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亮忍不住先动了，他不清楚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听到隐约的脚步声，汗水一滴滴地顺着头顶脸颊下巴不断地往下滴落，其中有一滴已经在眼皮上打转，差一点就要滴在眼睛里了，王亮疾步上前，一只手摸向了腰间的匕首，另一只抹了一把脸，没让汗水直接腌渍到自己的眼睛。
　　吉田等的就是这个机会，高手过招，半手多余的动作都能决定胜负，更别说这时候他还占有大部分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步、两步、三步，近了，近了！吉田没有一招多余的动作，身体侧身一让右腿蓄力扫向王亮的小腿关节，这一腿又快又恨，沉着准确，王亮这集注了全身力道的扑杀不仅落了空，小腿还一阵阵地隐痛，王亮勉强站住了身子，估摸着就算骨头没事，腿上也肯定是一大片的淤青。
　　差距，差距！凭空想象是一种感觉，真正过招又是另一种感觉，王亮清楚，哪怕两人互换位置，自己拥有一定的优势，他都没有自信胜过这个吉田，更别说自己此前已经反复阅读过此人显赫的家世、优秀的成绩履历、骄人的战功，仅仅面对着他，压力就油然而生，从心理上自己就已经输了大半。
　　电光火石，他突然想到自己混入公产党时候，曾经上过的游击特训班，最开始去的时候，自己的态度是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顾鄙夷轻视，在他看来，这些泥腿子打仗都是依靠野路子，运气侥幸是他们胜利的决定性因素，现在的战绩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运气一直太好而已。可听了一个上午，着实耳目一新叹为观止，战术战略战斗上这些人不拘一格自成体系，自己这边屡战屡败本就是必然的结局。
　　课程结束，在一众营排军官的起哄下，怂恿前来听课的人自由挑选对手，进行一场友好的切磋对抗，自己挑中的这个力大气沉，但一看他的站位姿势就没受过什么训练，王亮心想，自己这个优等生都不用太过于用尽全力，否则赢得太漂亮反而招人怀疑，谁知道一上来，对面缠人、撞头、压身什么阴招损招全用上了，等王亮开始正视对手的时候，已经被他紧紧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上课的教官微笑着搀扶起了王亮：“小兄弟，你身手确实不错，看你的介绍，是那边军校偷跑出来的进步青年，但你记住，生死搏斗之时，狮子搏兔尚用全力，看你今天的表现，你输给他的绝不是力气和技法，而是输在你太讲规则了！”
　　“罢了罢了！今天就做一回泼皮无赖，看看能否绝地翻盘！”王亮在地上蜷缩起身子，硬生生挨了吉田一脚爆踢，不过好在这一脚是用屁股受的，并没有造成太过严重的伤害。王亮在吉田前力用尽后力未继之时，一个鲤鱼翻身，紧紧抱住了吉田的大腿，右手鹰爪般掐向吉田大腿内测的软肉，吉田吃痛之下，两腿爆踢但却因为受着王亮钳制，一脚踢了空，另一脚还失了重心，反被王亮抓住机会，一个摔跤的把式，将他掀翻在地，一记肘击砸在脑袋上，耳鸣阵阵。
　　吉田毕竟是高手，经历了开始的猝不及防后，也调整姿态，连续几次翻滚和王亮拉开了距离，一旦被缠斗住，就迅速移动身形将王亮甩开，用最简单快捷的防守化解攻势，如此一来，王亮体力消耗非常严重，几分钟过去，就有些气息不匀腿脚打颤。
　　我真是没想到在这儿会见到王亮，这个我自小就非常崇拜敬仰的“小哥哥”。
　　王亮家过去也是淮安城数得过来的大家族，往上数几辈，漕运、食盐、粮食、钱庄他们家都出了不少能耐人，可到王亮父亲这一辈，人丁突然就不旺了，香火不旺，老辈人对后辈的疼爱就会失当，过去那一套读书、经商、从政的培养体系因为老辈人的溺爱很快就土崩瓦解，任由后辈人自由发展野蛮生长，好在家族基业足够强盛，到王亮这一代，也能勉强维持殷实富足的家居生活。
　　那时候宋家刚刚进入一流家族序列，根基不稳，加上宋国生一贯的主张就是与人为善广结善缘，所以对于这个老牌家族既有尊敬又有亲近，经常带着我去走动，王亮和我年龄相仿，几次见面又颇为投缘，于是经常相约出去干些荒唐事情。
　　我七八岁的时候，王家总算支撑不住这只出不进的局面，将大宅子卖了，举家搬迁到外地的一处产业，那时候王亮和我告别时，我还大哭一场，直到王亮把我垂涎好久的各类玩具用一个大箱子放在我面前，我才破涕为笑……
　　后来我和他见面不多，不过每一次都印象深刻，中学时候，王亮有一年在我邻近的学校借读，是当地出了名的进步青年，还被抓进大牢呆过两天，再后来听说他去了军队，上一次回来约着聚会的时候，胸口哪枚金光璀璨的勋章很是让人羡慕，他口中的枪林弹雨、军旅豪情更是听得我热血澎湃心生向往。
　　“亮哥！我来帮你！”看着明显出于下风的王亮，我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小辉，你快离开，这不是你能应付的！”王亮听到声音，偏头看了一眼我，却又挨了一拳。
　　看着两人的状态，我知道这是一场生死搏杀，嗯！亮哥的对手是个日本人？凭借着多年日本生活的经验，尽管面前的人穿衣打扮完全符合上海市民的形象，但斥骂时，淡淡地北海道口音，还是让我迅速做出了判断。
　　父亲考虑上海局势不安全，给了宋雄一把特制的小手枪“掌心雷”，让他带给我，必要的时候能出奇制胜，手枪弹容量只有三发，威力也很有限，昨天试了一发，不是靠近的时候瞄准要害位置，很难造成太大的伤害。
　　我走近两人，从口袋中摸出掌心雷，反复瞄准那个日本人的脑袋，这是我第一次杀人，但事急从权，我内心的道义又占着上风，自然没有什么障碍。
　　“小辉，打死他，快！”王亮看见我手中的枪，眼前一亮，紧紧钳住吉田的身体大喊道。
　　吉田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身体剧烈挣扎，和王亮纠缠在一起，让我这个极少接触射击的新手根本找不到空隙机会开出这一枪。
　　“嘭！”好不容易找个空当，我打出了第一发子弹，子弹擦着日本人的耳朵边，只让他稍稍晃了神，吉田的挣扎更加激烈，两具身体扭来扭去更让我无从下手。
　　远处，一队杂叠的脚步声传来，地下的日本人非常兴奋，扯着嗓子高喊：“嘿！嘿！段帮主，你们快些过来！赶紧过来！”
　　我重新调整角度，枪口正对吉田的脸颊，街角已经隐约看见有几个手拿武器的身影。
　　枪响了，吉田在最后关口，将脸诡异的扭动了一个角度，子弹擦着眼角划了过去，日本人捂着眼睛一阵吃痛，亮哥趁机推开了他，站起身子，对着身下的人一脚爆踢。
　　“小辉，再给他补一枪，这是日本人的重要间谍，留下他后患无穷！”
　　我赶忙把枪递给了王亮，几次试验，我深知自己枪法的高低，王亮倒是不含糊，握了握枪，就对着小日本的脑袋扣下了扳机，并没有产生预料之中的枪响。
　　坏了！我立时间反应过来，昨天被我打掉了一发子弹！枪里已经空了。
　　我赶忙将口袋中的备用弹夹递给了王亮，吉田撑起身子，捂着眼角，对着我的方向缓缓后退，状态虽然狼狈，但这已经是他仓促之下，最正确明智的判断了。
　　王亮熟练地换好了弹夹，简单瞄准后，将三发子弹全部打出，吉田倒地不起，王亮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个日本人死活，一把拉住我：“快走！”
　　亮哥带我穿街过巷，一路上拿着那把没有子弹的掌心雷胡乱比划，倒也把身后一众追兵唬的够呛，毕竟对于这些小喽啰来说，出来混日子只为求财，完全没有必要和我们以命相搏，追到租界岗哨后，我知道我们算是安全了。
　　在和守卫用英文简单交流后，他信了我被帮派寻仇的说辞，愉快的收下我递进他口袋里的一卷钞票，并且指挥着他的手下，五六杆枪齐刷刷的对着身后追赶我们的帮会人员，让我和一身血污的亮哥从容的进入租界。
　　吉田被送进手术室时，愤恨不已羞愧难当，自己何曾有过这样阴沟里翻船的经历啊。
　　他身上的伤口虽然多，但并不致命，他靠着最后的清醒，对着这个临时派过来，一脸自大无礼的同僚中村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并且凭借印象描述了王亮的身形体态、去向可能，最后关于那个突然冒出的中国人，吉田勉强根据记忆提供了一个模糊的名字——小飞？
　　“吉田君，你先好好休息吧！你提供的情报，我会安排下面人仔细排查，一切和大日本作对的人，都不可原谅！”中村虽然和吉田有些不对付，但这时候也大局为重，将吉田提供的所有信息，仔仔细细的记录下来。
　　吉田点了点头，但心中仍旧有隐隐的担忧，这个逃走的女人不会坏了什么事情吧？随后，又赶紧掐断了自己这并没有什么根据的联想，没事的，没事的，按照这女人一贯的表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来何五也也不敢在不确定形势的关口，透露给这女人任何信息。
　　“亮哥，我先送你去医院看看吧！”一路上，我就听见亮哥呼吸粗重，稍稍跑一阵子就会直喘粗气，捂着胸肋骨位置，冷汗直冒，想必刚刚的打斗中，有可能伤到哪里了。
　　“不碍事的，不碍事！我到时候吃点药挨一挨就行了。”
　　“这怎么能行，要是留下什么后遗症，将来可要受罪了。”
　　“小辉，现在的上海，日本人势力盘根错节，就连租界也不是过去的净土，耽搁太久，不仅我会被日本人发现，就连你也可能会受到牵累的，等到了前面，我们就暂且分别吧！”
　　“亮哥，保重！”我自然知道王亮这番考虑完全是为了我考虑，也怕自己强留反而会成了他的负累。
　　“嗯，放心吧，我们会再相见的！”
　　临走时候，我把口袋里的掌心雷和剩下的几颗子弹全塞给了王亮：“亮哥，这个你拿上，子弹剩的不多，但我想关键时候，它对你还是很有用的！”
　　王亮没有推辞，将掌心雷揣入怀中，把我披在他身上的西装外套紧了紧，遮掩住身上的伤势：“放心吧，小辉，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上海重新成为中国人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