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书选择写代码，是因为上一次在大学里的失恋之后，写代码深深的浸入感让他忘却烦忧。美丽的，丁香一般的初恋女友很快走出了他的生活。
　　黄维熙对他那意味深长的一笑，比《大剑》项目处在莫测的变化中还要令他分心；回到电脑前他几乎失魂落魄，但写了两个程序结构之后，这双重的萦怀差不多忘记了个干净，又回到通常的平和状态中。
　　他还是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回家，第二天一大早起床梳洗出门步行到公司，磨蹭到大约十点前邱建华到，一天周而复始。
　　几天过去，周末无休，檀渊工作室终于赶在预定的deadline之前把最终上线版本交付测试组，实际上他们已经用机器人自行跑过一遍，没有任何程序上的问题；策划和数值变动很小，且变动全都是运营和测试组要求的，他们不过是照单填写。
　　交付后所有人陷入无所事事，等待的焦虑中，两个小时过去，四个小时过去了，测试组没有任何电话过来。陈一晨下到七楼去看了看，回来告诉所有人，一切ok。
　　补休、庆祝、奖金，一连串的讨论话题在人们私下的交谈中逐渐成型，升温，变得大声地议论出来。
　　杨锦书抓紧时间在手机上玩一款《我叫MT》的新手游，还在限量删档测试阶段，据说官方只放出几百个账号，好不容易获得；玩的时候固然欣喜，心中也五味杂陈，觉得这样好的游戏别人已经做出来，自己只能瞠乎其后。
　　陈一晨招呼众人到会议室开会，程序组和策划组的全体各五六人，美术组的主美、UI和3D动作骨干共五人。总共十来个人，会议室不是装不下全项目的将近三十个人，是没有必要全都来。
　　“大家是在说补休的事，对吧，还是不能一窝蜂地补，要按基本法来，不是，要按公司的补休管理条例来。”人到齐之前陈一晨满脸疲惫，打着哈哈对简文君说，美术部人多，加班多，补休要求一窝蜂地提交上来。
　　人到齐，陈一晨站起来，拍手要大家安静下来，这是个重要的会。
　　“项目开发告一段落，接下来大家该换休的换休，这个都好说，奖金在日程表上，大家耐心等待就对了，庆祝的事各组自行规划安排，分开来也行，合起来也行，这个另外安排。今天的会讨论重要的事。”陈一晨说道。
　　杨锦书靠着椅子背，把手机放在桌面下偷偷地玩。
　　“杨锦书，把手机收起来。其他人也是，所有人不能玩手机，手机调静音。”陈一晨瞥见，大声提醒。
　　杨锦书哦一声，把手机掐灭，众人也纷纷摸出手机调静音，放在桌上当时钟。
　　“两个事儿。一个是《大剑》已经到了交付运营的阶段，我们中大部分人要由《大剑》项目脱离出来，启动新的项目；也要有一部分人继续提供支持维护。所以，在座诸位将会分成两个项目组，一是新立项项目，一是新《大剑》项目组，明白吗？”陈一晨大声说。
　　“明白。”众人稀稀落落地应道。
　　“这不是什么志愿不志愿的事，就由我来指定，我当然也是综合运营中项目需求，后续版本开发的现实可能性，大家的具体情况，乃至新项目的难度和要求，审慎地考虑，最终决定下的。”陈一晨继续说，神情严肃。
　　这一回众人静悄无声，谁也不说话，只望着陈一晨。
　　“杨锦书担任《大剑》项目的项目经理、主程序，成员组包括程序组秦伟培、策划组黄浩然，美术组杨洋，一共四个人；这是建立在我认为《大剑》项目问题已经不多，不论是功能性改动还是玩法改动都不多的前提下做的安排。”
　　杨锦书乍听见自己的名字，先是心蹦得要跳出腔子，热血在血管里激荡澎湃，脚底板似乎都在跳舞，随即飞快冷却下来。
　　陈一晨这个安排，由内到外无一不在说《大剑》项目是个过去式，只需留下近乎敷衍的维护团队就够了，人数既少，又全都是非骨干成员，连他自己也因此被定性为非骨干。
　　由惊喜到失落的另一个由头在于黄维熙，如果没有辞职，杨锦书有许多理由接近她；但她辞职了。
　　“恭喜啊！”李立军转身对杨锦书说，神情似笑非笑。
　　陈一晨虚弱地对杨锦书摆了摆手，也是对众人说，“不要误会，这是个内部任命，不是公司的任命，所以并不是真的……当然，薪水我会争取给你上调一些。”
　　所以这是个最多可以印在名片上的项目经理衔头，不会出现在公司组织架构树里。
　　“如果需要开发后续版本呢？我是说资料片。”杨锦书哆嗦着问，他向来不是工作室会议上的发言者，十分紧张。
　　“现在我的评估是……至少半年内不会有资料片的需求，半年以后再说吧。”陈一晨冷淡地答。
　　“那……如果没有很大的工作量的话，我们可以参与新项目里来吗？”杨锦书又问。
　　陈一晨对杨锦书连番的问题有些诧异，“当然要参与，只不过在分配工作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先级。”
　　这差不多是sayno。
　　“要是我，才懒得参与呢，闲一点多好！”简文君笑着说，也可以视之为建议。
　　“我们需要尽快确立新项目的方向计划，檀渊工作室的下一个项目是什么？”陈一晨紧接着说。
　　这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尤其发生在前个产品《大剑》两度延期，终于出来后被运营部门极不看好，甚至直言放弃的情况下；会议室中众人神情顿时严肃，都把放松的坐姿端正过来。
　　“我们有一个月时间来做新项目立项，主要是我和昊哥、老邱跟简子几个的事，这段时间里大家该结婚的结婚，该生孩子的生孩子，不过在最初，我想尽可能请大家谈谈自己的想法，我反正是把我脑子里的水都倒掉了，专门听大家怎么想，这不是必须有结果的会，是个brainstorm，头脑风暴，随便什么都可以说说看！”陈一晨有意让众人放松下来。
　　“我还没女朋友呢。”马亚军嬉皮笑脸地说，他是策划组里最吃重的数值策划。
　　“对，没女朋友的趁这段时间赶紧找，不然又忙起来了，谁肯和你约会。”陈一晨戏谑道。
　　“只能和美术部的小姐姐们约了。”黄浩然在一边儿说。
　　简文君地用粤语冲黄浩然骂了一句脏话表示护犊。
　　杨锦书想要开口说点儿什么，他刚刚进到项目组的时候就找过陈一晨，谏言别做网页游戏了，接下来应该做手机游戏，手机游戏是大势所趋。
　　陈一晨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后来他逐步明白一个项目立项是件牵涉多广的工程，再也不会那么冒失。
　　“我觉得，《大剑》我们做得太辛苦，做的时候我就想肯定效果不好，因为太硬了，不够软。喜欢的玩家喜欢得要死，但喜欢的玩家有几个？3D，新故事、新世界，新玩法，这本身你可以说是冲着游戏老鸟去的，但游戏老鸟有几个，赚钱的游戏哪个不靠数量十倍百倍于老鸟的小白玩家？”
　　先开口的是宋学义，他是项目经理兼主策陈一晨之下的系统策划，如果陈一晨更偏向项目管理的话，说他其实是《大剑》的主策也差不离。
　　“学义，我们现在不是在检讨《大剑》，是说nextone。”陈一晨提醒。
　　“《传奇》或者《战国》，这两个游戏都是简单游戏的范例，《战国》是我们自己的，我们照着做，把它做成页游就是了，2D，传统设定，这是最安全最稳妥的路子。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改进肯定是必然的，这不用说。”宋学义说，气鼓鼓的。
　　陈一晨不自觉地摇头，但口中没说出不行来。“好，我记一下，还有呢？”
　　“我觉得，我们做捕鱼吧。”王昊说。
　　“那是个轻度游戏吧？”陈一晨狐疑地问。
　　“轻度游戏不好吗，轻度游戏才是正道！我们这种重度游戏，说实在的，我做的游戏自己都没兴趣玩，现代人工作生活节奏那么快，谁有空给你从1级练到60级，再到120级，花几个月时间。我没那个时间，一周有二十个小时玩游戏就顶天了，我就那么热爱你天晨网络檀渊工作室的游戏，必须全花在你的游戏上，没有更好的游戏选择了？问题来了，如果我确实喜欢你们，一周肯花十个小时在你们游戏里，我能得到什么？”王昊摊手，深沉地发问。
　　“你是人民币玩家的盘中餐。”宋学义讥讽地答。
　　“只要你充值上一万就有基本人权，想要活得好，五万到十万。”马亚军笑嘻嘻地说。
　　王昊失笑地摆手，“好，那我这种月薪不到三万的人就闭嘴吧。”
　　檀渊工作室里没有一个人薪水超过三万的，杨锦书一年实习加三个月转正之后才不过八千。
　　“我们还是希望玩家尽可能愿意付费，付费率越高越好，但平均月付费不要超过1000块，实际上对于普通玩家而言，两百块已经是个高标了，他要很喜欢一款游戏才会付这么多钱。游戏本质上不是高消费娱乐。”陈一晨叹息地说道。
　　“我有个哥们儿，他去年做捕鱼游戏，带赌博的，一个月流水一个亿，净利润你猜是多少。”王昊幽幽地说，停了一下，“六千万往上数”。
　　“那个有风险，被抓了怎么办？”陈一晨轻轻说。
　　这是一个完全脱序的提议，想都不用想；但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如何把游戏和赌博分开运营，赌博部分放在国外云云，陈一晨拍桌子让大家安静下来。
　　“我赞同昊哥说的，重度化不好，轻度化好，但我们工作室的体量决定了我们不可能去做太轻度的产品。我想我们是可以完全抛开现有的玩法体制，在游戏类型上创新——其实也不是创新，已经有不少成功案例，比如《英雄联盟》、《坦克世界》，玩家不用练级，直接上手体验核心玩法，去PVE，纯PVP化，水平相近的人一起菜鸡互啄，根本性避免不花钱的玩家被花钱多的玩家欺凌，花了些钱的玩家也值得。”陈一晨侃侃而谈。
　　杨锦书赞同陈一晨的意见，但他更想要的是手机游戏，前两天初见《我叫MT》使他有时不我与的焦躁；他现在“荣升”《大剑》的项目经理，再对新项目有所置喙，是不是触人忌讳？他这样想。
　　某种程度上他像个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守财奴，紧紧抱着已经获得的新任命。
　　“游戏类型、玩法可以放在后面，最先决定的，难道不该是技术吗？”宋学义忽然开口说道。
　　陈一晨楞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你说的是前端程序？”
　　“是啊！”宋学义抱着手臂，显得桀骜。
　　陈一晨看看一直没说话的邱建华，转向宋学义，“这不用讨论，新项目肯定用Flash，不会用JA/VA做前端。”
　　“老大，真不是我挑事儿啊，为什么当初《大剑》非要用JA/VA做前端，搞成现在灰头土脸，这事儿不该检讨吗？”宋学义抬高了声量问道。
　　杨锦书担忧地看向邱建华，邱建华果然脸色愠怒，不看宋学义，藏在桌子下的手僵硬地揣在风衣兜里，并不说话。
　　“一年半以前JA/VA比Flash在网页数据传输和稳定行上更适合《大剑》在游戏玩法上的需要，你当时也参与了论证，认为是可行的。当时JA/VA和Flash两种前端技术并驾齐驱，鹿死谁手未可知。现在我们知道是Flash胜出了，但这要怎么检讨，这是我的错吗，是老邱的错吗？我觉得都是，也都不是，就是运气不好。”陈一晨耐心地解释。
　　“运气。”宋学义鼻子嗤的一声，“我不是要检讨谁的错，老邱做JA/VA是一把好手，高手，他做Flash的水平如何，够胜任新项目的要求吗？”
　　邱建华腾地站起来，怒视着宋学义，“你个loser，一开始就唧唧歪歪，说了一年还是不甘心，你到底想怎样！”
　　宋学义啪的一下拍桌子站起来，隔着桌子破口大骂：“笑话，你不是要做网页游戏革新吗，你去革新啊，拿我们游戏做牺牲品，你怎么做得下去？现在你认输，肯做Flash了，现学吗？”
　　“老子三年前做Flash就比绝大多数人强，你个混账算什么东西，轮到你来说嘴！”邱建华眼睛瞪得溜圆，口沫飞溅。
　　宋学义骂了句恶毒的脏话，推开椅子，绕桌子朝邱建华疾步走去，走一半被秦伟培揽住。杨锦书赶紧拦在邱建华面前，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推，众人纷乱地站起来，连说都别吵了别吵了。
　　陈一晨脸色铁青，手紧紧捏住椅子背，凶狠地望着忽然乱起来的会议室，一言不发。
　　头脑风暴结束，杨锦书头重脚轻地回到自己工位上，坐了一会儿，做出个决定。
　　他走楼梯下到七楼运营办公区，问到黄维熙座位在哪儿，一路找过去。
　　位置上没人，桌上当中笔记本合着，左边摆着厚厚的两叠文件夹，几盆精巧的多肉盆栽挡在前面；一个笔筒里几支笔，胶水、订书机散乱地摆在桌上，一本立式日历，日历上触目惊心地贴着许多黄色记事签；一个咖啡，一根调匙。
　　一个熊猫公仔坐着面对办公椅，椅子上也有一个粉红色背枕。桌下放着一个装得下笔记本的卡其布Gucci挎包。
　　杨锦书像闯进女孩子闺房一般既惊心动魄，又暗地欢喜。
　　旁边有人问杨锦书找谁，杨锦书答了，那人哦一声，“她都要离职了。”
　　杨锦书知道黄维熙就要离职，心里不明所以站着等，直到被一声“你找我”惊醒，转过头去，正是黄维熙，和往日见她的装束打扮全不一样似的，顿时慌乱。
　　“我是《大剑》项目的……刚刚陈一晨说他们做新项目，大部分人做新项目，分几个人做《大剑》技术支持，我是……”杨锦书涨红了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项目经理这几个字。
　　黄维熙微微笑了一下，“行，我知道了。不过，上周开会我记得你在啊，你知道我要离职了。你该和新的产品负责人对接。”
　　杨锦书目眩神移，这是他头一回和黄维熙单独说话，这一刻她的微笑专为他一人，“我想……加你的QQ或者微信，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好请教。”
　　“这不太合适吧？”黄维熙笑盈盈说，不过还是拿起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