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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泥鳅水生 第二十章 起死回生

  英菊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两床棉被,再次回到关帝庙。
  滚地龙和玻璃球帮她把水生脸朝下放到车上,固定住,盖上棉被,蒙住身子和头。水生的个子太高,腿耷拉到车外面,垂到地上。滚地龙用他装残疾的法子,将水生的小腿蜷起来,用布单子捆住,看上去就像腿折断了一样。
  独轮车一边重一边轻,不稳当没法推。
  玻璃球又从庙里找来一根石柱,上面雕刻蛟龙出海花纹,也不知原来是做什么用的,放在独轮车的另一侧,用绳子固定好了。
  英菊将车抬起,推着走了两步,这下平衡了。
  花子五哥以为是赎票的人来了,蹒跚地过来,一句一句地跟英菊搭话:
  “他这后背上我给上了金创药,乍一闻有些腥臭味儿,闻惯了就好了,药千万不能擦。人要是醒了,伤口会疼得受不了,再疼也不能碰,再疼也得忍着。那什么,过三天,你再过来找我,取些药回去给他换上。那什么,我这金创药灵是灵,可是你瞧他伤得那个样子!好得了,好不了,还得看他的造化。”
  花子五哥一边说,一边瞪大了眼睛盯着英菊和滚地龙,想看清楚赎金倒底是多少钱,以免待会儿滚地龙跟他耍花枪。
  看了半天,也不见英菊拿钱出来,只是跟滚地龙和玻璃球道声谢,然后弯下腰,推起独轮车,离了关帝庙。
  正是大年初一的下午,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穿着新衣裳,打扮得光光鲜鲜地,去土地庙逛庙会。
  小孩子们戴着老虎帽,将一挂鞭拆开了,散炮仗装进新衣服口袋里,手里拿根点燃的香,一路走一路放。
  路上行人见英菊小小个子,吃力地推着独轮车,心里叹道:大过年的,家里人病成这样,中国的药铺都关门了,兴许她这是推着病人去看法国人的天主堂医院。
  大家都觉得她可怜,便对小孩子们叫道:“你们绕着点走,别碰着人家。等人家过去再放炮。”
  英菊低着头推车,使出全身的力气,真沉啊,仿佛她推着满满一车石头柱子,而不是一个人和一个石头柱子。地上散落着红红的鞭炮碎屑,好似被风吹碎了的花瓣,看了令人心碎。
  当初她也是踏着一地风吹碎的花瓣进入虞裁缝家,嫁给她的第一个男人。身体瘦弱,脸色蜡黄,就像一株枯萎的植物。那棵植物因为她的到来恢复了绿色,茎蔓灌满了浆汁,眼看着要重新长出叶子来,然而那只是昙花一现的回光返照。很快,倏地一下子,悄无声息地,浆汁干涸,绿色淡尽,不久便残败凋零了。
  她只能默默地接受这一切。面对命运,她无能为力,因为那男人原本就是一株枯萎的植物。
  现在,独轮车上躺着她命中的第二个男人,昏迷不醒,奄奄一息,命运正在试图夺走他的生命。可是这一次,她不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这个男人原本是棵大树,高高大大,黑黑亮亮,枝繁叶茂,怎么会刹那间突然折断呢?
  她要与命运抗争,从死亡手中夺回她的第二个男人。
  英菊推着水生回到老虞裁缝铺,进到院子里,把车支好,掀开盖在水生身上的棉被。水生被打得稀烂的后背像刀子一样刺进她的眼里,再次让她泪如雨下。
  她解开绑缚水生双腿的布单子,将胳膊插在他腋下,想抱他起来,哪里抱得动?无奈之下,只能用力一拉,将水生的身体拖下了独轮车。
  水生的双腿砰地砸到地上,仿佛砸到她的心里,疼得她几乎要放声痛哭,连忙咬紧嘴唇,才没有哭出声音来。
  她一面哭泣,一面拖着水生进了屋子。
  来到小床前,先将水生的上身放到床上,然后抬起他的双腿,把整个身体挪了上去。床太小,腿太长,小腿悬在床外面。英菊把缝衣服用的木板拉过来,接在床尾,放好水生的两只大脚。
  虞裁缝正躺在床上睡午觉,听到动静,醒来下了床,佝偻着背走进英菊屋里,看见儿媳妇放一个长长的男人在床上,吃了一惊,问道:
  “咋回事?英菊?”
  “是水生。我把他从关帝庙拉回来了。”英菊答道。
  虞裁缝知道英菊和水生的事,不过英菊没有明说,他也就没有问。直到前天,英菊说要叫水生晚上来家守岁一起过年。他才问了一句:“你俩好上啦?”没想到英菊所答非所问地给了他一句:“公公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虽然英菊是他买来的儿媳妇,但那是宁波乡下的规矩,在法租界是行不通的。英菊要是想改嫁,谁也不敢拦她。
  英菊心地善良,丈夫和婆婆死后,一直留在家里照顾他,裁缝铺的生意没有英菊哪还能继续做下去?虞裁缝觉得对不起英菊。现在英菊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还能说什么呢?
  没想到三十晚上,水生压根儿就没露面。英菊以为他在星火和阿芸那里喝多了酒,忘了答应自己来家过年的事情了,赌气关了大门,回屋睡觉了。
  初一早上,她偷偷到烟花巷,看到阿芸肉酱面馆门上贴着巡捕房的封条,顿时心惊肉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忙跟人打听,问了半天,才有人告诉她,听说有个推粪车的和卖水果的一起逼得老板娘阿芸上吊自尽……
  回到裁缝铺,她心神不宁,只给虞裁缝煮了馄饨吃,自己没有心思吃饭。
  虞裁缝问起来,才知道水生找不着了,便让她去找签子阿福问问,咸瓜街的事情,没有签子阿福不知道的。
  英菊于是去找了签子阿福,果然打听出来水生的下落。回裁缝铺拿了些钱,说水生被瘦蟑螂打伤了,现在躲在关帝庙,她要去看看。
  “老天爷!你不是说就去关帝庙看看吗?咋把他拉回来了?咱们要是因为他惹上了瘦蟑螂,那可就过不了这个年了。”虞裁缝焦虑不安地说。
  英菊硬生生地甩过一句:“公公。这事你不要管。”
  她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过话。虞裁缝当时愣住了。
  英菊开始收拾屋子里的蓝布大褂,旗袍,布料。床上和缝衣板子上堆着的,屋顶上挂着的,一股脑堆在地上,用布单子包了两大包,拖着往外走。
  虞裁缝慌起来,问道:“你这是要干啥?”
  英菊答道:“待会儿屋里烧炭火,省得把布料子引着了。”将两个大包一直拖到外面店铺放下。
  她有虞瑞康和木良屋里的钥匙,两人回宁波老家过年不在,她进去搬了两个炭火盆、两筐木炭出来,回到自己屋里,生起了炭火,一头一尾放在床边。
  屋里顿时暖了起来。她拿一把锋利的剪刀放在缝衣板上,水生的大脚旁边,然后对虞裁缝说:
  “公公,你回去歇着吧。要是瘦蟑螂找上门来,看我一剪子剪断他的瘦脖子。”
  半夜,先是手指头抽搐了一下,然后是小腿,动了动,惨白的嘴唇现出了血色,皮肤上的青紫色慢慢变淡,水生苏醒过来。
  英菊坐在方凳上,上身趴在床上,睡着了。头挨着水生的头,埋在臂弯中,垂下几缕头发遮住眼睛。炭火将她的脸庞映衬得红彤彤,犹如笼罩在一片霞光之中。几滴汗珠从她的鼻尖渗出,仿佛花瓣上的露水,熠熠闪光。
  水生试着抬手臂,刚开始没有反应,试了几次,终于能动了,慢慢地将手移过去,放在英菊头上,摸摸她的头发,在霞光中,像一束束橘红色的丝线,光滑、柔软、温暖,热度随着英菊的发丝,透进皮肤,悄悄地钻入水生的身体里面,渐渐暖了,血液流动加快,胃随之痉挛了一下。
  英菊醒了,发觉水生的手搭在自己头上,眼睛正盯着自己看,心头涌过一阵狂喜,眼泪夺眶而出:
  “老天爷!你醒过来了?”
  “我饿了。”水生答道。
  英菊将水生的手从头上轻轻挪开,放在床上,抹了抹眼泪,去灶间煮了一锅大米粥,端进来。
  水生睁着眼睛,静静地趴在床上,看着英菊端着锅走进来,将锅放在炭火盆上,蒸气飘渺,把一层纱一般的雾披在她身上。
  英菊盛了一碗热米粥,然后坐在床上,将水生的头侧过来,放在自己大腿上。
  她舀了一勺米粥,吹了吹,倾斜着放在水生嘴边。水生张开嘴,让米粥滑进去。吃完了一勺,英菊再喂他第二勺。就这样,慢慢地喂了几碗米粥。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屋子里静极了。
  水生感到胃里暖阳阳,肚子暖阳阳,浑身暖阳阳。从昨晚到现在,他的意志一直坚硬得如同顽石,强逼着他保持清醒、不要昏迷过去。现在终于软了下来。巨大的疲惫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涌出,像大海一般吞没了他。他闭上眼睛,头枕在英菊的腿上,真真正正地睡着了。
  英菊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弄醒了他。
  后半夜,水生醒了。这次是因为疼痛。后背火烧火燎,奇痒无比,仿佛很多蚂蚁在爬,又仿佛很多蚂蚁在啃食他的皮肉和骨头。他艰难地抬起头来看英菊,眼睛似乎肿胀起来,目光里充满了痛苦。
  英菊被他的模样吓坏了,慌忙问道:“你这是咋了?”
  水生弯起胳膊想去抓后背,被英菊看见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强按在床上。
  “后背又疼又痒,你帮我挠挠吧。”水生哀求道。
  “你忍着点儿。挠破了伤口,化了脓就麻烦了。”
  “帮我翻个身,让我在床上蹭蹭。”
  水生动起来,挣扎着要翻身。英菊抱紧了他的头不让他动。
  水生身体扭动了两下便累得不行,动弹不得了,斗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脸憋得黑红,嗓音嘶哑地说:
  “求求你救救我。我疼得实在受不了了。”
  英菊咬了咬牙,将水生的头放在床上,说道:“水生,求求你再忍一会儿,千万不要动,我去给你熬药来。”
  她下了地。墙角有个木头箱子,被个锁头锁住。她掏出钥匙打开锁,从里面抓出一把大烟壳来,揪起棉袄的下摆,兜住了,重新锁上箱子,然后去了灶间。用米汤将大烟壳煮了,盛了一大碗端回来。
  她用手扬起水生的头,大碗凑过去:“药好了,喝吧。”
  水生闻不见药味,只觉得香,很浓,很怪异,有点像大烟馆里面的香气,问道:“是大烟?”
  英菊摇摇头:“是大烟壳壳。我公公他们一家人心绞痛犯了,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给他们熬这样的米汤。喝吧。喝一碗就不疼了。”
  水生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喝了一碗。
  初三上午,英菊拿个罐子,去了关帝庙,找滚地龙讨金创药。
  滚地龙叫过来花子五哥。
  花子五哥把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小:“你说啥?他真的活过来啦?”
  英菊点了点头:“早上刚吃了两个烧饼。”
  花子五哥口中啧啧作响:“这兄弟好硬的命。他来的时候,后背哪是肉啊?都快成肉馅了。说老实话,我压根儿没想到他能活过来。”
  花子五哥抱出来药坛子,抓了两大把,放进英菊的罐子里。
  “再抹这一回,过一个礼拜结痂了,就好了。”
  英菊跪在地上,给花子五哥磕了个头,然后捧着罐子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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