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加了微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天，周末晚上约在深南东路的KK100旁边的一家西餐厅周末吃饭。
　　两人各自换了得体的衣妆赴约，在餐厅门口见面，还有些拘束地一前一后进店，由侍应生引导杨锦书订好的位。
　　杨锦书抢前两步到桌边把椅子拉出来，对黄维熙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走到桌子另一边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
　　“谢谢。”黄维熙有些意外而害羞地说，坐下来。
　　侍应生端着厚厚的菜单上来，两个人各自点了自己的餐，牛排、沙拉、汤，没有要酒。
　　“你一定经常请女孩子吃饭，什么都驾轻就熟。”侍应生走之后两个人稍微沉默，黄维熙笑着先开口说。
　　杨锦书被黄维熙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是我妈，她经常带我爸，我和我妹进西餐厅，是这样被训练出来的。”
　　“啊，你还有个妹妹？”黄维熙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言笑晏晏。
　　“是啊，比我小六岁，现在才在读大一。”杨锦书微笑着答，叹了口气，“我有快一年没见着她了。”
　　他们聊了一会儿为什么可以经常上西餐厅的北方人家庭能够生两个孩子这件事，开始这像是个谜题，随之黄维熙推断，杨锦书不避讳地说出自家的故事；之前他们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分享了这个秘密之后完全地破冰。
　　黄维熙踌躇了一下，“关于运营，你想知道什么？”
　　“我跟邱哥做《大剑》差不多一年时间，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坦白说，我可能有很大的盲区，不知道为什么你对它这么不看好，我想总有理由。”杨锦书说道，这是他真实的想法，当然也不止于此。
　　黄维熙回想了一下，轻轻摇头，“要是从游戏本身的角度，我觉得《大剑》还行，比如现阶段改改已经有把握做到20%到30%的周留存，继续提高是有可能的。但《大剑》的问题不在游戏内，在游戏以外，我记得开会的时候和你们说过，新用户进游戏时要下载一个JA/VA安装包，很多用户出于怕麻烦和顾虑安全性的问题，这一步就放弃了，导致最后进游戏的用户成本比Flash游戏的用户成本要高50%。”
　　杨锦书隐约记得黄维熙在会上说过这个，也做了稍许研究，“这个差异就会导致运营不下去吗，是不是只要我们把《大剑》做到更高的留存或者更高的单用户价值就可以呢？”
　　“你要理解，这不是《大剑》和市场里几个网页游戏竞品的战争，而是Sun和Adobe之间的。如果说一年多以前JA/VA还存在着一丁点可能成为浏览器的标准件，现在这个标准争夺战已经结束，Flash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黄维熙干练专业地说。
　　杨锦书觉得黄维熙答非所问，而他实在很喜欢她说这席话时的那种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是说，《大剑》已经做完了，是一个完成品，它不能够产生它的价值，收回成本并且产生哪怕很少利润吗？”
　　“当然有可能，这就是运营中心正在做的事。”黄维熙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嘲讽。
　　“那……你辞职是因为段总要求一个亿的收入，而你觉得没法做到？”杨锦书接着问。
　　黄维熙叹息了一下，“是，也不是。”
　　“哦？”
　　“我为什么要给你说这么多？”黄维熙轻轻地埋怨，停了一下，“耿总离开公司，段总接任，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信任运营中心好些人，本来就在逐步汰换我们。那个运营指标是认真的吗？我觉得不是，就是拿来逼我走人的工具而已。”
　　杨锦书小时候被带到黑铁纪公司玩耍，被段泽晨抱过，也被耿天抱过；他来天晨网络实习，安排他的是耿天，段泽晨也找他勉谈过，都要求保密，不可成为他跟同事们的谈资，这样对所有人都不好。
　　“我觉得，要是你能留下来就最好了，我们可以把《大剑》运营尽可能做到最好。”杨锦书嗫嚅地说。
　　“你是真的不理解单用户成本高50%的含义。”黄维熙黯然地说。
　　杨锦书有些发懵，不知道为什么黄维熙为什么又提到这个，“什么含义？”
　　“网页游戏的运营和端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根本不同了，它讲究平台联运。比如你现在凡是叫得出名字的网页游戏，全都不是某一家公司运营，而是所有平台同时运营。现在互联网生态和几年前完全不同，很多用户平台出现，比如你看视频的平台，购物的平台，看小说的平台，以及各种各样的游戏运营平台。以前我们是在用户平台上投放广告，让这些用户转到我们的游戏中来，但现在那些平台他们自己也运营游戏，而专门运营平台因为我们的单用户成本高50%，全都拒接我们的游戏，这意味着什么呢？”
　　杨锦书听得云里雾里，但知道肯定这是不好的，心中战栗。
　　“简单说，就是因为比Flash游戏多安装一个工具包，单客成本就高出50%，因为单客成本高，于是被用户平台和联运平台无一例外拒绝；我们就算有一个亿市场预算，也只能投向全网大概不到20%的广告发布空间，这意味着我们有钱花不出去，或者必须冤大头似地投入，提升的成本其实比50%还要高很多。”黄维熙接着说。
　　“这有点儿像我们被围殴了？”杨锦书试探着问。黄维熙说的话他毫无概念，但有奇怪的画面感。
　　“你们的游戏也不算多优秀，如果真能好到《魔兽世界》那样的，也可以突围而出。”
　　承认自己的游戏远远比不上《魔兽世界》不丢人，反过来说黄维熙也不算奚落，说到这里两人会心地一笑。
　　接下来他们说了些别的，大学生涯，毕业以后工作的状况。杨锦书比黄维熙小两岁，黄维熙第一份工作就在天晨网络，积三年工作经验到产品经理，放弃了也不十分可惜，接下来她要么去耿天的新公司，要么去杭州一家上市公司。
　　“我希望你留在深圳，这样我可以经常向你请教。”吃完饭，两个人离开西餐厅在路上走了一会儿，送黄维熙到街口打车，杨锦书说道。
　　“我觉得你该跳出这个火坑。”黄维熙不那么肯定地说。
　　杨锦书心动了一下，想到如果黄维熙去耿天的公司，自己多半也能去；他心旌摇曳，但自己打消这个主意，“我对《大剑》有责任，也有信心，要把它做好。”
　　“坚持不总是美德。我花几年时间才认识到一个道理，你再辛苦地做事，方法也对，最后一无所成。不是产品不好，不是你不勤奋，在更深层次上你努力的事错了，南辕北辙，你知道吧？”黄维熙上车前这么说，有那么一个动作，好像伸出手要拉杨锦书似的。
　　她没有拒绝杨锦书提出以后经常请教，也没有提到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杨锦书不知道这是不是恋爱的滋味，看起来很像是，他咂摸着滋味，回想黄维熙说的每句话。
　　他没有那么热爱《大剑》，没有对黄维熙说他一直以来都想做手机游戏，只是不得其门而入；他向耿天建议过，跟陈一晨提过，全都无疾而终，而他现在有一个内部任命的项目经理头衔，他珍惜这个位置，希望把它做好。
　　几天之后黄维熙正式离职，专门跑到九楼上把她的工作簿转交给杨锦书，以及那几盆多肉，遗憾地说她最后还是决定去杭州，今后大概不容易再见面。
　　杨锦书惊讶地说不出话，送她下楼，挥手道别。
　　他希望发生的事没发生，一件接着一件，也说不上伤心难过，只是忍不住惆怅。
　　再几天，运营中心任命了新的产品经理焦庆昌配置给《大剑》项目，据说工作资历比黄维熙要老得多。他第一次和杨锦书见面聊，说他上一个项目做到五千万月流水，《大剑》虽然难，两到三千万的月收还是该有的。
　　能让《大剑》上十个主要平台共同联运，天晨网络自己也运营，但自己运营部分不作营收主力，是为了打好游戏宣传声势。这就是他的基本规划。
　　焦庆昌说的和黄维熙说的大不同，杨锦书不知道谁对谁错，只觉得他形象猥琐，言辞浮夸；乐呵呵地表示只要运营提出要求，项目这边绝对倾全力配合。
　　所谓全面配合只是两个前端程序，一个策划和数量不做承诺的美术，只能是这样而已。
　　另一边檀渊工作室的新立项会议不断，陈一晨和几个核心成员不断地有新的想法，同时否掉被简单论证为不合适的；有些会陈一晨记得邀请杨锦书参与，多数都没有。
　　一天下午，邱建华收拾了他桌上的东西，对杨锦书说再见，他递上去的离职申请已经生效，手头工作移交给李立军。
　　“老大，这不好好的吗，怎么就要走？”杨锦书惊恐地问，比十来天前黄维熙同她告别还要震惊。一年多他和邱建华朝夕相处，他有一点JA/VA底子，全靠邱建华指导才能在一个纯JA/VA前端的程序组里立足，他做的不错，开发量仅次于邱建华。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呗，现在用不了咱们了，咱们识趣地自己滚。”邱建华说得沉痛，也意味深长，握着杨锦书的手连摇，“兄弟，《大剑》以后全靠你了。”
　　杨锦书没法想象《大剑》全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拉着邱建华的手他直想哭，眼中却没有一滴泪，头皮发满，脸上肌肉扭得发酸，活像在哭一样。
　　和邱建华差不多同时离职的还有宋学义，他们几乎打起来的那一架倒好像是他们携手走的征兆；当然他们并没有携手，去向陌路。
　　工作室下一个项目争争吵吵，始终莫衷一是，大概对《大剑》立项错误耿耿于怀，瞻前顾后，唯恐重蹈覆辙。
　　焦庆昌带着两个市场部策划、文案跟杨锦书这边几人开了几次运营协调会，项目组移交了大量的文字和图片资料，运营组也编列《大剑》上线时程和宣传计划给项目组成员看，虽然磕磕碰碰，扭扭捏捏，看上去起航在即。
　　下一次开会的时候，焦庆昌对杨锦书说：“不好意思，锦书，《大剑》卖出去了，我们不打算自己运营它。”
　　“啥？”杨锦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在做梦。
　　“是商务部在主导这件事，他们联系了一个出价高的公司，那家公司在广州，段总和张总都觉得自己运营不如交给别人运营，先收回一笔钱最重要。”
　　杨锦书晕晕沉沉，“那我们呢？”
　　“你们当然还是继续手头的工作，交给别人运营和我们自己运营没有不同，一样需要技术支持和后续开发的啊！”焦庆昌安慰地说。
　　杨锦书觉得绝非这样简单，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带着自己的人匆匆结束会议，回到自己工位上，稍微清醒一些。
　　秦伟培手中本子啪的一下摔在电脑显示器上，大声地骂了几句脏话，“老邱他们肯定实现就得到了消息，知道上线奖金泡汤了，干脆直接走人，分红奖金不知道还有没有！”
　　“泡汤不至于，应该是缩水，分红部分本来早就不指望有了啊！”黄浩然也唉声叹息。
　　为了沟通方便，黄浩然由策划组调整坐到这边，偌大整个工作室除了远远有六七个美术在位置上干活之外全空着，显然大部分人去大会议室继续讨论新项目立项，也有好几个人确实离开了，这是一付仓惶的景象。
　　“不知道卖了多少钱。”秦伟培坐下好一会儿，自言自语说。
　　他们无心工作，看网页的看网页，玩游戏的玩游戏。杨锦书一言不吭，倒在椅子上接着玩《神庙逃亡》。
　　《我叫MT》的删档测试已经结束，他没有喜欢不喜欢，只有嫉妒。
　　两个小时后开会的众人陆续回来，平时的气象略微恢复。杨锦书起身到陈一晨小格子间去，对他说了《大剑》被商务部签给了别家公司，天晨网络自己不运营。
　　陈一晨哦了一声，表情怪异地看着杨锦书。
　　杨锦书拿不准自己是来问陈一晨知不知道这件事，还是专为告诉显然不知情的他，有些恍惚地进退两难。
　　陈一晨关节生锈一样地缓缓坐下，拿起桌上电话拨打内线。
　　“《大剑》卖出去了啊？”他问，没有情绪，也没有疑惑。
　　对面显然要解释什么，陈一晨不耐烦地打断，“卖了多少钱？什么条件？”
　　听着电话，他不时地嗯声，继续发问合同其他的细节。
　　杨锦书心想这些自己就该问焦庆昌而没问，显然陈一晨意料到焦庆昌没给自己说，自己还是职位低，只是个传话的。
　　陈一晨放下电话，抬头望向王锦书，目光有些呆滞，又带着企盼，“锦书，你觉得，你已经准备好担当重要的工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