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青岛机场。
　　灰头灰脑的刘銊下了飞机见谁骂谁。本来自认为智高一筹，略施调虎离山之计，季晓珂安全押送南京，毛人凤少不了一番褒奖，熟料到被局长骂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你就是个扫帚星，人还没到，中统就告到了国防部。听说那个王竹川还是你拜把子兄弟，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保密局的颜面算是尽数丢光。”
　　刘銊不明白毛局长啥意思：“局长息怒，你慢点讲，小弟哪点做错了，我洗耳恭听。”
　　毛人凤也不接话，郁闷地摇着芭蕉扇，顺手推开窗户，独自欣赏着远方的鼓楼。他本想借机调整下心情，熟料到干风卷起的热浪灼得他更加烦躁，毛嘭地推上窗门，吓得刘銊大气不敢出，就像犯错的学生站在威严老师面前。
　　毛沉默良久，觉得自己有些言重，毕竟刘是自己一手栽培，忠心耿耿，便换了种口吻：“不过人家告状也属正常，大白天倒下几个兄弟，换谁都不是滋味。但这件事足以说明青岛地下组织并非一般猖狂，他们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回去必须铁腕出击。”最后一句话毛的浙江口音拖得很长。
　　北风不逮，低压呈凶，青岛一连几天沉闷潮湿。
　　刘銊的女人筱金花，今天倒觉得心旷神怡，一大早起来对着镜子好一顿拾到：粉黛脸蛋，蔻丹指甲，紧身的旗袍挑了件最为艳丽的牡丹图案。她特地从花店点了一束白色玫瑰，通知司机送自己去机场：今天是刘銊五十岁生日，她要给心上人一个惊喜。
　　刘銊步出机场，筱金花老远摆摆手，骄矜矜地迎上去。“密斯特刘，没忘今天的日子吧!我在春和楼定了个包间，为您庆贺五十大寿。”
　　“哦，我都忘了，还是你疼我！”刘銊有些兴奋，上前抱住女友细腰，可忽然想到下午王竹川有重要事约谈，手又松开，语气转调：“好好，你先回去，我处理完公事接您。”他接过鲜花，没等筱金花作何反应，手一挥，坐上苏林的车直奔中统办公楼。
　　望着远去扬起的尘土，热情满满的筱金花忽觉一盆冰水从头泼下，里外凉透。
　　满腹心事的王竹川见到刘銊，将侍卫轰出门外，沏了壶“崂山绿”，引刘銊坐到沙发上：“大哥，刚下飞机，休息片刻。”
　　“兄弟你不是有急事？”刘銊有些迫不及待。
　　“大哥，这阵子有损有得，你还记得抓住季晓珂后，我们在海陆要道布下许多眼线吧，最近还真的搞出点名堂，昨天弟兄们在接近解放区的海面上，截获了小港码头龙生堂的运输船，你猜怎么着，我们查获了几吨玉米和大批药品。船上的人交代，那天我们押送假季晓珂到码头时，龙生堂也在二号码头卸货，交货船主为连云港临海船务公司，货单没问题，只是贸易公司多付了一笔钱，要求船上增加押运人员，这帮人员从无备案，回到连云港下落不明，有人亲眼见到蒙面犯人混乱中逃上那条船。另外，昨天我们在大沽河追击一批逃亡解放区的青年时，捡到了这个。”
　　王从桌上拿起本蓝皮证件，刘銊打开一看：青岛扶轮铁路中学学生证。
　　“这说明扶轮中学潜伏他们的人，这是有组织有目的的叛逃事件。”王竹川补充一句。
　　刘銊喝着绿茶眼珠乱转：“那船有交易吗？”
　　“没有，不过我已下令将船扣下，拖到大港码头。”
　　“小弟，没充分证据扣人家船不是办法，帮会那些地痞流氓还是少惹为好，这个龙生堂水很深，得罪不得，我们要想办法先抄他们的底，抓几条大鱼。”刘銊比画着。
　　“还有件事，这次在南京我被毛人凤训了一顿，你们中统告我的状，不会是老兄说漏嘴吧！”刘斜眼对王。
　　“我要是背后捅你刀子，天打雷劈，中统山东站人多着唻，你是我大哥，我能害你吗？”
　　“我想也是，不说了，喝茶!喝茶!”刘銊觉得大敌当前，兄弟间没必要为这点事搞得剑拔弓张，日后互为照应的事多着唻。
　　刘似乎想起什么事，掏出烟斗装了满满烟丝，闷头吸个不停。过了会儿他抬起头对王说：“咱俩做个分工，龙生堂这条线我来，扶轮中学你派人查一下，那里有个我们的外围叫赵常春，可大胆放手用。现在南京方面已决定加快青岛工厂、学校南迁，借这个机会侦查下地下组织渗透校园的情况，我们也能掌握主动。”
　　刘銊边说边拉着王步出大楼，俩人站在路边等专车来接，这时吴大诚跑进跟前：“报告主任，龙生堂谢掌柜来了，说有要事见您，可能那条船的事。”
　　“你就说我没时间！告诉他，扣押的船明日放行。”王竹川有点不耐烦。
　　坐在吉普车上的刘銊听到谢掌柜名字哼哼两声。
　　（15）
　　七月底的一个夜晚，冠县路五十一号却尔斯登咖啡馆。中
　　统王竹川与扶轮铁路中学的赵常春几个人，围着餐桌，鬼鬼祟祟地低声交谈，作陪的是青岛青年工作总队主任陈孝祖。
　　赵常春右眼上方贴着药布，眼睑紫肿，情绪沮丧。
　　“小弟，伤得不轻，谁打的？”王一见面关切地问。
　　“学生会那几个王八蛋。”
　　“我找人收拾他们，你报个姓名。”陈孝祖插话。
　　“算了，都是些学友，也不像地下组织所为，我们正在学校全力发展三青团成员，不想树敌过多。目前工作开局不错，已有几十人填表入团。”赵常春洋洋得意。
　　“按照绥靖区司令部要求，青岛建立青年特务总队目标五万人，你们搞了半天才发展几十人，其他学校如像你们这样乐观，那任务还不泡汤。”陈孝祖露出不满。
　　“你看这个，去解放区路上捡的。”王竹川拿出扶轮中学学生证递给赵，他翻了翻：“这小子呀，高中部的同学，我认识，怪不等最近见不到他来，我回去查查，他如果沾染红色我立马通知你们。”
　　这么重要的事被赵轻描淡写一带而过，王竹川老大不快，他本想教训他一番：一个连毛都没褪净的小犊子竟敢在我面前充大头，早晚要坏了大事。
　　赵常春似乎感到王对他不悦，见风使舵，讨好般说;“这个月学生会改选，我已发动铁杆哥们向激进分子宣战，说不定隐藏在学生中的赤色分子浮出水面，我会第一时间向您通报。”
　　“以后陈孝祖统管学校抓地下组织，你们需要增援直接找他。新近国防部已经制定‘南迁计划’，扶轮中学也不例外，对激进的学生光公开斗也不是办法，你得安排心腹混进去，拿到第一手情报，以便…”王竹川做了一个捏碎东西的动作。
　　赵常春点下头。
　　赵除是扶轮中学高中部学生外，还有另外一个职业：军统扶轮中学的线人。
　　德国人创建的青岛扶轮铁路中学，由于其完善的设置与雄厚的师资力量，历来受到岛城家长的追捧。自“五四运动”以来，这座学校长期成为国共学运斗争前沿。
　　王志进的青少年时代，总与“扶轮”两字有缘：扶轮小学--扶轮初中。毕业那年为接济家庭，跑去机务段擦了阵火车头，四七年考取母校高中，王与同学高思敬读书期间秘密加入地下组织。
　　在扶轮铁路中学，王志进的名气很大，这不仅因为他是体育健将，长期保持着青岛市中学生八百米长跑记录。更主要的是同学们在他身上常体会到幽默的乐趣和维护正义的张力。
　　当时扶轮中学分成两大派，一派是思路明晰的进步青年，一派为懵里懵懂的三青团团员，所谓懵懂是说除了几个头，大部分学生填了表格连一次活动都未参加，根本不明白这个组织主张。
　　在赵常春煽动下，两派学生间的摩擦时有发生。
　　一次高中班三青团骨干汪和平堵住女同学，高举拳头强迫其填写入团申请表格，吓得她蹲在校门口嗷嗷大哭，连家都不敢回。有人报告王志进，他喊上几个同学跑过去拦住汪：“您凭什么欺负咱班同学！”
　　汪挑衅地瞪着王：“这是上面的事，你管得着吗！只有激进分子才敢与我们作对。”
　　王志进一听火气上来，揪住汪的前襟，拖进教室里一阵痛打，王对他说：“我不管你啥背景，欺负同学就得挨揍。”
　　满嘴流血的汪和平捂着脸向赵常春求救：“我看王志进就是危险人物，这种人不教训，以后还不在我们头上屙屎拉尿。”
　　赵拉上三五个团员欲找王算账，人没走到教室门口，老远望见几十个学生护着王志进，只好灰溜溜地自找退路，赵怕在汪面前丢人，故意扯着嗓门骗他：“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次先饶了他们，秋后一起算账。”
　　周永祥叮嘱王志进，扶轮中学是向北面根据地输送进步青年，反对南迁的重要阵地，面临日益复杂的斗争形势，要学会利用各种机会揭穿敌人的渗透阴谋，唤醒广大同学认清是非，加入我们的阵营。
　　周得知王志进正在积极竞选学生会头，一再鼓劲；“这是个重要位子，直接关系到学运的主动权，要全力拿下。”
　　赵常春向陈孝祖添油加醋的描绘了汪和平被打经过：“这完全是有组织的煽动闹事，我看王志进是个危险人物。”
　　陈一听来了劲：他这不是在打三青团的脸？王的背后一定有地下组织指使，必须杀杀他的威风。
　　陈给赵出了阴招：“学生单纯，明着来容易引发大面积骚动，局面难以控制，不如咱设计个离间计，一箭双雕，让他们自乱阵脚。”
　　“这次竞选学生会的王志进是他的头，我们可以从他身边人下手。”赵常春迎合道。
　　“没错，就按照这个思路干，我派人打听下他的社会关系。”陈兴奋地击打大腿。
　　七月，盛夏的青岛展现出多姿的热情。胶州湾的海鲜从四面八方涌入这座城市，为南来北往的游客和当地市民，提供了丰富而又多样的美味佳肴。
　　四方大厂总工程师王寿山今晚下班后心情极好，走出厂门拐进左侧的海云街，打了一热水瓶扎啤，称了两斤嘎啦，准备晚饭犒劳自己一下。
　　王回家快接近嘉定路十字路口时，迎面窜出几个壮汉，帽檐压得只露出半个脸，有人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王寿山没在意，继续赶路，擦肩而过的汉子突然转身猛击他的后背，王条件反射地扭头欲看，脚未站稳，几个人上来一顿拳打脚踢。
　　王赶紧抱头左闪右躲，雨点般的拳头越落越密，有人大吼：“叫你为现政权卖命，叫你作威作福。”
　　—嘟嘟，巡警哨声响起，三个壮汉喊了句：“撤！”转眼间无影无踪。全身酒沫的王寿山只感到浑身疼痛，两腿发软，无力地倒在地，等他醒来已躺在市立医院急诊病床。
　　赵常春打听到同学王圣训今天没来上课，下午有意约了汪和平，拎着点心和水果，假惺惺地去医院看望王老。
　　二楼急诊室病房，正在输液的王寿山头上缠着绷带，脸颊青一块紫一块。一旁守候的儿子王圣训和红云见他俩来，心里一惊：消息真快，俩人今天演的哪出戏？尽管王圣训从心底不喜欢赵与汪，但毕竟同学专程来看望父亲，不便拉下脸。
　　“老师说圣训家人被打，今天没来上课，我们代表学校三青团组织来安慰您和伯伯。”赵显出关爱怜惜的样子，将慰问品放在床头。
　　“这些激进分子胆子够大，竟敢殴打德高望重的王老，想不想活了。”汪和平借题发挥，有意挑拨。
　　“对对，太不像话，简直是无法无天，你们报案了吗？要不要我们三青团出面帮忙。”赵常春附和道。
　　王圣训与红云也不接话，手握着发出痛苦声的王老。
　　赵常春和汪和平见同学不冷不热，无趣的起身告辞。
　　路上赵常春对汪说：“这件事咱俩得发挥一下，你赶紧印一批加入三青团申请表，这回我看会超额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
　　“还是你厉害。”汪咧着嘴吹捧赵。
　　第二天早晨，扶轮中学门口告示栏贴出大字报，标题：强烈谴责激进分子殴打学生家长，落款赵常春、汪和平。此时正是学生集中来校时间，不明真相的师生越聚越多，你一言我一句说什么话的都有。
　　“地下组织真凶，上面得管一管。”
　　“谁知道怎么回事。”
　　“现在太乱，还是小心为好。”
　　……
　　校长王怀忠接到报告后，通知教务室赶紧将大字报撕下来：“学校是知识摇篮，不是派别斗争前沿，以后再发现有人乱贴大字报，无论是谁，严肃处理。”
　　在奉化路联络站，周永祥听罢王志进汇报后，认为敌人目的挑拨学生与咱们的关系，必须采取措施予以坚决回击。
　　第三天，王志进与王圣训等几十个同学，高举王寿山受伤的巨幅照片，拿着请愿书，集体涌向市警局，要求面见局长，彻查王老被殴事件，严惩凶犯。
　　办公室秘书以局长不在家为由，劝说学生先返校上课，承诺一定查个水落石出，给同学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警局迟迟不敢公布调查结果。几日后，扶轮中学学生联络了青岛十几所中学全面罢课，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得到消息的大批工人停止生产上街声援，上下四方主要干道全部瘫痪。
　　事件惊动了青岛市教育局，局长直接拨通警局局长黄佑的电话“事态发展下去后果严重，如被地下组织大肆炒作对稳定社会十分不利，你们要尽快调查处理，千万别闹成极端事件。”
　　黄佑局长不敢怠慢，一路追查下去，青年特务总队主任陈孝祖无疑成了替罪羊。此事他虽经王竹川批准，但结局却让他大跌眼镜：“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你刘銊推荐的干将啥玩意。”
　　王不愿承担责任，勒令陈孝祖停止工作，公开登报道歉，平息抗议浪潮。
　　两天后，青岛几家报纸刊发消息：大厂总工遭殴事件真相大白，青特主任致歉停职反省。
　　扶轮中学进步青年在这场斗争中得到锻炼，不久王志进以压倒性票数新当选学生会的头。原先被赵常春坑蒙拐骗误入歧途的三青团的同学，纷纷站出来发表声明要求退团。
　　保密局刘銊得知此事后调侃王竹川：“兄弟，莫怪我一语成谶，你下面这帮兄弟就是堆废物。”
　　王竹川不服气，回了句：“那个赵常春还不是你的人，我若无能，你能好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