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袁丽峰拎着公公婆婆最爱吃的嘎啦回到奉化路小院。王继玉见二儿媳妇进门一直忙个不停，赶紧说：“休息下，过来我与你唠嗑几句。”
　　“子良上海来的朋友你见过吧！”
　　“见过，做文具生意的，我还想转行跟他学呢！”
　　“不过我发现他好奇怪。”
　　“怎么奇怪？”袁丽峰眼睛瞪得圆圆。
　　“前几天我在修理家具，他正好路过，我问他，您不是做文具的吗，我顺便帮您打个柜子，你猜他说什么：“不急！不着急！哪有大老远来青岛做生意不急的，他钱若花不完？到青闯荡啥？”
　　老人意犹未尽：“还有更怪的，刚来半个月他只穿进门的那套大褂，我也没去多想，人家上海人会过呗，现在可好，经常穿你四弟的衣服，难道大城市的人不要面子？”
　　听公公讲周先生，袁丽峰想起自己的丈夫，接上话：“子良现在也怪，老同学到来之前，三天两头喜欢喝酒猜拳，现在倒像换了个人，回到家几乎滴酒不沾，很怕出门，老躲在屋里翻什么书，还掖着不让我知道。尤其那犟脾气，乖顺的像只绵羊，结婚这么多年我快不敢认。”
　　“看来这位周先生有点本事，莫非他比郎中都高明，连心病都能治。”王老感觉自己恐怕错怪了周先生，至少对他关心不够，想到这老人不知如何面对。
　　袁丽峰离开小院不多久，周永祥从外面办事回来。王老得知他已吃过饭，招呼他进屋喝茶，几杯“崂山绿”下去，王老关切地问：来青岛适应吗，都去过哪里，喜欢北方海鲜不…俩人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坐下一聊去了大半个小时，话一多彼此很快没了生分，王老借机大胆问：“在青岛生意怎样？是不是蛮难？”周只是嗯嗯两声，好像并不在意。
　　急性子的王一看干脆直言直语：“我发现你不像生意人，来这么久既无电话，也不见买卖人上门，有几次我催你接太太过来，三言两语把我打发掉，你身上藏着某种与众不同的气场，会不会是闹革命的人。”
　　王老的突然发问周永祥并未感到惊奇，毕竟他有三个儿子与北面关系密切，估计自己住在奉化路这段时间，老人察觉到什么，之前宋子成曾明确告之：到一定的时候可以向王老公开身份，以便开展工作，今天既然王老揭开盖子，我就打开天窗把话说透。
　　“王大爷，您不是怀疑我吗？我确实是解放区派来。”周微笑地注视王老。
　　话刚说完，王老哧溜地从炕上下来，双膝一弯，跪在周永祥面前：“哎呀，您怎么不早说呀，我可是慢待您了，包括那个市民证，我一直跟儿媳妇说等等看，你怪我好了！”
　　周永祥俯身搀扶起老人家：“大伯，不能这样说，您几个孩子为我地下工作舍生忘死，这小院帮了大忙，组织上感谢都来不及呢！”
　　周短短几句话说得王老眸仁放亮，老人家兴奋地直搓手，打拨下身上灰尘，连连赞道：“你们好，北面好，我儿子今生今世结识您算是福分，有您在前面把舵，我这个当爹的一百个放心。瞧瞧现在这个社会，财狼当道，庶民遭殃，老百姓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早该有个了断…”
　　当天晚上，王继玉特意让老伴炒了两碟小菜，开心的与周永祥小酌几杯，他第一次从周永祥的口中，明白地下组织的目标与理想。
　　袁丽峰从下四方回到家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不能老憋在肚里，过去丈夫大小事情找我合计，现在倒好，整天埋头想自己的事，把我晾到一边。
　　晚饭后袁拽着丈夫坐到炕前：“你这位周先生来咱家几趟，我怎么从没见过他谈生意，四弟每次找你也是神经兮兮的，还叫我出去望风，啥大事瞒着我，你是不相信我呢还是觉得我这个做媳妇的怂，马上给个实话。”
　　“很危险的活，少问最好，咱谈点别的。”王岔开话。
　　“啥危险呀，我就那么没用？过去老话说一担水两人挑总比单个强。我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说好听点你一生最大的依靠，你不靠我靠谁？”袁试图说服丈夫。
　　王子良沉默良久，脑海翻腾：自己从事的秘密工作告诉媳妇，她能承受得起吗？未来的残酷斗争可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可如果继续瞒下去又会怎样…
　　袁丽峰看出丈夫眼神中的犹豫，端起杯热茶依偎他的身边：“我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女人，否则当初怎会嫁给你！这些年咱家遇到的事我哪件怯过，那位尹菲菲还不都是我在帮你？”
　　媳妇的几句话打消了王子良的顾虑，他相信自己心爱的女人深明大义。王严肃地对媳妇说：“直接告诉你吧，周先生和四弟都是北面的人，我也加入这个行列，准备为解放青岛干几件大事，现在你已清楚，担心吗？”
　　袁丽峰表情平静，好像早有思想准备。她在昨天翻到丈夫的笔记本，发现他摘录了《宣言》中的几句话。她不懂“行走欧洲的幽灵”啥意思，但丈夫写到无产者的力量足可以摧毁人吃人的社会，让她心里一亮。笔记本的事袁今天没敢给公公说，怕解释不清楚反倒添乱。
　　今天丈夫开诚布公挑明身份，令她豁然开朗，袁预感这个家从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许就是市民私下常说的“闹革命”。
　　袁责怪王子良怎么不早说，这支队伍里早就应该有我。
　　“你真的不怕？”王子良故意试探。
　　“交给个任务试试，我要是怕死就不是你媳妇。”袁丽峰神色镇定。
　　王子良看得出媳妇不是随口而出，他攥住袁的手：“我没看错你，都怪我以前想得太多。”
　　“你认娶我时可从未小瞧我呀！”袁咯咯直笑。
　　夜里，俩人讨论了今后为地下组织可做的事情，最后集中谈到发展齐羽新的可能，王子良说：“不妨一试，但要征得周永祥与四弟的同意。”
　　袁丽峰根据夜里丈夫的提示，开始利用从事基地财务业务的机会，搜集海军采购补给的过账数目，她通过对大量日常收支报表的整理比较，初步搞清了港口进出舰艇的增减。起初袁每月汇总一份情报，后来随着基地军舰的频繁调动，工作量越来越大，每周都要跑一趟奉化路联络站。
　　几次袁在院子里碰到公公婆婆，说不上几句话，直接去南院将情报交给周永祥转身就走。
　　两位老人十分纳闷：“这几个孩子都咋啦，儿子忙，媳妇也跟着搭进去，兴许都在干大事。”
　　一九四九年的冬天姗姗来迟，南下的冷空气一波接着一波，大雪从没消停过。
　　雪花稍稀，袁丽峰给尹菲菲去电话：“过两天京剧名伶来永安大戏院演出《武松打虎》，老王让我弄到几张票，咱两家一起去看看！”尹菲菲正愁如何调整齐羽新心情，立马回答：“好啊好啊！”
　　袁丽峰回家向王子良谈起看戏的安排，王说：“不妨借新年喜气先聚在一起吃顿饭，有些话桌面上好聊。”齐从太太口中得知王的邀请开始犹豫不决，生怕他有事相求，但经不住妻子的缠磨，终于答允。
　　王子良特意在大东亚饭店定了桌北方菜，点了齐最喜欢的特色菜。然而齐羽新从进门脸就吊着，无精打采，像霜打的叶子。
　　“不舒服吗？”王子良关心地问。
　　“心情提不起来。”齐羽新情绪低沉。
　　“老王，您得给他号号诊，打通上下督脉。”尹菲菲开玩笑地说。
　　齐抬头瞪了太太一眼。
　　尹菲菲装作没看见，与袁丽峰像亲姊妹一样无拘无束聊得开心。
　　王子良对齐的窝囊相感到既滑稽又好笑，他决定先激他一下，说：“齐小弟，不至于海军大院那件破事把你吓成这样，你在我们心中是个有思想的人，这么个坎过不去，不是在糙讥我们？别把老蒋看得那么高，还指望海军基地为你的前程点盏灯。”
　　“小声点，小声点。”齐紧张地摆手示意。
　　“怕个屁，我看你也不是苟且偷生之人，大不了离开海军基地，凭你的专业能力，在哪都是出人头地。”王子良见周围食客寥寥，嗓音洪亮。
　　“大哥说的对，人要有点骨气。”尹在旁边打气。
　　“齐兄，你比我年轻，机会多着呢！青岛都快丢没了，他们杀个鞠庆玺能挽回颓势？我看未必，不就是吓唬吓唬你我这样的老实人。现在整个海军朝不保夕，连桂永清司令都不知躲到哪里？还是那句话，命运要攥在自己手里。”王子良越说越带劲。
　　“这倒是。”齐心情缓解，面容渐有血色。尹菲菲见丈夫终于开口，伸手亲昵地拍拍他的脸庞。
　　王子良一番话引起媳妇袁丽峰的好奇：过去极少谈政治的丈夫，现在居然出口成章，字字说到实处，让人佩服，北面真厉害，今后跟着他走没错。
　　饭桌气氛活跃起来，齐羽新端起酒杯敬王子良：“咱俩是第一次喝酒，这杯酒我就先干了，一是你的话受用，二是感谢您为我降压减负。”
　　“你终于清醒，好事！”王子良跟着拿起酒盅。
　　两家人从酒楼出来直接去了永安大戏院，看完京剧《武松打虎》齐羽新拍着前额说：“今晚你们几位莫非早就设计好引我上景阳冈。”
　　--哈哈哈，几个人爽朗大笑。
　　齐意犹未尽：“子良兄，今晚我无困意，咱俩家人找个地方顺着刚才的话继续聊。”
　　“好，我们去附近易州路新星咖啡厅。”
　　王子良提议，四个人高兴地上了人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