。丈夫喜欢给她做饭，婚后这三四年里，很少带她出去吃小饭馆，总说没有自己做着香。就连早饭，也都是他精心操办，可这个节骨眼上，黎妘河心乱如麻，哪有心思吃饭：“你就知道让我吃吃吃！我姑父在厂子里一夜未归，他家被人给围了，一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我这个时候再不去弄清楚情况，不去替姑父出面，我还是个人吗？”
　　邱秉忠皱眉，这几年，上面政策要求所有国企减负……哀鸿遍野。唯有中药厂从三年前开始施行改制，在此期间，一个工人都没有下岗。他所在的单位是本市的商业局，他的顶头上司杨局，时不时开会点名表扬连云市中药厂，认为中药厂在改制中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
　　由此可见，徐厂长在厂子里的号召力和凝聚力，是非常强的。这样的厂长，竟发生住宅被人围堵的事件？
　　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但妻子黎妘河只不过就是个技术科科长，她过去能干什么呢？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瞥见丈夫沉默，黎妘河莫名焦躁：“你放心，我们厂子绝不会为难到商业局！于情于理，我都要去见姑父，问个清楚！现在这个阶段离厂子改制成功，就差一点点了，绝不能在这个时期出什么岔子！”
　　邱秉忠赶忙帮着从鞋柜里挑了一双舒适的便鞋，递到了黎妘河的脚边。
　　当初，邱秉忠大学毕业后从赣西省分配过来，要不是黎妘河给了他小家庭，恐怕他在连云市至今还无依无靠，两个人是相亲认识的，见黎妘河的第一眼，邱秉忠就自觉矮了几分。总以为相亲无望，没想到，天鹅般的黎妘河竟然回应了媒人，说对他也有几分好感，同意进一步接触。那时候，刚从山村走出来的邱秉忠没房，没钱，没家世背景，真要说上几分优点，除了那一纸南昌大学本科毕业证和一米八的大个头拿得出来，他是无论如何想不出优秀的城市姑娘黎妘河会看上自己什么。
　　邱秉忠细心叮嘱黎妘河：“黎老师，你路上小心点，再急也要保证自己安全。今天我单位的事情也比较多，下班会比较晚，饭菜的话，我提前做好放冰箱，你回家饿了话，热一热再吃……”
　　黎妘河只顾着穿鞋子，也不知听没听全，徒留下“砰”的摔门声，火急火燎地往厂区方向奔去。
　　于是，便在厂门口，遇到了从传达室楼顶下来的徐厂长。
　　徐厂长正想找黎妘河谈谈，两个人便一起往厂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