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青岛市龙口路保密局办公楼。刘銊手握烟斗，仔细翻阅南京送来的季晓珂资料：自小随姐姐长大，南开大学毕业，早期从事学运，在北平加入地下组织，后进入晋察冀情报部门，与姐姐感情笃厚，相依为命。
　　国防部二厅告知：季晓珂被俘第二天，地下组织已转移他的父母妻儿，姐姐季晓琳几天前被天津保密局秘密抓获，如需要不日可押送青岛。
　　刘銊立马拨通天津站站长李俊才的电话：“李兄，季晓珂一案感谢您有先见之明，提前拿下他的亲姐，如无特殊情况，本周吾将派人她押回青岛，届时少不了给您增加麻烦。”
　　“老兄，咱俩何分你我，同为大业立过誓言，你何时北上？好久没有觥筹相交啊！”
　　“忙完我一定前去拜访，不过天津已落在解放军手中，你还是南下安全，这里还有几瓶好酒为你而备，到时可以边赏海景边潇洒！”
　　“客气啦!”
　　刘銊与李俊才早年同毕业于江西赣州青训班，均为蒋经国得意门生。在校期间俩人同一寝室，每次全校综合考试前两名几乎被轮流囊括，由于彼此处事低调，不善张扬，非常投缘。
　　放下电话，刘銊通知情报科苏林速来办公室：“今晚你带几个弟兄跑趟天津，将这个人带过来。记住，一路上要好好伺候，不得有损半根毛发。”说罢从卷宗里抽出季晓琳的照片。
　　季晓琳年近半百，看上去满脸沧桑。季十六岁跟着叔叔筚路蓝缕，进出天津卫，跑货倒腾进口丝绸，当在保定生意稳定下来，就把远在镇上读书的弟弟季晓珂接到城里。
　　常年行走江湖的季晓琳深谙为人处世之道，家里特别请人写了张横幅贴在醒目之处：“忍字头上一把刀，得让人处且让人”。
　　军统局将她从保定押往天津路上，她已经意识到此行多半与失去联络的弟弟有关。
　　这些年，季晓珂从未向姐姐提及自己的职业，总说不方便，有一次她赌气说从此不再与他交往，弟弟才简单回复：“姐，我都大了，您不用操心，这些年我在天津武清县中学教书，不信您问问我媳妇。。”
　　季晓琳听弟弟讲得有根有据，也没往心里去。
　　保密局天津站为保证押运万无一失，派了两位特工配合苏林连夜将季晓琳押往青岛。
　　第二天中午，刘銊与王竹川在中山路顺兴楼，点了一桌别具特色的“鲁菜”盛情招待季女士，刘打算以怀柔之策试探这个女人的底线。
　　季晓琳滴酒不沾，王竹川也无嗜好，刘銊则无酒不欢。当然他最中意法国XO，平时办公室柜子里总会摆上几瓶，高兴时小酌两口。因考虑今晚另有任务，刘不敢放胆一醉方休，喝了两杯自觉打住，刘銊别有用心地问季：“妹妹这些年生意辛苦，空闲之余必然想念弟弟！”
　　“我们自小相濡以沫感情深厚，哪有不念之理。”一脸怅然的季晓琳说话时像在回忆往事。
　　“你弟弟最关心或者说最在乎你什么？”
　　“最在乎我能不能照顾好妈妈，最关心我活的是否顺心。”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你弟弟为了某种理想放弃家庭亲情，你会如何处理？”
　　“那不可能，他就不是我弟弟。”季晓琳非常自信。
　　简单几句对话，刘銊觉得收获满满，他脑子里瞬间有了主意，相信自己有绝对把握突破季晓珂心理防线。
　　刘并不就此收口，继续向季晓琳施压：“实话跟你说吧，您弟弟犯事，身陷囹圄，现在只能靠你拉他一把。他以前参加什么组织并不重要，只要往后别再折腾就行。我请你来，希望您动员弟弟简单表个态，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再过几天你的母亲也将来青，全家人可重新团圆。假如你弟弟执迷不悟，坚持与我们作对，别说很难见到操心一辈子的母亲，恐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
　　季晓琳与弟弟见面安排在欧人监狱二楼会客厅，刘銊与王竹川站在隐形观察室，刘握着烟斗，乐滋滋地攥着监听器，仿佛十拿九稳。
　　季晓琳推门见到弟弟的瞬间十分激动，她不顾一切冲上前紧紧拥抱，双手不住地摩挲受伤的脸庞，深邃的目光从上瞭到下，表情先是惊喜，转而沉重。
　　“姐，您怎么来了！”
　　“他们带我来的，让我劝你揆情审势，别与上面作对，好好过日子，咱妈过两天也来。”
　　季晓珂马上明白了敌人的意图，他觉得此时此刻没必要对亲人再隐瞒下去：“姐，我们这辈子受的罪还少吗！你知道为什么？都是坏人当道欺压咱劳苦大众，我现在做的事就是推翻旧政权，争取平等的生活。用不多久，青岛这座城市就要解放，一个没有剥削的社会即将来临，你要为这个弟弟感到自豪，不必担忧或惊慌。假若因为我连累了家里，请你见谅，我现在对生死久置之度外，你告诉娘，作为儿子我没有尽到孝道。”
　　“我是你姐，能不操心吗，见到你关在这个不是人待的地方心如刀割。”季晓琳语气中带有强烈的自怜。
　　“你听我一句话，天大地大都不如家大，国家是你一个普通人考虑的？咱一介乡民有油盐酱醋柴就够了…”季晓琳责怪道。
　　“姐，我理解你，那些坏蛋在利用你降服我，你不用怕，也不需要低头，我会对付他们。”
　　季晓珂用力将姐姐推出门外，脊背紧紧抵住铁门，任姐姐在门外敲打。
　　交叉着胳膊的王竹川茫然地望着刘銊，趾高气扬的表情荡然无存。他掏出烟斗，想抽不抽，烦躁地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大声说：“上刑上刑。”
　　“给谁上刑？”王急问。
　　“给他姐姐上刑，季晓珂难道不食人间烟火？”
　　几个宪兵架着季晓琳姐弟俩进了刑讯室，孱弱的姐姐双臂被绑在木桩上，打手撕开她的外衣，长鞭一下又一下，血，顺着季晓琳的衣襟滚落到地面，墙上呼呼的抽风机卷起阵阵腥味。
　　面对如此惨景，季晓珂凝噎地将头一次次扭向一边，宪兵又一次次强掰过来，几分钟后，他猛地挣脱特务胳膊，跪倒姐姐跟前：“姐，我对不住您，您就忘记我这个不孝的弟弟吧！”说完一头撞向水泥墙，血像从喷枪里飚出。
　　宪兵被眼前突发的情况吓得不知所措，刘銊冲进来狂叫：“快叫狱医，赶紧把季晓珂摁住。”几个特务如梦惊醒，手忙脚乱地上前抓住季的胳膊。
　　王竹川看情绪沮丧的刘銊没了脾气，劝道：“大哥千万别生气，咱有的是时间。”
　　“哼！”刘銊气的一屁股坐到审讯桌上，案头的墨水瓶蹦得老高，灰色的长裤顿时黑迹斑斑：“他妈的，算老子倒霉，这个姓季的难道是铁打？”
　　王竹川装作没听见，找来抹布不停地帮他揩擦长裤，结果越抹越黑。
　　（10）
　　“龙记茶社”小院二号包间，晚上十点整，衣吉民轻叩三下门。
　　谢掌柜侧身相迎：“客人已到！你们聊，我去房前盯着。”
　　包房桌上仅有一壶茶，一碟花生米，衣与坐在桌边的人对上暗号后，上前紧握对方的手：“‘海风’同志辛苦了！”
　　被称之为“海风”的壮汉回握了下：“您过海更不易。”
　　“海风”是华东局打入绥靖区警备队的卧底，这是他第一次与衣碰头，凭着职业习惯，今天他帽檐压得很低，鼻梁以下整个黑布遮掩。
　　“上级派我来两件事：一是摸清季晓珂同志关押的地方，组织营救；二是通过你尽快了解到敌人如何获知季赴青岛的情报。”
　　“季处长非常坚强，前天敌人将他姐姐押来青岛，威逼利诱，他宁肯自残也没屈服。人送医院抢救后又押回欧人监狱。那里墙高网密，戒备森严，新近增加了流动岗哨，劫狱几乎比登天还难。据我所知，国防部有意押他去南京，我认为途中可寻找机会下手。至于谁出卖季的消息，我暂时无任何线索，只听说解放区长期潜伏着他们的人，需要时间彻查。”
　　衣沉思片刻，说：“你所讲的情况我回去即刻向上级汇报，鉴于白色恐怖愈加严重，此地不易久留，今后如有紧急联络，您可直接启用三号交通站。”衣吉民留给“海风”张纸条，吹灭油灯。
　　一周内保密局与中统联手数次提审季晓珂，各种大刑轮番上阵，毫无任何进展。季晓珂第八天起开始绝食，滴水拒进，体重骤降。
　　看着季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刘銊咆哮如雷，命狱长撤换守卫，派手下带医生将季晓珂捆在床上强制输液。
　　他的姐姐季晓琳从未受过如此巨大折磨，重刑之后精神恍惚，哮喘病再次发作，基本无力讲话，本想展开第二轮劝解攻势的刘銊如意算盘悉数落空。
　　保密局毛人凤对青岛站的审讯结果大失所望，骂刘銊是个拎不起来的阿斗，急令两日内将季晓珂押往南京。站长李曾逊怕担风险，指定刘銊统筹此事，他得知毛对刘不爽，罕见地拉下脸敲打这位下属：“老大说啦，此次行动如出意外按军法处置。”
　　刘銊紧急约见王竹川商议押送路线。青岛至南京有三条路线选择：一是经由沧口军用机场，但解放区近在咫尺，难保免遭袭击；二是通过汽车或火车南下，可路经多个战区，遭劫不是没有可能；第三种方案走青岛至上海水上航线，但上下船安全无绝对把握。
　　没有哪条线路万无一失，煞费心机的刘銊终于想出另外一招。他请绥靖区二处贺元处长出面，召集绥靖区、警局、保安纵队主要头目参会，郑重其事地宣布各方配合押送季晓珂的分工：时间七月九日行动，路线大港码头--上海--南京。
　　“海风”获得这一情报后，写成密件送往小港一路交通站。
　　“从常州路欧人监狱到大港码头，途经数个街道，劫车容易撤离难，我的意见选择码头附近下手，龙生堂亦可助一臂之力。”社会部的衣吉民综合各方面因素，提出营救方案。
　　“我马上请示华东局城工报，通知相关部门予以配合，你恐怕今晚要再跑一趟小港码头。”宋子成支持衣的想法。
　　“只要能把季处长救出来，跑几趟都行，我今晚就过海。”衣有心理准备。
　　七月九日早上，大雾中三辆黑色轿车驶出欧人监狱，吴大诚及中统特务坐在头部车开道，保密局押着头戴面罩的犯人紧跟其后，王竹川与警局宪兵殿后护卫。
　　车一改往日行走路线，沿着太平路拐向汶上路，绕了一个大弯驶向小港码头。到达验票关口时，王竹川情不自禁地对司机说：“刘兄不亏老谋深算，一路犹如神助。”
　　此时，小港码头比往日热闹许多，谢德义正指挥龙生堂兄弟抢卸货物。根据地连夜从连云港组织了一笔粮食生意，货船停在不远处的二号码头，衣吉民与特别行动小组藏在底舱，准备随时接应季晓珂。
　　开往上海客轮靠在一号泊位，由于码头场地狭窄，货船与客轮之间相距仅有几十米。刘銊为把戏今天的演得逼真，一早命令宪兵不断地对码头进行清场。
　　押送犯人的黑色轿车关口前停住，宪兵架着蒙面人走上浮桥。这时不知从何处扔出多枚烟雾弹，口岸顷刻间烟雾蒸腾，窜出呛人的气味。
　　“有劫匪！”不知谁喊了声，枪声猝起，码头刹那间炸翻了锅：排队上船的乘客惊慌失措四处逃窜，走不动的老人与孩子趴在地下吱哇乱叫，几位胆大的旅客冒着嗖嗖子弹，匍匐在地四处寻找散落的衣物。
　　“不要惊慌！”附近巡逻的宪兵队赶来，他们跑过浮桥，不停地搜寻可疑人物，经过长时间吓唬与驱赶，码头渐渐恢复正常。这时有特工蓦然发现：浮桥上倒着自己的弟兄，犯人不知去向。
　　“押送要犯不见了！”听到喊声的王竹川顿时紧张起来，掏出手枪冲上客轮，对手下人说：“搜，所有角落都不能放过，通知舰长没我命令不得开船。”
　　宪兵们将船上所有人赶至走廊，吱哇乱叫的乘客如惊弓之鸟…
　　此时停在二号码头的货轮，鸣着汽笛缓缓驶离码头。几分钟后，衣吉民率行动组下到底舱，他正准备扯下季处长面罩，对方使劲地挣脱着绳索，大声喊道：“我并非你们找的人，更不是地下组织成员，我乃被宪兵抓来的小贩。”
　　衣拿出照片仔细比对，果不其然，大家面面相觑，心里别是滋味。
　　刘銊的“调包”计谋连王竹川都蒙在鼓里。王押送犯人出发半小时后，刘亲自守护季的囚车直奔沧口机场，国防部军用飞机停靠机坪多时，宪兵将戴着手铐脚镣的季晓珂推进舱门。
　　上机前刘銊对苏林说“把他姐姐拉到湛山埋掉，这些天她见的人太多。”
　　苏提醒他：“季晓琳的事是否通报天津李站长一声？”
　　刘不耐烦的摆摆手：“你去打个电话，就说季晓琳自杀。”
　　刘到南京后给王竹川打了个长途电话：“老兄，多谢你的合作，季已顺利关进南京大牢，我向国防部报告，功劳记在你们中统站身上。”
　　“感谢感谢！”王重复了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