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评价庄重同学的见识勉强可以算得上见多识广的话，那么面前的这位许先生就至少要称之为博古通今触类旁通，父亲刚介绍，自己不过礼貌性的回应，看面前的人，应该大自己十多岁，简单的西式打扮，中等个头，蓝边布鞋，宽边眼镜背后的目光深邃平静，父亲说他是北海道经济大学唯一的中国教员，单论学识品质，给个教授都不为过，但因为日本社会对中国根深蒂固的歧视，实在无法打破常规，才屈就此职，我‘嗷’了一声表达了有限的赞叹，许先生也只简单点了下头宽和一笑。
　　随后，许先生和父亲的攀谈，就让我瞬时间有种耳目一新的豁然，并随之确立了自己对他的信服和崇拜。
　　“许兄弟，上次一别一年多时间了，那次煮酒请教目前的国际局势，您说目前形势对我民族工业而言是夹缝求生的机遇，同时也是忍辱负重的挑战，我回去思考了很久，小有所悟，但还是感觉模模糊糊，今天还望指点一二！”
　　“宋大哥客气了，小弟上次就妄言一番，惭愧至极，今天既然老兄又提起，那你我就探讨一番，不当之处您就一笑置之吧！”
　　“请！”
　　宋耀辉已经折腾了一上午，肚子已经有些叫唤，原打算去厨房找些点心对付，听了这话，又赶忙转过身子，想看看这个被父亲如此推崇的人物，到底如何。
　　“宋大哥目前的生意门路在整个中国都是排的上号的，上下关节，全国商号经营情况如何基本也是心中有数，这几年你新发展的海外贸易据说做的也不错，那些洋人对中国市场的手段认知你也算是见识了。那么要想预判中国民族工业未来的走势，就必须弄清楚三个问题。中国现在最赚钱的买卖是什么？最赚钱的人有哪些？谁在买这些东西？——！”
　　许先生略略停顿了片刻：“一战时期，列强大多忙于备战，大量企业工厂全部转向战时体制，前线物资消耗如同流水一样，试想下，几百万人剑拔弩张，军火不用说，其他类如医疗用品、汽油、粮食、衣料…甚至讲究点的国家还有香烟、酒、汽水供应，就算是海量的东西成箱成箱往前线送，仍旧像是倒进一个看不见尽头的窟窿，要是几百万人每人抽根香烟，上海最大的卷烟公司一天连轴生产都应付不了！这样的战争消耗给欧洲社会带来巨大的生产压力，也为我国民族工业带来最有利的喘息之机，宋兄想一想，你后来涉及的几个行业是不是都在这个时期介入的？”
　　“没错！那时候国外的竞争压力一下子小了很多，甚至有时候他们订单忙不过来了，还能分给我部分承担，价格利润也比过去客气很多！”
　　“是的，其实细想其中关节，这是理所应当的，战时需要让大量的工厂工人根据战况定量生产，极端时期这些工厂都要被强制征用，于是有关于衣食住行的相关生产行业几乎全部瘫痪，他们本国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时间和你在中国市场上斤斤计较，所以对于你这样有实力的商人，他们无奈且必须的选择了合作共赢各让一步。”
　　“是的，那段时间这群欧洲人把很多无法应付的订单转给我承担，利润相当可观，可到了时间这群不可一世的洋人们竟然告诉我，他们手头实在没有现钱了…”
　　“意料之中啊！战争尚未结束，他们的政府也给他们开出一张张等待兑现的支票，要知道欧洲人很尊重合同精神，不是逼到没有办法了，也不会轻易毁约。但据我了解这也给宋兄创造了第二次拓展的巨大机遇，他们最后兑付的东西比现大洋对你来说更具有价值！”
　　“哈，此话不假，洋鬼子的契约精神我这次算是领教了，谈事情时候偷奸耍滑，一旦盖章签字了，看合同认死理。时间过去一个月，钱款毫无动静，我没去找他们，他们自己倒是找上门来了，上来第一句话就是，宋老板，拖欠你的钱我们一时半会真没辙，但这订单还是希望能继续合作下去，今天我们过来，是带着足够的诚意的，我们随身带了上海租界的房产地契和几家工厂转让合同，您随便挑一样作为你的补偿吧！我当时差点没被这馅饼乐疯，租界的房子，那是见天看涨的好东西啊！不打仗了绝对保值，打起仗来人人哄抢，前些年买的一套现在差不多要翻倍了！冷静下来之后，我还是选了厂子和设备，我这一代生意人区别于前人的地方可能就在于眼界，老辈人闭关锁国耳目闭塞，手头有钱了就是买房置地，可这招在现在不灵光了，大清朝时候，要赔款必割地，国家的地都能说让就让，小老百姓手里的就更不让人踏实了，到后来军阀混战说到底就是抢地盘争山头，一块好地头，今天姓李明天归孙，一眼看不到头啊！可设备这东西不一样，我们和洋人竞争，最比不上的就是这设备和技术，早年求爷爷告奶奶，他们卖给我那些老古董，钱砸进去不少，买回来还是他们淘汰或者残次的家伙，订单下来，我们连轴转一天出的产品不如人家轻轻松松一上午的，可气可悲啊！他们的这套设备其实我早相中了，质量方面没得说，还根据中国生产特色做了调试改变，我找中人问过一次，加价都不肯出让，现在逢到这个机会，我怎么会放过，于是直接开口说就要设备吧！洋人这时候也忐忑啊，房产地契都是有数的，随行就市有个说法，可这设备厂房要是急着抛售可就没个准数了，他们也是急卖不成，才拿着这个过来将我军的，况且前番漂亮话已经说出去了，这时候又不好反悔，我说多少他们就要认多少，于是几对蓝眼睛滴溜溜的瞪着我，等我狮子大开口呢！我其实有过狠狠宰一刀的想法，洋人嘛，坑了我们大中华多少银子，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一次机会了！但那时候犹豫了一下，想着和我合作的并不止面前这一家，不能因为一时泄愤，坏了商场的规矩，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大手一挥，就按照战前的价格评估，要是不够货款我就咬牙吃点亏，要是还有剩余我也差人给你们送去！这话一说，对面就喜笑颜开，叽叽咕咕不知道夸了我什么，我就听懂领头的一句二半吊子中文‘宋老板真是个仁义人！’，翻译告诉我，他们感激我不仅没有乘火打劫，还如此道义，愿意作为中人请他们聘请的维修师傅、技术指导留下来，继续完成三年的服务期！这可是大喜事！外国人买设备不肯给说明书，里面的道道他们门清，我们这边却三天两头被敲诈，有时候换个零件、调个左右上下的，都给你折腾好几天，钱被他们赚足了不说，停工一天都是钱啊！晚上我设宴招待，席间他们还帮我介绍不少生意，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来找我的人还真不少，我聘请了一位懂行的帮我仔细查看，一股脑把棉纺制衣那一块的设备全换成最新的了，设备好口碑好，远近的官方民间的订单基本都被我吃下来了，不到两年工夫，这些设备就算是白赚的！”
　　许先生微微一笑：“这些都是宋老板应得的，在您店里的工人，每年都能发冬夏制服两套，质量也是最上乘的，还不用扣他们工钱，这对于穷苦人家一年都做不了一身新衣裳的真是莫大的恩泽。那些收留孤老的养育院，米粮用度您也一手包办，如今的财富不过是对您宅心仁厚的回报而已！”
　　父亲摆了摆手，谦和微笑：“家风传承，后代子孙必当如此啊！”
　　许先生话锋一转：“可一战结束后，您的生意就大不如以前了，洋鬼子打赢了仗，口袋里却空了，加紧对各殖民地的经济掠夺，您和他们竞争，他们甚至能够低于市场价倾销，几个回合下来，您就损失惨重！”
　　“是啊，那阵子和他们价格战、销售战、原料战都斗过，洋人那边迅速成立联盟对我联合作战，可我的那些同行、好友却畏惧洋人势力不敢和我过分合作，孤掌难鸣下，我损失不小啊！”
　　“那是自然，您和他们比本身就优势不大，奋勇上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唉，国之不国民何以为民啊！”
　　“国家积弱，民众的腰杆子也挺不起来！这就是我提的第三个问题，谁是当下中国最赚钱的人！其一是外国人，他们受条约恩惠，又享有技术科学的优势，无论涉足哪一个行当，都是如鱼得水；这第二其实就是军阀官僚，他们与商争利，与民夺食，手握强权，买空卖空，一般的势力根本无法对敌；最后剩下才是宋老板这样的人，只有机遇得当，方法得宜，还要借助前两方照顾，才能夹缝求生虎口争食！”
　　“说的好！说的好啊！事实却是如此！”
　　“再谈购买之人，国力衰微民众更是兜中无银，仅有少部分城市市民和其他特权分子有钱消费，普通民众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再加上中国民众存银渡灾的思想浓厚，就更舍不得花销，所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最广大的民众并不是主要购买之人。”
　　“那谁才是…？”
　　“宋兄别急，这几年你的生意主要的关注点应该是割据的各方势力，中央让他们粮饷自筹自给自足，其实就是甩手掌柜不想操心也无从下手，这些地方势力明白，实力到位他们可以镇守一方，倘若无钱无枪，不用中央裁撤，他们自己内部就先散了。欧洲军备竞争激烈，各方蠢蠢欲动，武器更新频繁，但就算是他们换下来的装备，也总比我们的汉阳造可靠，所以这军火买卖是第一大宗；再者米粮衣物需求也极大，战端一开，交通阻塞，物价飞涨，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生活必需；最后香烟烈酒也值得关注，以后这些事物定会进入寻常百姓家；如此三大宗，说到底也是国难财，但如果是宋兄来发，倒也是好事！”
　　宋国生暗暗称奇，这些事物自己正逐渐涉及，但那可是经历无数失败挫折才换来的教训，他一直在学校教书，却能看的如此透彻明白，还真令人惊叹啊！
　　“宋兄！你也不必担忧采购军火会成为某些屠夫的帮凶，如今国内局势还算平衡，各方轻易不会大规模开战，但邻邦日本，就我观察，摩拳擦掌厉兵秣马，虎视眈眈狼子野心，他日和我中华必有一战，日后你购买的这些杀人利器说不定都会成为保境守土的重要依仗，那时也是功德一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