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瘫坐在沙发下，在打电话还是在微信上说之间杨锦书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打电话给爸爸。
　　手机按了免提搁在茶几上，没响几下就听啪嗒一声，对面接了。
　　“喂？”电话那边传来杨沛然谨慎的声音，声音稍微有些电噪。
　　“是我啊，爸！”杨锦书心里有些发毛，同时也难掩激动。
　　“我靠，真是你啊，我看是你电话，还以为你被绑架了呢，没被绑架吧？”杨沛然打着哈哈，戏谑地说。
　　这显然指杨锦书有事从来在微信上找他，差不多从不打电话，打电话是颜媛的专利，她打给杨锦书。
　　“没有！”杨锦书没好气地说，又觉得有些后悔，早知道就直接在微信上说了。
　　“说吧，那有什么事，劳动你打电话给我，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杨锦书又踌躇，觉得难为情，又觉得非说不可，“我妈呢？”
　　“前几天她去西山参加一个短培班培训去了。”
　　“我说她好几天没给我电话呢。”
　　“她给人授课呢，估计一天下来唾沫星子都不剩几个，我觉得她应该是懒得给你电话了。”说到这里杨沛然语气一转，“说吧，你小子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杨锦书哑然而笑，吧嗒几句终于找着了合适的语境来说事儿，“爸，我给你说，今天我们工作室老大决定让我担任新项目的主程了！主程呢！”
　　说出这话，杨锦书浑身充满力量，由沙发上蹦起来，在地上跳好几下拳击的步伐，弓腰挥拳。
　　成为一个项目的主程，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今天梦想成真了。
　　“咦，你不是在做《大剑》的项目管理吗，怎么又调去参与新项目？”杨沛然没有太兴奋，反而纳罕地问。
　　杨锦书坐回沙发，“我们前端组的第二程序今天也辞职了，留不住的那种辞职；我们老大一想，那就我吧，我是前端组里最有经验的人了。他给我说，我当然答应啊！”
　　“那《大剑》那边呢？”
　　杨锦书想象得出爸爸在电话那边皱起了眉头的样子。
　　“那边我还负责，能者多劳呗。反正现在是过渡期，有那么一两个月立项，还没什么开发任务。公司预备从其他项目调剂一个前端程序员来支援我们，以及调进两个实习生，我现在算是个小组长，管四个人，连我自己一起五个人。”
　　“恭喜啊！”杨沛然调侃地说，语意当然也真诚也甚欣慰，“不过，你忙得过来吗？”
　　“我不怕！忙得过来！”杨锦书大声说，振臂，真想有个人在旁边可以拥抱，分享此时的狂喜。
　　“*好的，我支持你，你爸我当年也是一个不怕事儿多的人。年轻人就是要忙起来，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这是成为一个真正的项目经理必经之道。”杨沛然认真地说。
　　“这怎么就说到项目经理去了啊？”杨锦书有些含羞地说，他在微信上汇报过自己担任《大剑》项目经理，但并非是“真正的”。
　　“项目经理是天然形成的，需要非常了解并且掌握项目的全部，参与和做决定，跟踪过程随时处置，这是项目经理的第一阶段；你现在就差不多接近这一步。第二阶段是你熟悉行业和项目之后，加上对未来的展望，判断项目当前的位置，把项目调整到距离趋势突破最近的地方。”
　　杨沛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杨锦书不那么爱听也还好，有来有回，但他无端地想到了赵奢和赵括的故事。
　　“对了，你事业*顺的啊，情场怎么样啊？”杨沛然忽然问道。
　　杨锦书措手不及地啊一声，隔着电话脸红起来，耳朵发烧，“天哪，你怎么会问这个？”
　　“我替你妈问的。”杨沛然捉狭地说。
　　杨锦书叹了口气，“那我的回答就是，没有，我还是单身，没有喜欢的人，你满意了吧？”
　　“你是个多情的小男生，怎么会没有喜欢的女生？”杨沛然打趣地说。
　　“爸，你可别胡说了！”杨锦书忽然有些心痛的感觉，他觉得好像已经触到黄维熙一根手指头，遽尔远隔千里，相见无因。
　　“你妈和我都希望你遇上一个你喜欢，人家也喜欢你的女生，你离开我们那么远，你们可以相互照顾，不会太孤单。有事可以商量，有情绪可以分享或者发泄，不会长此以往成为孤僻的人。你知道，我和你妈都希望你回北京，既然你不愿意，找个女朋友总可以！”
　　杨锦书觉得爸爸一定在撒谎，妈妈明明就在他旁边，指导他怎么对自己说话，几乎想要出口揭穿。
　　“爸，我知道，没事儿我挂了啊！”他不耐烦地说道。
　　“我就是担心技术上你还需要磨练，你才一年多经验，这么快担任主程未必是福，这一点你要有清醒的认识。”挂掉电话前杨沛然话锋又一转。
　　杨锦书叹了口气，“我会尽快磨炼自己，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在大学里他学的语言和自修的语言不少，什么都会一点。JA/VA不算他擅长的，是到了《大剑》项目之后跟着邱建华学，以及赶鸭子上架的迫切才让他成了一个还不错的JA/VA程序员；邱建华因为别人否认JA/VA负气离去，新项目预定Flash，他不得不再一次临阵磨枪。
　　真正的问题在于，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新项目只确定前端改用Flash，但究竟做个什么游戏，始终定不下来。
　　陈一晨想做一个玩家不用辛苦练级，进游戏后可以直接上手开干的PVP项目，对标产品就是腾讯才刚运营不久的《英雄联盟》，所谓MOBA（MultiplayerOnlineBattleArena）类型游戏，中文译为多人在线战术竞技游戏。这是PVP游戏的未来。他自己是策划，准备了大量的资料企图说服项目组众人支持。
　　宋学义反对立这样一个新项目，因为它将完全超越檀渊工作室的能力极限。檀渊工作室满打满算六个策划，平均年资不到两年，怎么能做想要模仿《英雄联盟》这么一个体量庞大而细节纤毫妙到巅峰的大作？按这个比例，天晨网络大概都足以挑战暴雪了。
　　他觉得新项目该去繁入简，回到最简单的游戏设计思想，向《传奇》致敬，学习《传奇》的简单粗暴，纯粹直接，他追踪这个方向也既有余年，拿出一套策划方案来。
　　杨锦书没参与的那些新项目讨论会上，陈一晨跟宋学义多次隔桌对干，拍案叫骂。陈一晨不同意模仿《传奇》的立项方向，嘴头子上绝不让步。他是项目经理，又是主策，在话语权上把宋学义压得死死的。
　　等宋学义辞职离去，陈一晨又觉得他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包括对Moba选题提的反对意见，不因人废言嘛，把他的案子仍然列为新项目选项之一。
　　服务器端主程王昊是整个工作室最初几名元老，平时不针对游戏设计发言，这次罕见地加入讨论，建议新项目做有养成体系的捕鱼网页游戏，说那这才是真正的简单而粗暴，纯粹而直接。
　　“我们不用做跟人民币挂钩的赌博元素，那肯定不能碰，但做做代币换物的平台，也是一个几十亿的蓝海市场，国内已经有成功案例了。”王昊说道，平时没事的时候他研究过换物平台很久，有一套利益最大化的风险控制思路。
　　对于前一个项目还是重度RPG游戏的工作室来说，王昊的建议未免荒诞，但鉴于他的资历，陈一晨同意把这个设想作为一个选项，指定一名策划把王昊的想法记录下来，整理成为方案。
　　杨锦书开始参与新项目立项准备会，他还来不及提自己的想法，本来他想提出来，看到既然捕鱼和兑换平台都可以列入考虑，手机游戏为什么不可以；这时段泽晨加入了这个已经够混沌的战团，一起加入的还有分管运营的副总张春瑞。
　　“那么多年以来，我们花了大量广告费为我们的游戏累计导入了上亿人次的用户，但实际上，我们所有游戏的活跃用户最高也就刚刚超过一百万，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99%的市场行销费用都被浪费掉了。这么大的浪费说明了什么？”
　　段泽晨亲自坐进檀渊工作室会议室指导立项工作，不怒自威，没人敢接话，即便说的话只消运营一年级生就可以指出其荒诞，“我想是因为我们的游戏做得还不够好，但为什么做得不够好呢？”
　　这个问题很开放，杨锦书坐在下头，心中有许多答案；他相信在场每个人都可以提出一大串意见来。
　　“因为我们在研发和运营上都不够专注，这个游戏类型不行了，那个游戏类型正火，一日三变，一个没几年的公司就能做出十好几款游戏来。为什么做这些游戏，用了多少心力灌注进这些游戏，由内到外表现足够好吗，还是随随便便做出来，丢进市场尝试，行就行，不行就换下一个。一个星期立项，一年完工，投进市场试反应，这是正常的现象吗？”
　　杨锦书觉得段泽晨这些话好像每句都对，但合在一起似乎看不出究竟在说什么，尤其这是一个新项目立项准备会上。
　　“我同意花多点时间在立项预备上，实在没想法停下来放假也行；但我看了你们现在提上来的案子，总觉得你们有点儿瞎胡闹的感觉。你们这么搞，一个月是这样，三个月后还是原地踏步，所以我不得不掺和进来，给你们一点建议。”
　　接着他便抛出具体的建议，建议檀渊工作室做《战国4》，实际上是公司另一个工作室研发中心的客户端游戏《战国3》的网页版，内容和玩法一致，美术资源尽量复用，变动的主要是程序工作，照葫芦画瓢地重写。
　　“这是运营中心提出的多端齐头并进的新战略，同一个游戏，客户端、微端、网页，多点爆发，在品牌宣传上可以达到相互支援的效果。玩家只要看到我们的广告，可以都抓在手上，一个也漏不掉。你们工作室账面上比较缺钱，赶在七个月内完成，争取和《战国3》一起上市，让他们在市场投放上多花一点，你们就可以搭便车少花一点，这也是……补救的措施。”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发言，不论是赞同还是反对。这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命令，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这尤其是一种羞辱，把檀渊工作室视为无物的羞辱；即令他们自己意见不统一，但至少都是出于对前一个项目的败因总结，有理有据，向前看而提出的多个方案；但段泽晨要求他们停止思索，成为别的工作室的附庸——你们可以搭便车少花一点钱。
　　技术性上来说，《战国》系列早成了夕阳红，《战国3》也没有走出新路子来，这是策划们的共识，杨锦书也这么认为。
　　“回头我跟刘书茂去了解一下他们的进度，然后……做一下具体的研究和安排。”陈一晨不情愿地表态。
　　散会之后杨锦书跟在陈一晨身后到他的小格子间，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真的要做《战国4》吗？”
　　“做他……”陈一晨用只有他两个听得见的声音狠狠地骂了句脏话。
　　杨锦书有些懵，分不清陈一晨的意思究竟是骂骂就算了，还是真撂担子不做了，“老大，我们究竟怎么着啊？”
　　“当然只有这样啊，还能怎么样！”陈一晨骂完很快冷静下来，漠然答道，“没事儿，没事儿。”
　　杨锦书感觉自己都很习惯这样的变化和无奈，他想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让他有机会做一个完整的新项目的主程，受些*之辱是合情合理的。
　　他甚至希望陈一晨也这么想，只有陈一晨也这么想，他才能顺利地达成梦想。
　　回去他自己工位，在走廊上迎面撞见温芸，手中横捧着一大束红玫瑰鲜花，脸上神情古怪。那一大束花衬显得她个子愈加娇小。她见杨锦书走来，脚步不由得一滞，手中慌乱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把花束放下藏在背后去，花束太大放下去不自然，只好维持捧着的姿势，气鼓鼓地与杨锦书擦身而过。
　　杨锦书仿佛被一阵柔和的甜香掠过，怦然心动，不敢回头望，快步地走回自己位置上。
　　“温芸怎么了？”杨锦书在RTX上问美术部的杨阳，说起来他算是她的直属上级。
　　杨阳很快回消息过来，“今天是她生日，有个男生送她一大束花，又玩儿神秘不具名，她不喜欢，刚刚把花拿去丢垃圾桶了。”
　　杨锦书心里哦了一声，心里有些乱流似的，一种奇怪的感觉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