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杨锦书由陈一晨领着初次参观新公司时，觉得一切都既新鲜又洽适；当他背着电脑包再次来到这里，以后他每天都会到这里上班，感受已大不同。
　　星汉国际大厦外表比天网大厦要更恢宏而现代，但没有特别大的公司入驻，大部分都是中小公司，进到楼里乘电梯上十七楼，整层楼足足进驻了七八家公司，挤迫局促。
　　云游网络是其中最小的一家，通道既狭窄，连前台都不设，只有一块单薄的木板充作屏风把门和内部办公区分开，木屏风上用泡沫字写着深圳市云游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几个字，似乎没有对端正，歪歪斜斜的。
　　转过屏风便直接对着办公区，办公区密集地摆着十几个办公工位，大部分都坐了人，只有几个还空着的工位。
　　一个年轻女子站起身来迎接杨锦书，微笑着问：“请问是锦书吗？”
　　杨锦书忙点头称是，几天前他来时这间办公室才只有不到半数的人，几天过去大部分工位已经坐满，当时没见过这个女子，坐着的人里倒有好些认得的人。
　　“我叫李丽，是公司的行政。”年轻女子热情地自我介绍，“一晨已经把你的情况给我交代过了，我这就给你办入职。”
　　她引杨锦书到屋角一个由文件柜隔出来的小隔断里，“现在公司才刚起步，条件还比较艰苦。”
　　杨锦书连说这就不错了，在电脑椅上坐下，放下背包在旁边的小文件柜中。陈一晨为他考虑得还不错，是把他当作头目使用，给了一个带隔断的工位。
　　“等下我拿员工入职合同跟你签，回头一晨给你签合伙人合同，现在我先带你认识一下各部门负责人吧。”李丽弯腰近前轻言细语地说。
　　走一圈下来，各部门负责人他都认得，美术部负责人是林同生，他怀疑给温芸送花的那个；策划部是黄浩然，两周前还是他《大剑》项目组的组员。他们各怀心思地招呼，不好意思表现得太熟络。
　　李丽送来一叠要填的东西，除了员工入职表和合同之外还有一份自愿不购买五险一金的承诺书，叮嘱他填完之后送到她的座位去，她的座位就在大门附近。
　　杨锦书填完前两份之后才看到承诺书，脑子里没怎么想的就下笔，签了一半停下，忽然觉得这不大对头，这才拿起承诺书仔细看内容。内容大体是员工自己在别处已经办理了养老医疗失业住房等诸险，无需云游网络为其缴纳相关费用，特此申明和承诺云云。
　　倒不是纯粹为自己考虑，杨锦书感觉自己既年轻也一直不会生病的样子，而是为这办公室里的众人，他们可能会需要这个；如果他不得不签这份承诺书，那公司里每个人应该是都必须要签，这就不能说可以用同甘共苦一段时间来一笔带过的了。
　　易地而处，陈一晨也会譬骂敢于炮制这样一份东西让员工签的老板的吧？
　　他签完表格和合同，并签了一半又划掉的承诺书一起送到李丽的座位上。
　　李丽挨个地检查三样东西，稍微惊讶抬头望了一眼杨锦书，没说什么，笑呵呵收好，递给他一份打印的员工手册和通讯录，若干本子和圆珠笔，文件夹之类。
　　上午杨锦书忙着装系统，装软件。坐在隔断之外近旁的两个员工来跟他打招呼，一个自称姓王名琳，服务器端程序，一个姓韩名绍东，前端程序。两个人都说陈一晨已经给他们提起过杨锦书，是程序部的头儿，以后要跟着他学东西。
　　杨锦书对服务器端架构不太了然，自忖没什么可指教一个假如是熟练的服务器端程序员的，不出丑就不错了；前端他有经验，可JA/VA的经验居多，Flash还是纸上谈兵的成分居多，不知道韩绍东程度如何，心头不由惴惴。
　　快到中午时陈一晨匆匆赶来，拉着杨锦书到他的小隔断里说了一通，把公司现在的人力又介绍一番，以及程序部实际上现在只有三个人，大概不敷应用，要杨锦书用公司在几个人才网站上的账号主动出击搜索合适的成员，看情况再招一到两个前端程序员。
　　“王琳是什么背景，他以前独立做过什么产品的服务器端？”杨锦书一直狐疑这个，觉得王琳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由自己管理是不是有德不配位之嫌。
　　“他啊，没做过什么产品，中专毕业，以前在电子商务网站做过一段时间前端，大概就是Dreamweaver之类的。”陈一晨压低了声音，轻飘飘地说。
　　“啊？”杨锦书惊得眼珠都要掉下来。
　　“我给你说，他是王昊的侄儿，我本来想拉王昊过来的，王昊他在天晨资历老，股票期权还没拿完不肯走。不过他答应我他帮我们做服务器端，反正开发量不大，模块现成改改就得。他继续在天晨那边混期权，同时这边卡个位。”
　　陈一晨继续小声地交代，几乎咬着杨锦书的耳朵，“我每个月给他1500块深圳市最低基本工资。”
　　“好，我知道了。”杨锦书*地说。
　　“公司才起步，不可能很规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能干活儿的人你尽管招。”陈一晨接着耳语。
　　中午陈一晨又邀杨锦书一同下楼，在附近一家咖啡厅吃午饭，在桌上拿出合伙人协议，指点他填好该填的信息，按了手印。
　　“对了，李丽给我一份自愿放弃购买……”杨锦书不记得具体名称，只好含混说道：“那个不合劳动法啊，我不能签。”
　　陈一晨摇头，叹了口气，“锦书，现在公司小二十号人，除掉前期费用，目前银行账面上总共不到一百三十万，要撑七个月把产品做完，后面的钱才会进来。现在基本上每一分钱都编列到时程上去了，没有多余的钱。能每个月抠一点点小钱下来，集腋成裘，六七个月以后就可以凑出一个月的费用来，这有多关键不用我说吧？”
　　杨锦书明白这个道理，游戏开发是一个追求容错的序列，不犯错的开发根本不存在，预算越高，容错越高，这是作为制作人必须懂得的道理。
　　“但这是违法的，劳动法，大家薪水已经很低了，连保险费也克扣，这是有问题的，很大的问题。”他坚持说，但语气孱弱。
　　“我知道有问题，但我们别争论了，最终能活下来最重要，假如说现在我们的生存率是7%，克扣大家的保险让我们的生存率提高到8%，有必要这么做吗？非常。”陈一晨冷静地说，毫无转圜余地。
　　杨锦书败退下来，他想既然其他人都已经签了，自己甚至也签了，剩最后一个字时才停下，这说明根本没那么重要。
　　下午他找黄浩然要策划大纲，甚至他还不知道新项目是个什么名字。
　　“预计名字叫《英雄传说》，大纲还没出完，设定很复杂还要等等；总之是个moba类游戏，类似于《英雄联盟》，所以起名字也蹭一下。”黄浩然告诉他。
　　这是陈一晨一直主张的，在檀渊工作室时上过立项计划的，那边叫X计划，杨锦书毫不奇怪，但这时候真的要开工，他必须想得更具体一些，开始在脑子里具体搭建架构。
　　“我还是担心Flash的数据通讯和同步处理能力不足。”他说道，心里隐隐一沉，这好像是在说还是JA/VA才更合适。
　　“当然不能追求完全原汁原味地在浏览器上重现客户端上的效果，你说的问题我们尽量通过具体的玩法设定来规避。”黄浩然也不是全不赞同他的判断。
　　规避，杨锦书太懂得这个词的内涵和外延，对于游戏设计而言，它有一个更直观的替代说法，缩水。
　　但他不能评价这个。
　　杨锦书对林同生存了忌惮，但也跑到他那边，和他叙叙旧，聊聊新产品，看看他画的新游戏的风格概念设定，这不需要策划设定就可以先进行；这和他的工作其实关系不大。以他以前对只是3D特效的林同生的印象和此刻看到的风格设定图，虽然才寥寥几张，也心存畏惧；感觉确实林同生的水平不弱于，甚至比简文君更强。
　　这是一种……复杂的感受，既觉得在这边会比在天晨网络更好，也有种敌在暗处我在明的那种感觉。
　　他也和韩绍东聊了一会儿，知道他参与过一个小页游的开发，大约一年左右前端工作经验，用Flash，该会的基本都会；同时，他也负责公司的办公运维；如果杨锦书在硬件方面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
　　哦，杨锦书心里无声地喟叹，确信自己发现了一个秘密。
　　至少在一开始，他们还不用加班，六点过后下班，杨锦书坐地铁回到科苑路上，在天网大厦旁边的麦当劳找位置坐下，打开笔记本，用李丽给他的几个账号登陆网上招聘平台，搜索在找工作的前端程序员。他确定自己需要两个。
　　“我都下班了，在麦当劳。你呢？”一边他在Q上给温芸发消息。
　　一会儿温芸发回消息来，“新地方感觉怎么样？”
　　“你们大概几点下班？”杨锦书又问，接着回答温芸的问题：“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
　　要求签自愿不购买四险一金的承诺书就是惊吓，杨锦书觉得没必要说出来，他没签，没签也未必会买，但至少装着糊涂。
　　“有多少人，有多少女生？漂亮吗？”温芸的问题隔一会儿连串地发出来。
　　杨锦书哑然失笑，他不大确定自己只看到李丽一个女生，年纪应该二十*岁，瘦而有风致，一定曾经特别漂亮过但此时已经不复当时。除她之外也许美工组里有一两个女生，总之程序和策划里是没有的。
　　“我觉得陈一晨的新项目难度很大，从程序的角度，他要是早点儿和我具体商量一下就好了。”他边敲键盘，边觉得这个可能性更加落实，这个问题一小部分在服务器端，大半都在客户机的终端，以前他只要考虑实现的可能性，但没考虑过效率和可靠性，现在他确信可靠性是最大的问题。
　　可靠性不是要玩家下载工具包安装的问题，而是在游戏的过程中随时卡死和程序崩溃的问题，怎么会有人想在浏览器的框架内尽其所能地装进去一个元素如此多，对信息传输和处理要求如此高的游戏；干嘛不把《星际争霸》装进网页里去呢？
　　“你为什么转移话题？”温芸发了个嗔怪的表情过来。
　　杨锦书往上看了看温芸前面那句，才想起她在说什么，“有个行政是女生，美术那边可能有一到两个女生，我没注意。”
　　温芸长久地没有再有消息过来，要么专心作图去了，要么离开座位。杨锦书切换到浏览器界面，看搜索来的简历。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好像但凡是个前端的简历都适合自己要求似的，这让他既安心，又担忧，担忧自己在这家名作云游网路的新公司忝为技术总监并非水平和资历到了，而是因为和陈一晨的私人关系，但凡来个稍微厉害点儿的前端，很容易就把自己这件皇帝的新衣给拆穿喽。
　　在几十份简历里面，他挑选了既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的十几份，挨个地打电话过去，约他们在第二天或第三天的上午或下午到公司来面试。开始一两个电话他不甚熟练，被对方反问得狼狈，他连诸如公司详细地址都不记得，狼狈地挂了电话，打第五六个电话才逐渐熟练起来。
　　晚上九点多，温芸由外进来在杨锦书面前坐下，满面倦惫。
　　“累死我了！”她说道，手臂放在桌上，头脸侧枕着手臂。
　　“要吃什么，我去买。”杨锦书欠身问。
　　“六点的时候吃了点东西，不必了。”温芸扬手制止。
　　“怎么会那么累？”杨锦书又问。往前他们晚上下班经过麦当劳不一定进来，直接送温芸到车站，按说她根本就不落座，直接催促他收电脑起身走人的。
　　“是有点儿……累吧，”温芸说，叹口气，“你们走了倒舒服，这下段总亲自带队，补充了十几个人进来，需求一下子多了十倍，非把《战国4》做出来不可的气势。”
　　“哦，我离职那天，在公司里见到了耿总，她说她可能会回来。”这不是耿天原话，杨锦书这么概括。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耿天回来的话会改变什么他一点儿也没谱。
　　“我们就看热闹吧。”温芸手撑在额头上，身体打晃，像要打瞌睡似的，“好累。”
　　杨锦书有些着急，等下他们还要走几百米到车站，在车站等上二三十分钟，然后送温芸上车，或者最多他陪她一起晃悠到坪洲站下车，走去那边她的住处送她上楼再打车回家，回到家估计到12点了。
　　他大概犹豫了一分钟，一个大胆的念头心头涌起，稍微交战和权衡，“要不然，你别回家了，就在我那儿困一宿呗？”
　　他住的地方离这儿近得打车不一定跳表，就是他平常懒得收拾，有点儿赃有点儿乱，这让他踌躇。
　　“我刚迷糊了一下，你在说什么？”温芸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眼睛眯缝着问，又像是在偷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