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敢想象，上海要是离开了这些工人，会乱成个什么样子！”宋鑫站在宴会厅二楼的露台上，履行着一个活动组织者和主人翁的基本礼仪，这里视野开阔，东西两边大半个街市尽收眼底，要是看到来了特别尊贵的客人，宋鑫也能第一时间赶到楼下厅堂迎接。
　　“是啊！前几天的罢工，原本以为仅仅是雷声大雨点小，那些穷人肯定熬不过我们，谁曾想仅仅过了两天，我们的生活和生意完全脱离了轨道，每天的损失都在上万现大洋，到头来首先妥协的反倒是我们！”看着楼下忙里忙外的侍者服务生，一旁的长期合作伙伴董辉由衷地感慨，这种热火朝天正是大上海秩序何文明的体现。
　　“古书里讲的好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分析的确实是独到中肯，想想看看我们俩，整个上海公认的黑白两道大哥，可要是离了这些卖苦力气的穷人，我们和谁逞威风？又找谁来照顾我们的衣食住行？过去那些日子我们早就习惯他们不反抗不闹事的乖顺姿态，现在这帮曾经的小绵羊猛不丁跳出来向我们提要求要平等，确实让我们措手不及！”宋鑫接过下面人递来的咖啡，一块方糖都没加，用最标准的西方饮法小口啜饮。
　　远处，银行大楼的巨大钟表响起了整点报时声，宋鑫叹了口气：“唉！放在过去真不敢想象，我们竟然会对那些穷人妥协，可如今他们再也不是过去的一盘散沙了，不仅有组织有联系，而且提出的要求也还算切实可行，比起工厂停工的损失，还有城市秩序丧失对当局造成的压力，权衡利弊，答应他们倒也未尝不可。”
　　“宋大哥，说到有组织，你不感觉他们背后似乎是……”董辉撂下半截话，等待着宋鑫的反应。
　　“总之你看着来吧！今时不同往日，就像我们，外国人抱着我们的茶壶茶叶喝的不亦乐乎，而我们却开始逐渐学着像他们一样适应这苦咖啡，这世道，谁都和钱没仇，只要他们还在帮我们创造价值和利益，这口大锅里的的肉汤我们主动分给他们几勺，安抚住他们的同时，起码也能为我们换点好名声。”宋鑫岔开了话题，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开始默默感受着咖啡残留在唇齿间的回甘。
　　“晓得了，晓得了。日本人来了，我们下去吧。”街面上一阵骚动，两辆挂着日本国旗的汽车，张扬且跋扈的向这边开来。
　　走到楼梯道的时候，宋鑫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说道：“阿辉啊，我听说你最近一段时间和日本人走的比较近，你是做生意的，这么做无可厚非，但你千万记住，一定要和日本人分清界限留足底线，我们几家子在上海打打杀杀明争暗斗，哪怕是头破血流你死我活，说到底不过自家人的事情，可你要是把日本人掺和进来，不仅是坏了规矩，而且你仔细想想，自古以来与虎谋皮者，又有哪一个能有好结果的！”
　　董辉面色一变：“宋大哥你是不是听到谁在你面前风言风语了，是谁这么不开眼我也就不多问了，反正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小弟今天就当受教了！”
　　宋鑫没有接话，深深地看了一眼董辉，微微一笑，转头往门厅的位置走去。
　　上海不仅是上海人的上海，更是天下人的上海，信息买卖、金融货币、交易贸易，在一场场酒会宴席中，双方就能谈出个大概，有的甚至当场就达成协议。
　　其实交际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让陌生人变得熟悉，让熟悉的人更加熟悉，在上海，面子和人情就是最宝贵的商品，所以上海人热衷这样的宴会，中间人、交际花、投机者这些在其他城市少之又少，也缺乏生存土壤的职业，在上海这片沃土却生长的分外蓬勃。
　　刚来到大厅，我就被厅堂里炫目的灯光，你来我往的嘈杂惊到了，定了定神，过了好半天才适应这里的喧闹。
　　舞台周围的男士着装倒是出奇的一致，除了色调有些微的差异，几乎都是差不多的款式，可能上海的裁缝面对这种正式场合的装束，都收敛住了他们别出心裁的创造力，用精致和刻板包裹住这一个个各怀心思的躯体。而相比较而言，女士的服装就要丰富多了，礼服、旗袍、连衣裙，互相之间争奇斗艳，让现场的男士们目不暇接，空气中，洗发水的清香、化妆品的艳香、食物的浓烈菜肉香四处环绕流窜，现场的饮食男女们各取所需。
　　我和宋雄在今天还是低估了上海的交通，工人全面复工之后，在家中憋屈了好多天的市民们纷纷走上街头，开始他们报复性的消费，几条主干道满满当当的全是人，我们租来的车子穿街过巷，抄了不少近路，最后还是迟到十多分钟，宋雄进来之前摸了摸口袋，因为我和他都没有抽烟的习惯，所以没有把卷烟当作生活必需品，但这样的交际场合，烟确实是不可或缺，于是让我先进大厅，他去对面烟摊买两盒好烟。
　　这当口，宋雄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在我身边把气息调匀，将整个大厅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最后目光定格在一个明显过了四十岁，却仍旧浓妆艳抹地中年女人身上。
　　客观的讲，宋雄确实是个出色的管家，我们一家人素来待人宽厚，对待普通的下人家里长辈都很少训斥，像宋雄这样的老人，我们更是早就把他看做家里的一份子了。但在这样的正式场合，他仍旧非常注重主仆之别，带路的时候，仅比我快半个身子，遇到相识的人打招呼，抢先主动把我介绍出去，自己在一旁恰到好处的恭维几句，就这样，仅仅十多米的距离，一路上客套不断，足足过了七八分钟，我们才走到那个女人面前。
　　“曼莎小姐，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宋耀辉少爷，他前不久刚刚从日本留学回来。”
　　“少爷，这是曼莎小姐，她可是大上海的名人，上海不少名流望族都奉她为座上宾，同时也是个热心人，非常愿意为别人排忧解难。”宋雄礼貌而又不失热情的为我们做了介绍。
　　路上宋雄已经和我交代了，这个曼莎小姐是个有名的交际花，虽然和大部分大佬都仅仅是点头之交，但靠着年轻时出色姿容积累下来的人脉，作为中间人的角色居间介绍，还是各方都认可的不二人选。当然，双方生意谈成后，也会给她一笔好处，她平日里名媛贵妇一般的生活，也正是依靠这些收入来维持，宋雄告诉我，我父亲的几笔生意，也得赖曼莎从中出力，所以和她还算有些交情。
　　“曼莎小姐，幸会了，还请多多指教！”我对着面前的女人微微欠了欠身。
　　曼莎的反应热情的有些夸张：“好俊的小子，要是我年轻十多岁，都忍不住要投怀送抱了！”
　　我有些尴尬，面对着她主动伸出的手，上面涂了厚厚的护手霜和脂粉，浓烈的化妆品香味熏的我都感到有些头晕脑胀，我知道这个女人的意思是让我轻吻一下她的手，但自己实在……我勉力维持了一个得体的笑容，弯下身子，低到比曼莎身高略矮一点的位置，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不得不说，她年轻时肯定是个极为标致的美人，如今虽然不得不浓妆艳抹来掩盖岁月的痕迹，但整体给人的感觉还是徐娘半老风韵尚存，触及她的手，细腻娇弱，足见平日的爱护保养之精细，我由衷赞叹一句：“曼莎小姐说笑了，耀辉那时候要是追求您，怕是要排很长很长的队。”
　　曼莎掩嘴而笑：“小少爷不仅人长得俊，嘴巴也甜蜜的不得了，今晚来了不少上海的显贵望族，认识认识对你以后好处不少，请！”
　　我跟在曼莎身后，望着这个一扫刚刚戏谑风流姿态，瞬时间就切换成庄重怡然的女人，不由地对她高看几眼，能在上海游刃有余如鱼得水，这女人没有她展露给别人的那么简单啊！
　　“今晚来的客人，都是上海最有头有脸的一帮人，你们可要小心伺候着，不管是得罪了哪个主，你我都担待不起！”餐厅的经理把整个餐厅的服务生、厨师全都召集在一起郑重叮嘱，为了今晚的宴会，他提前一天就停止了正常经营，并且把休假的人员全喊了回来，最后还临时招聘了一些，才算是放下半颗心，门口两个青红帮的帮众看似漫不经心的抽烟，只偶尔往我们这边看一眼，但经理很清楚，这里的一举一动他们全都尽收眼底密切注意。
　　“知道了！”回答的声音高低错落却格外精神，对于这些底层服务人员来说，仅仅辛苦一个晚上，却能拿到平时一周的薪水，这对他们才是最实在的。
　　“行了，都各就各位吧，打足精神把今天这场面应付过去，承诺你们的奖金今晚宴会结束就兑现！”屋子里的人欢悦的答应一声，纷纷赶往各自的岗位。
　　“老仇，你留一下，再和我好好合计合计！”
　　一个光头净面的青年人答应一声，从队伍里走出，眼睛下方一道新添地斜斜疤痕，让这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孔多了几分狰狞，虽然待人诚恳恭敬，但眼角面相总是透着遮掩不住的凶光。
　　“明天这场面，可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可是长脸的机会，你别看来的就那么几个日本人，但这几个主啊，在上海可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认可了你的手艺，上海的那些日本侨民也会纷纷跟风，到时候，你可就是日料厨子里的头牌了！”
　　光头青年听了这话，眼睛一亮，咧嘴笑道：“全靠经理栽培，小的不是那种只看眼面前利益的人，再好的手艺没人赏识那也是白瞎，今晚的赏钱我是万万不敢领受的，到时候就孝敬给经理，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经理左顾右盼，心中却是喜不自胜，暗道这小子面相是凶了些，名字也有些古怪，但确实懂规矩知进退，原本拿了他五块银元为他担保推荐还有些担心，如今看来，这便宜占得心安理得，不说别的，单论他那中西合璧的日料手艺，几个自己临时找来的日本人吃了之后，一个个大块朵硕赞不绝口，就连一向挑剔的厨师长也承认，这小子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
　　“经理，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
　　“你说。”
　　“我调配的日料蘸酱，是我自己反复调试千百遍，才钻研出的独家口味，也算是自己的看家手艺，我怕别人从我这偷师，你看这蘸酱能不能让我做好带进厨房啊？”
　　“这事情怕是不太好办，帮会的人员还有日本领事馆的人会提前过来，食材、调料甚至连用水他们都要独立采买严格检查，由专人送进厨房，东西上桌前，也肯定会有两方人员进行检查，但你说的这道理我也明白，确实是情理之中，要不这样，你把你用到的东西分开来写，我亲自交给采买那边，到时候给你安排个单独的房间，你现场调好直接上桌，你看怎么样？”
　　“实在没办法，那也只能这样了，您也知道，日本料理讲究生鲜，蘸酱的好坏，很大程度决定了食物的最终口感，要是透露出去，我这饭碗就算砸了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