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王子良从临淄路海员公寓回到黄安舰，手上拎着两包上海老字号的芸豆糕，敲开了舰长刘广超的舱门。
　　刘广超身材彪悍，性格粗鲁，骂人家常便饭。刘很喜欢代理枪炮官王子良，用他的话说：我生来与简单的人投缘。
　　舰长今天见子良进来头也没抬：“兄弟，老远听到你的皮靴声，啥好事？”
　　“我上海的同学来青岛做生意，这是他送您的点心。”说着王子良将礼品放到舰长的桌上。
　　“你还有这么个同学，我咋没听提过？”
　　“不在家门口过去懒得一提。我这同学是第一次来青做买卖，人脉不熟，想到处走走，联络下感情，敝人打算抽空带他到海边看看风景，顺便上舰转转，让他知道我在您手下混得有模有样。”
　　“你真会说话，没问题，安排去吧！但要派人给我盯住，别是北边来的。”刘广超伸出“八字”手指，诡诘地笑了两声。
　　“那不会，人家上海老板，对政治不感兴趣。”王子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王子良同学要上舰”的消息不胫而走，熟悉他的海员见到王千方百计套近乎，有人没话找话：“兄弟，听说你那朋友是十里洋场的大佬，别忘记我们啊，什么时候去春和楼喝两盅。”
　　王谁也不得罪：“好好好，一定有机会！”他知道舰上这帮兄弟将来大有用场。
　　见到舰长的当天傍晚，王子良带着周永祥登上黄安舰。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作为战败国，将舰龄较短的一百三十五艘中小型军舰赔偿给中美苏英四国，中国共分得三十四艘军舰，其中有十七艘海防舰，也称之为护航驱逐舰，黄安舰乃其中一艘。该舰排水量七百四十五吨，属中型舰艇，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停靠小港码头。
　　登上甲板的周永祥仿如进“大观园”，跟着王子良好奇地转了一圈。
　　舰长刘广超得知王兄同学造访，特意出舱迎接：“周兄，有失远迎，赔礼了，可否到卑下陋室喝杯咖啡。刘表面热情，贼溜溜的双眼不停地打量，他发现王子良这位同学穿戴讲究，气质高贵，透出几分商家的儒雅。
　　“军事禁地不便，您是一舰之主，日理万机，就不打搅了。”周永祥谢绝刘的好意，送他回底舱。
　　周站在甲板环视军港：十几艘军舰积木似的排挤一起，大量物资堆集码头，舰艇时有进出，他自言自语道：“这可是延安建中国海军最需要的。”
　　这时，王子良招手喊来好友孙露山，向周介绍：“我舰上好兄弟，以后用得上。”周抱拳施礼。
　　王顺手拍了下孙的肩膀：“周先生是我上海同学，来青岛做生意，以后要多帮秤。”孙不住地点头。
　　下舰前周永祥小声叮嘱王子良：“青岛海军基地可是情报大仓，华东局情报部与市里非常感兴趣，尤其是舰队编制、火力配置，进出港时间，你可以多留些心，有条件的话搞到一手资料。”王心领神会。
　　按照过往习惯，王子良每天回到家多半让太太袁丽峰热壶小酒，炒盘花生，卤几片豆腐干，或来盘爆炒嘎啦，小醉上七八分。可最近媳妇发现，丈夫举止反常，回家既不叫酒也不喊饿，进门洗把脸直奔里屋，进去反锁上门一待就是个把小时。
　　有一次她趁着丈夫未来得及锁门闪身进去，他赶紧将手中红皮书藏起来，袁无话找话故意问：“今晚喜欢吃什么？”丈夫手忙脚乱来了句：“咸菜疙瘩就行。”
　　袁越发纳闷：何等魔力的读本让他连饭都省下。
　　有一天她提前回家进里屋翻了个遍，始终没有找到那个红色小本子。莫非丈夫偷阅***，袁想。
　　自从陪周永祥参观黄安舰，王子良在思考，该通过谁的关系，用最短的时间拿到解放区急需的情报，他如数家珍般盘点自己的朋友圈，眼前掠过第二基地司令部机要秘书齐羽新。
　　早前结识齐羽新还得归功于自己的媳妇袁丽峰。
　　袁是青岛李村河西人，这个村袁是大姓。
　　袁丽峰十多岁时已出落的秀美端庄，一对酒窝笑起来甜的蜜流，招人喜爱。平时她走在村里，总有人跟在后面喊：“花儿绽一个！”
　　邻居说她：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眉有眉形，脸有脸型，美的大气。
　　袁不到二十岁说媒的人一大堆，可她从未上过心。袁有个远房亲戚与王子良母亲王徐氏熟悉，一天女人到下四方赶集，无意间碰到老太太，不经意聊起这门亲事，俩人都说良才女貌十分合适，就忙着撮合这对青年先约到一起，果然王子良与袁丽峰一见钟情，这事成了。
　　结婚后俩人琴瑟和鸣，过得别有滋味。后来王子良问媳妇，当初那么多人追你，为何偏偏选中我，袁的回答让他记住一辈子：“别看我外表绵羊般的温顺，骨子里还是仰慕草原上烈马。”
　　在一次海军基地周末舞会，袁丽峰结识了齐羽新的太太尹菲菲，俩人性情投缘，聊得十分开心。
　　尹菲菲虽为海军军官太太，但穿着打扮、言谈举止毫无妖艳与俗气，她平时素面朝天，从不化妆，看上去像个民国初期的大学生。尹菲菲特别喜欢吕剧，时不时会哼上几段柳腔。柳腔是山东吕剧即墨腔的分支，唱起来郎里个郎的一团媚气。河西村上百年来就有传统唱柳腔习俗，在青岛演艺界无人不晓。
　　袁专门陪着尹菲菲跑到乡下，围坐村里土台前，观赏当地正宗的柳腔剧，仅那出《丹凤观》尹菲菲一连看了三场。对这出戏的经典唱词念念不忘，她第一次看戏回家给老公讲了半宿。
　　不久，尹介绍丈夫齐羽新认识袁丽峰两口子，由于职业原因，起初齐死活不愿意，后了解到王子良也供职于海军，同服务于一个基地，便顺其自然。
　　齐羽新白皙文静，一看就像个书生。他有个小嗜好，喜欢业余时间打打小麻将，王子良对玩的东西特别上手，几次下来俩人成了不可或缺的麻友。
　　人熟话多，齐在私下闲聊时会毫无忌讳地骂几声基地的污浊之风，“没救了！没救了！”成了他的口头禅。
　　王子良想到这个人，觉得可以通过他了解下怎样搞到军港情报。
　　周末，王子良约齐羽新两口子到家里吃鲅鱼水饺，这是媳妇袁丽峰的拿手菜。饭后王对妻子说：“您陪尹太太到大剧院转转，看看今晚有啥好戏，到时咱两家一起去。”袁丽峰从丈夫的眼神中看出他有要事谈，牵着尹的手出了家门。
　　屋里没人，王子良有意挑起话头：“现在物价飞涨，金圆币天天贬值，咱每月这点军饷怎么活！”
　　齐：“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现在到处哀声遍野。”
　　王：“总得找点办法！”
　　齐：“您有何主意？”
　　王：“我有个朋友想买点港口方面的资料。”说话时他特意注视着齐的表情。
　　齐：“那可要杀头，别提此事，”齐有些局促不安。
　　王：“买情报的不一定都姓共，咱内部也有需求。”
　　齐：“他们手握特权难道没办法，还需找你？”
　　王：“上头管得紧，有人想私下通过其他渠道，捞点实惠。你没办法就算了，就当我没说。”
　　齐：“这事与你有关？”
　　王：“算吧，抽点水。”
　　齐羽新不再吭声。
　　没过几天，他打电话约王子良独自一人到“八大关”走走，快分手时齐告诉王：“每天早八点前晚六时后，小港码头停靠军舰的数量最为集中，你不妨记录比对，一周下来舰队的基本情况一清二楚。”说完齐来了句：“这话你可是从别处打听到的。”
　　王子良呵呵两声。
　　自翌日起，王子良每天早早登上黄安舰，甲板上的脏活累活抢着干：拖地、擦护栏、清理枪炮台…着魔似的特别起劲。
　　舰长刘广超得到士兵报告后百思不得其解：战事临近，海军开小差的官兵大有人在，还有人操心舰上卫生？他跑出舱调侃王子良：“老兄，你再卖力我也没钱发，差不多行啦！”
　　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回答：“舰长你想哪去了，我是在家诸事不顺，干活分散点注意力。”
　　“怎么惹了媳妇啦！”
　　“清官难断，懒得说她！”
　　王子良根据齐的提示，用了两周时间基本搞清小港码头主要军舰数量、编号、进出时间、停靠泊位的规律。很快一份“基地舰队情报”递到四弟王志进手中，周永祥看到后，连夜派交通员送往解放区，华东局城工部迅速回复：价值极高，继续扩大搜索目标。
　　事后周永祥与四弟表扬王子良，王挥着手：“这件事应记齐羽新一功，没有他我可一事无成。”
　　周得知后，以进货为名从王志进老爹处取回一根金条，换成金圆币，抽出一叠交由王子良接济下齐羽新，齐得知后脸色唰地拉下来：“我不是爱财之人，仅为解你经济之困而已，王大哥若视我是个情报贩子，我会当面把钞票扔进大海。”
　　王通过这件事发现齐先生还蛮仗义，有点男人骨气，可以重点培养。
　　王子良早出晚归，登舰时间长了，发现许多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秘密：舰长刘广超几乎每晚六时左右，神经兮兮地跑进报务室，不到五分钟出来。
　　一次王大胆跟随舰长，耳朵贴在报务室门想听他对话内容，但严实的铁门阻隔，啥声音都传不出来，王正欲离去，刘广超突然推门与他碰了个正着：“老兄到这里干啥？”
　　“去厕所。”王子良有些紧张。
　　“船尾不是有吗？你昏了头。”
　　刘见王没多做解释，碍于俩人面子，狠狠瞪了他几眼：“以后没事别乱蹿。”
　　“听舰长的。”王稳住情绪，握掌致歉。
　　他回到炮台后发觉后背汗涔涔。
　　夜里王子良请教齐羽新，如何判断刘广超的异常。齐悄悄对他说，每条军舰报务室都有密码本，大多值班人员下班前交由舰长保管。那小本子是军舰与基地联络的“根”，没它军舰成了聋子的耳朵。
　　王得到这一消息后马上报告四弟与周永祥。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想尽一切办法拿到密码本。”
　　周永祥与王志进约到王子良商议计策。王子良抛出个想法：刘广超与老婆饕口馋舌非常贪吃，然而他与一般山东人不同，偏好清淡的广东菜。由于刘的老婆出了名小气，夫妻俩从不自己掏腰包吃大餐，但外人买单逢请必到。他俩最爱去广州人开的英记楼，我们不妨在包房里动动脑筋，三人商定了一套办法。
　　周永祥为此事特意登舰拜访刘广超，客套之后周热情地说：“刘兄，承蒙您吉星高照，上次登船回去手气大好，连做几笔生意，腰包鼓鼓，这件事我得感谢您。听说您钟情粤菜，今晚我在英记楼设宴款待您。”
　　刘广超听罢高兴地口水直咽：“忠忠，你发财我高兴，早想与老兄叙叙旧。”晚上刘拉着老婆提前到场。
　　周根据刘广超的口味，点了他最爱吃的脆皮烧肉、白斩鸡、腊肠炒莴笋等，备了两瓶法国洋酒。
　　刘舰长看着端上来的名菜兴致勃发：“你看人家大都市人，讲究排场，重视眼缘，菜一瞅就舒服，兄弟，今晚这份情我算领了，咱几个一醉方休，我先满酒敬你。”刘广超不等周接话，急不可耐地举起杯子。
　　酒过三巡，意兴阑珊，刘开始满嘴跑火车，从海司到市府一路骂下去：军饷减少，福利缩水…老婆在旁边不停地劝道，他拨拉几下，根本不在乎。
　　“我怕谁，还不是为兄弟们着想。”刘诡诘的目光扫来扫去，他实际根本没醉，借这个场面试探其他人的反应，周朝王子良努努嘴，提醒他别上当。
　　为让刘广超夫妻俩喝得尽兴，王子良喊上太太与四弟，推杯换盏，轮番上阵，刘高兴的忘乎所以，十几分钟一瓶洋酒几乎被他一个人清干。刘彻底的放松，身体开始打旋，鞋底像抹了油一样站不稳，不多会儿他趴在桌上鼾声大作。
　　刘太太自顾不暇，哪有精力照顾老公，不停地打着酒嗝，直喊想吐，周招下手，王子良与袁丽峰架着她进了女厕所，袁进去反锁住门，王守在外面。
　　这边包房只剩下周永祥、王志进与不省人事的刘广超，周向王比画了下，王迅速跑出门守卫。
　　餐桌边的周拍拍刘广超的脸，见他没任何反应，手顺着他的军服由外找到内，很快在衬衣兜里发现密码本，拿出早已备好的微型相机一张张拍摄完。
　　周将密码本塞回原处，轻轻敲击三下门，王志进蹙身而进，周伸出大拇指，俩人会心地笑笑，将刘广超的军装整理平整扶到桌子旁。
　　刘的老婆从厕所里回来也顾不上老公，继续大口大口呕吐，周永祥决定先撤离，其他人送刘回家。
　　第二天中午，被老婆吵醒的刘广超从床上坐起来，他伸下懒腰，手触到装密码本的口袋，惬意地笑了两下，自言自语道：“这洋货还真有劲！”
　　刘广超感觉昨晚酒喝得有些过分，打电话给王子良：“老兄，敝人英记楼失礼对不住了！你给那位周先生捎个话，他不是做文具买卖的吗，送个目录来，我叫几个朋友帮衬下。欢迎这位老兄随时上船做客。”
　　周永祥得到消息后笑着对王子良说：“机会来了！”
　　【**题外话】：请注意第3章与第4章顺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