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我先走一步，出去以后我们再聊，江湖再见。”陈一晨冲杨锦书眨眨眼，起身和众人一一握手，提起他的电脑包转身而去。
　　刚刚拉开他扑向吴征，等公司行政到来记录在案，警告不可再斗殴，事后一直陪着安抚陈一晨情绪的檀渊工作室众人叹息着各自散去，气氛上悲愤已散，只剩下仓惶。
　　杨锦书明白陈一晨这话和那一眨眼的含义，心中惴惴。
　　这像是一个疑云重重的事故现场，他是留下来面对警察的那个人，有义务解说发生的这一切，以及他自己为什么留在这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温芸在RTX上发过来一句。她的位置距离会议室很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她很小心地也没有过来看，而是留在她工位上继续作图。
　　“不方便说，见面聊吧。”杨锦书回过去一句。RTX交流信息在服务器上明码存储，存在监控是摆明的事。
　　一会儿温芸背着包走到杨锦书面前，心事重重地站着。杨锦书也飞快关了电脑，背上电脑包，和温芸一道出门去。这时距离通常晚间加班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整个檀渊工作室的工位已经几乎全空了，有种难以言喻的破落萧瑟感。
　　他们出了大楼，走在去车站的路上。
　　“陈一晨冲李卓平发火丢东西，打了他一拳，为的是根本不重要的事，应该是借机和段总跟公司撕破脸，好提辞职。他大概是已经落实了投资。”杨锦书把他思量良久的结果说出来。
　　“那你呢？”温芸问。
　　“等陈一晨那边有了眉目，他说过让我过去，如果妥当我就过去，如果不妥，我就还留在这儿。”
　　“你觉得陈一晨是个妥当的人吗？”温芸又问。
　　杨锦书很怀疑这一点，实际上当邱建华在时陈一晨和他的交流根本不多，邱建华走之后两个人倒是关系亲近，陈一晨对他颇为倚重，很难说这是因为个人关系良好还是工作关系上不得不如此；另外，他也不算了解陈一晨，连他住哪儿，家属一个都不认得。
　　“我在想，你如果留下来，可能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公司把工作室彻底裁了那当然无话可说，要是还留着，你应该是仅次于王昊的骨干了。”见杨锦书不语，温芸补充说道，突然想起来，“啊，不对，还有我们这边老大和张云翔；但他们的工作重要性不如你。”
　　温芸纠结的话里显然还考虑了杨锦书曾经是《大剑》的项目经理，尽管只是技术支持性质的，以及是《战国4》的前端主程，这可能就超过了没什么工作量，已经被借调到鲲鹏工作室的主美简文君。当然这只是她一厢的情愿。
　　杨锦书很惊讶，同时也不奇怪温芸的脑瓜子里想的是这些，他飞快地想到大概妈妈替爸爸思考也会从这些角度，不过他们不是同一个行业的，实际上他们很少互相出主意。
　　“我不想做《战国4》了。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在做一件事的第一天就知道这是个没希望的项目，你只不过是为别人做事，你的意见没人听，你知道它肯定扑街，但还不得不去写每一行代码，所有你过去现在未来做的事就是为了有人在某一天当众宣布，这个项目打开始是个错误，我们不得不放弃。他到最后才知道这一点，蠢成那个样子，为什么还是我们的头儿？”
　　杨锦书倾述一样说，陈一晨挥向李卓平那一拳某种意义上鼓舞了他。
　　“仲唔系为咗揾食!”温芸叹息着说，同感而不同意。
　　杨锦书听得懂这句简单的粤语，但这是他不容易理解的概念，耸耸肩，“只想搵食就只能一直搵食下去，不应该这样。”
　　他没看见温芸冲他翻了翻白眼，没说什么。
　　第二天陈一晨便没有到公司来，杨锦书看见运维办公室的人来搬走了他的台式电脑，传言随即在人们之间传递。传言说他晚上离开公司时就把门禁卡留在了前台；写给董事会的辞呈被片段截图放出，证实他凌晨两点发的邮件。
　　更多人加入了传言中的辞职名单，并且一个接一个地被证实，首先是数值策划马亚军，接着是3D美术林同生，系统策划陈飞帆。檀渊工作室本来剩下的人就不多，这下又去了其中半壁。
　　杨锦书有些心慌，两天过去，说江湖再见的陈一晨并没有联系过他。聊以安慰的是策划和美术组几乎只剩下个别人，他这边总共五个新老前端程序员都还稳定，大概都不在陈一晨拉拢名单里，也许只是暂时的。
　　他有时觉得自己稳住不去问陈一晨进展是对的，有时又觉得自己在错失时机。
　　段泽晨找过杨锦书一回，向他介绍陈一晨离职的情况，请他多关注自己组里的成员，要他们对公司和项目前景有信心，必要的话可以以加薪的手段稳定；作为激励，先为杨锦书薪水由15K加到18K，再一年后派期权。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才刚进国企，月薪120元，加奖金一起不到150元，在单位上可有可无。你现在可赶上好时候了，一个每年千万级投入的工作室核心骨干之一，前途无量。”
　　段泽晨这样对杨锦书说，但没什么表情，现在檀渊工作室只有十来个人，哪来的千万级投入。
　　进段泽晨办公室前杨锦书怀着一丝的冀望，希望段泽晨主动谈谈檀渊工作室的前景，当前这一个项目的前景；难道陈一晨反对《战国4》的态度还不够鲜明，难道段泽晨真的觉得《战国4》有一丝胜算？要么宣布一个大胆的决定，任命他做这个工作室新的制作人，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推门进去之前的确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但只有3K加薪而已，他也是失望极了。
　　他继续等待，内心焦灼，眼见着连黄浩然都提出了辞呈，说是回老家发展；他也认真地考虑回北京，或者去上海的可能性。
　　陈一晨电话差不多一周后才来，约他下午在市民中心地铁站负一层一家咖啡馆见面。杨锦书请了假，准时如约而至，陈一晨晚几分钟到。
　　“刚刚在地面有个电话没打完，很重要，只能呆在上面打完了才下来，不好意思啊！”陈一晨换了个人似的，干练洒脱，拍着杨锦书的肩，推着他向前，在一对卡座里坐下。
　　“新地方怎么样啊？”杨锦书问，这么问是经过仔细斟酌的。
　　“就在这附近，我也是偷懒让你跑过来，实在不好意思！哎，你不知道，忙得要死，创业和打工完全不同，事必躬亲，每件事都要你拿主意，做一样忘一样，就是一团糟。”陈一晨烦躁又似夸口地说道。
　　这好像为他为什么离职之后一周才和自己打电话，因为太忙了，杨锦书这样为陈一晨找到借口。
　　“你们打算做个什么样的项目啊？”杨锦书接着又问。
　　陈一晨做手势要杨锦书停下，他自己喘了口气，“吃点儿喝点儿什么？不好意思，我还没吃午饭呢，可怜吧！”他问杨锦书。
　　杨锦书表示只要清咖啡即可，不用糕点。他起身去柜台点了咖啡和小蛋糕端过来，杨锦书也过去帮着端。
　　就着咖啡陈一晨狼吞虎咽吃了一份蛋糕，这才停下面对着杨锦书，“锦书，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
　　“没事儿。”杨锦书略微腼腆地说。
　　“是这样的，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我这边的情况，现在搞定的投资情况，项目规划，和现在的……所有你该知道的情况。”
　　陈一晨对杨锦书说道，等他颔首，接着把他这半年来和投资人接触的情况，最终决定投资在他身上的投资基金情况，他自己对游戏行业未来一两年周期变化的预测，以及公司现在到位的人力班底和近期欲展开的项目，巨细靡遗地说给杨锦书听。
　　杨锦书还是头一回听人介绍一个投资项目，只记住了陈一晨说项目总投资大约450万，但设置了多个阶段，第一阶段只有100万启动资金，他们计划在九个月内完成一款新的moba玩法的网页游戏；完成后投资人再投入两百万运营，一百五十万用于第二款产品研发。
　　他还是失望，因为陈一晨提到他们新项目还是一个网页游戏，即便他同意陈一晨在游戏理念设计的大多数理念，可以想象这会是一款好游戏，但它毕竟不是移动平台上的。
　　“你来这边做我们的技术总监，负责新产品的前端后端，月薪你要体谅一下，开不了你现在拿的水平，创业艰辛，大家共体一下时艰。”
　　陈一晨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观察杨锦书表情，“我给所有人定的最高薪水都是6+1K，6是基本薪，1是报销，这点钱在深圳紧巴点儿应该是够生活的，当然不会很滋润。”
　　杨锦书下个月生效的薪水是18K，这等于砍掉三分之二，他稍微有点存款，不至于觉得不能生存，可想而知那会是段艰困的时光。
　　“我觉得没问题。”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在还暗自犹豫的时候。
　　“好，锦书，谢谢你！”陈一晨显然松了口气，感激地说道，“重要的是，你进来我给你4%无条件股份，另外我们和投资方有多个业绩对赌协定，比照其他人一视同仁就对了。但在前期是你和我签一份代持协议，登记在我名下，等公司二次融资以后你们才由我这里划拨股份给你，你看这样可以接受吗？”
　　薪水有点儿低，但股份没问题，杨锦书点点头，“我都没问题，但是我们真的要做网页游戏吗，我觉得就算用flash接下来也很难了。”
　　“我知道，你想做手机游戏，现在是起风了，但还没形成风口，也许还要几年时间，试错、趟雷、开荒，怎么说都行，但牺牲的人最好不是我们。我们先做完第一个网页游戏，接下来第二期费用进来就可以布局手机游戏，那时候前面的人该犯的错都已经犯过了，那时候才是我们做手机游戏的时候。你说呢？”
　　陈一晨胸有成竹地劝勉，显得他已经考虑过最佳的方案。
　　这一席话足以说服杨锦书，杨沛然和杨锦书说得最多的一席话就是人生像足球比赛里前锋射门，既要跑到位置，时间也很重要，太早到和太迟到你都接不到最后一传，连射门的机会也没有，或者仓促起脚，多半会打偏。一场比赛一个前锋大约能射五到六脚，而一个人一生里重要的时刻或许只有一次。
　　“要是我状态最好的时候在2004年以后出，你看我能做出什么样的产品！”杨锦书一直记得爸爸这句话，充满骄傲和惆怅。
　　“我同意。”他说道，没什么疑问了，对陈一晨点点头。
　　“那我这边和其他几个高管就确认了，你会尽快，尽快应该是一周内吧？加入我们，然后……”陈一晨思忖着，似乎犹豫了一下，含笑接着说道：“你可以考虑带秦伟培过来，或者你认可的其他前端，我们新游戏前端的工作量很大；还有，你和温芸的进度如何了？要是你愿意，把她也带过来吧，两个人在一起工作效率高得多，对吧！”
　　杨锦书也是这么想的，回去之后有些雀跃地和温芸说了这件事，温芸却是满脸愠意。
　　“我这种没大志向的小女子，还是留在天晨网络好，收入不错，工作稳定。尤其是，以后失业了怎么办，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温芸说道，不无嘲讽。
　　“我们现在不就在同一个篮子里吗？”杨锦书忍不住指出，他听得出温芸就是不喜欢陈一晨的新公司，如果是一起去别的公司没准她就同意了。
　　“进篮子之前，我还不认识你，可能认识的话，就不进来了。”温芸脸上不悦散去，笑着揽住杨锦书手臂挤兑他。
　　“可是，我们都已经公开了，如果我离职去了陈一晨那边，这边不要你了怎么办？”杨锦书担忧地说。
　　“那么小鸡肚肠？不会的，我只是个UI，接触及不到什么商业秘密，我相信他们要是这么小气，也不可能做到在美国上市的。”温芸满不在乎，甩了甩头发，“如果真那样，我就换一家公司好了，这值得担心吗？”
　　杨沛然叹了口气，他意识到温芸不去是有理由的，多半她知道那个潜在的追求者先进了陈一晨的新公司，蕙质兰心，知所进退地主动避开，自己还没进新公司，那儿已经有了个隐藏的对手。
　　第二天他写离职报告发给段泽晨，下午段泽晨约他谈，晓以利益和道义，提及他这一年半多次犯错，自己尽力维护才使他平安度过，现在公司用人之际，薪水给得这样高，也给了他拔擢机会，谁知道他竟这样轻率地对待。
　　段泽晨要他再考虑，等过段时间再说。杨锦书说不用考虑，他虽然实际服务超过一年半还多，但正式转正还不到四个月，有权即刻解除双方的劳动合同；他愿意给公司一周时间进行交接。
　　“走吧，你走吧，《战国》庙小，没必要耽误你时间，祝你鹏程万里！”段泽晨大怒，按捺住没破口大骂。
　　两天后，杨锦书办完交接，收拾东西离开公司，却迎头遇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他不自觉地迎上前去，心中千言万语，脸上发僵，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么。
　　“你这是……怎么了？”身穿着粉色西装的耿天疑惑地望着杨锦书捧着个箱子，显然是离职的行头。
　　“耿总，你这是回来了啊？”杨锦书鼻子有些发酸，觉得自己恍惚踏错时光的片段，心里不由得期望她回来了，她会挽留自己留在这里。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做？
　　耿天摇摇头，温和从容地笑，“没有，只是回来看看，没那么快，没那么简单。”停了一下，“哦，你要走？也好，接下来这儿会是个是非之地，祝你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