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公司那边真的有事？”由家里出来下楼，坐进车里系安全带时聂晓沫才开口淡然地问，基本上是不信的。
　　杨锦书已经坐好，耸了耸肩，“没有，是你爸……叔叔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你就不留下来吃饭啊，就那么娇气？”聂晓沫虽然愠怒，但埋怨里也包含着体谅，话锋一转，“这事该怪我，我该提前把吃的准备好，要是我不出去，守着你们，你们大概能好点儿。”
　　杨锦书被娇气二字激得动了气，可只是气在心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聂晓沫发动汽车，熟练地倒出停车位，开到道路上缓慢开出小区，“不开心的半日游结束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杨锦书问，愠怒的语气不小心地带出来。
　　“还生气呢，你还生气呢，我生气都没说！”聂晓沫连珠炮一样地说，顺势打方向盘将车停在了路边。
　　两个人各自气鼓鼓的，又各自担心自己反应过度对方真的生了气，小心翼翼地思量自己接下来的措辞。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啊？”沉默了一会儿杨锦书先开口，实际上是又问一遍，只不过字多几个，兼刻意放缓了语气。
　　“当然就是吃饭的地方啊，你是客人，难道我还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家？”聂晓沫还是忍不住抢白，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带你去黄田坝看歼20了。”
　　“你不是说最近没有飞？”
　　“你可以扒着墙头看跑道，想象歼20停在跑道上，想象它怎么飞。”聂晓沫还是没好气地说，距离噗嗤一声笑也不太远。
　　短短几秒钟杨锦书想通了道理，决定认输，“好了，对不起，是我面子薄，娇气。”
　　“我爸就是那种臭知识分子脾气，对谁都没一句好话，对你肯定有刻骨的仇恨，毕竟你要撬他们家墙角的，我给你打过预防针的嘛！”聂晓沫说这话尽量轻松，还是太沉重。
　　杨锦书回想了下聂爸爸跟自己独自相处所说的话，不能同意那是知识分子脾气的缘故，他妈妈也是知识分子，并不会那么尖酸刻薄。
　　“他都说了些什么？”聂晓沫带着微微的厌恶问道。
　　杨锦书觉得那是充满了碎片的一段时间，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已经想不起聂爸爸究竟说了哪些话，或者说没法从头到尾，有逻辑性地回想起对方说了什么，自己又说了些什么。
　　“他其实……没说我，说的是你。说你从小有很多毛病、缺点，撒谎，偷东西，早恋，酗酒，割腕……精神上有点问题。
　　”这句话好像是诿过或挑拨，杨锦书说出来便感觉到，不安地抬头看聂晓沫，见她果然脸色霎时凶狠，却没开口说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了那么多，其实是细数从前，哪个小孩青春期不这样呢，哪个爸爸会这么说小孩呢？”杨锦书有点苦涩地摇头，不出意外又踩中一次禁忌，不论怎么样都洗不清。
　　“没事，我知道，他就是会这么说。这句话对你刺激最大吧？”聂晓沫伸手轻抚杨锦书的手臂。
　　杨锦书心情稍微舒缓，“也说不上刺激吧，和后面他说的相比。”
　　“噢，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游戏行业不是正经的行当，祸害人间，要我最好悬崖勒马。”
　　聂晓沫懊悔似的手猛地拍在额上，“我疏忽了，该提前给你说一下的。他做理论物理研究的，脱离时代，我对他说你是做互联网行业的，他也看不起做互联网的，说是碎片化，但至少比游戏要好得多啊。”
　　“是啊，他问我具体做什么软件，我说了是游戏，手机游戏。他立即就说了四个字，玩物丧志。还有，你们这种人，将来历史是要给你们记一笔的。”杨锦书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今天不该来，但是不来你也不知道我爸是什么样，他就是这个样子，改不了的。”聂晓沫手和杨锦书的手相扣，轻轻地说，带着原谅和希冀。
　　“我有点儿害怕，有点儿灰心。”杨锦书这时候想起来他最灰心最害怕的时刻并不是在聂爸爸说出历史将来要给你记一笔上的，而是一开始说的另一句话。
　　“他不喜欢你，你必然也不喜欢他，反正……”聂晓沫说到这儿一滞，想了一想，“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呗。”
　　“他说你年纪还小，性子不定，今天喜欢你，明天就不喜欢了，他说他见得多了，让我别太痴心。”杨锦书本想把这句话藏起来，忍不住地说出来，一半。
　　“放他的屁，你是我带回家第一个男生！”聂晓沫猛地一拍方向盘，大声地骂道。
　　这是小仙女一样的聂晓沫的另一面，粗鲁大声，杨锦书敏锐地在这句话里找到了不疑处的疑，当然不能也不必说出来，心中彷徨，“我不知道接下来是该多来几次，把他心里的棱角慢慢地磨平呢，还是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这他妈的都够开一个课题来研究了。”聂晓沫又是猛地一推方向盘，幸好车熄了火没事。
　　杨锦书心中躁郁，说了许多，半句话还是藏在心里没说出，“沫沫一直叛逆不听话，读书还可以，现在迷途知返，将来是要做学问的，和你这种人走不到一条道上去。你们就算不听大人的话非要走在一起，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
　　谁会这么说自己的女儿呢？说的是杨锦书，诅咒在聂晓沫身上。
　　接下来几天里杨锦书一直回想那不到一个小时聂晓沫的爸爸和自己究竟说了哪些话，以及这些话代表的含义。有时候他觉得这是古板的父亲对女儿男朋友的那种严厉，有时候觉得代表着高知阶层对游戏行业和游戏人的偏见，偶尔觉得这是聂爸爸个人的精神偏执，不具有普遍的意义。
　　一个难说是杨锦书和聂晓沫两人共识的共识是，等杨锦书事业成功，公司做大，聂爸爸会对他另眼相看。
　　“假如不，那他的意见就不重要！”聂晓沫目光坚定，语气轻蔑地说。
　　短期内杨锦书不用到聂晓沫家去碰一鼻子灰，专注在工作上，在公司管理上他才刚刚开始这方面的践行。
　　大学时他规划自己在游戏行业里全面发展，专业是语言编程，利用公共课和课余时间也学一点美术，兼修策划，目标是做成像姚壮宪那种真正的独立游戏制作人，或者说个人游戏制作者。后来到天晨网络实习算是回归到编程本行，但美术和策划的底子没有全丢。
　　黄金纪程序员配置过剩，对于当前项目而言，所以无需他帮手，至少在服务器端程序定型后是这样；徐恒飞拒绝杨锦书提出支持的建议，坚持所有客户端界面功能全部他一个人撰写代码。策划方面只有陈飞帆一人，有时候请杨锦书帮个忙，美术人力够，陈姗姗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需要他帮忙。
　　所有的进度都符合计划，从策划到美术，从迭代版本到行政规章。
　　“现在公司就这么点儿人，产品也还有段时间才上线，我能做什么，不就是成天找你们追进度，看你们有什么需求吗？”他拉着几乎和他一样闲的郑宇东在楼下的花圃里散步，手里各拿着一罐才从贩卖机买来的咖啡。
　　“小公司的总经理就是项目经理，你这么做没错啊！”郑宇东答道。
　　“可是我觉得大家都挺抵制我的，包括你。”杨锦书哑然失笑，知道这是自己的感受确实常常过于敏感的缘故。
　　“可能因为你其实不是项目经理，但却在做项目经理的事。”郑宇东思索一下，方方正正地说。
　　他们走了一会儿，觉得在浪费时间，调转往回走，“我心里特别毛糙，总觉得哪儿有问题，但不知道是哪儿。项目失败之后我们找得到无数的理由，但都是在失败之后；现在我们就身处在事前，或者事中，不知道问题在哪儿。”
　　“这就好像你在八点钟前买彩票，八点半你知道彩票号码了，那时候已经晚了，但八点钟之前不论你想什么也没用。”郑宇东嘲讽似地说。
　　“真是一个绝好的比喻啊。”杨锦书反讥。
　　“你了解过手机游戏的运营吗？现在是不是要开始启动了？我们还没对这个游戏命名呢，不是吗？”郑宇东问。
　　杨锦书好像被电了一下，浑身一抖，“你真是我的一句话之师！”
　　虽然还是反讥，回到办公室他赶紧着手预备这个放置类小游戏的运营工作，在微信上找着黄维熙，唯一一个做运营的旧识。
　　“你有没有想过请我？”听完杨锦书咨询手游应该怎么做，千里之外的黄维熙同时发过来个笑脸。
　　杨锦书恍惚了一下，觉得想做梦，想起差不多一年前那天晚上黄维熙在车站上车前对他说的那席话，以及那时候对她怀着的恋慕，已经完全不合时宜，“我这里只是个小公司小项目，没想过请你这尊大神。”
　　“神个鬼，你骂我呢吧！”黄维熙发来个呲牙的表情。
　　杨锦书想了一秒钟请黄维熙到成都来操盘这个小公司运营的可能性，可能性为零。
　　“我说真的，这边是个小公司，公司里年纪最大的就我了，全都是一年级二年级生，一百来万投资，你要是有信心带得动，我是希望和你再共事的！”
　　这叫置于死地而后生，或者是火车对撞，要是这情形黄维熙都愿意过来，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她的人脉和经验值得他冒任何风险，哪怕是*呢。
　　“哈哈，给你开玩笑呢，我现在在大公司里待惯了，没有拼劲也没有冲劲，真把现在的我放进市场，我就是个弟弟。”黄维熙说，发来个顽皮的表情。
　　“我对手机游戏的运营一点儿概念都没有，该从什么地方补起？”杨锦书问。
　　黄维熙让他等一下，等到晚上发来一份简历，“这个小孩子目前就在成都，你可以约他谈谈。他在杭州跟了我两年，资源和经验方面都很不错，现在回成都了，你如果给他开不了高薪，给他一点股份吧，他值得的。”
　　杨锦书打开简历看，看见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子，名作陶胜杰，和自己一般大，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嫉妒的感觉；不假思索地打电话过去，那边立即接了，带着点四川口音的普通话。
　　杨锦书对他说了这边的情形，问他是否有意到一家小公司来试试。
　　“大公司也是由小公司成长起来的，大部分大公司几年之后都不复存在，我干嘛一定非要进入大概率走下坡路的公司呢，不如进一个可以靠我的服务可以成长起来的小公司。”陶胜杰表示乐意之至，同时略微发挥了一段。
　　杨锦书觉得这家伙巧言令色，同时也觉深得我心，放下电话已经在盘算给他多少股份合适，以及未来几年如何既放手发挥他的长处使公司高速发展，又必须要遏制这样的人作恶。
　　第二天陶胜杰到公司来，个子矮矮小小的，这在简历里看不出，和杨锦书正成反比。
　　杨锦书请他到会议室一番深谈，在平板上给他看已经在整合的游戏版本，“你从运营的角度看，这个产品有没有什么问题？”
　　陶胜杰手捧着平板，仔细地研究一二十分钟，问了十几个设定上有但还没在版本上体现的功能和玩法，谨慎地说：“我没做过同类产品，但要是运营上允许我火力全开，同类产品我有信心做到分类产品的前两名，不，top2很难，3吧，3可以努力一把！但这类产品到底能产生多少收入，我需要再了解一下。”
　　这个回答杨锦书很能够接受，既有雄心壮志，也收敛有度。“没问题，这是我们试水的产品，你可以放手去做。”
　　“杨总你们是不是习惯了做大型产品，对小作品存在着天然的歧见，觉得它要不然做不了流量，要不然做不了收入？”陶胜杰像竖起了尖刺的刺猬一样地问。
　　“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意思，我们这不是已经花了全公司整整八个人做了四个月，还有一二十万的美术外包，这怎么可能有歧见！”杨锦书连忙辩护。
　　陶胜杰紧盯着杨锦书，手有些神经质地敲击桌子，脸上抽搐两下，“我希望要火力全开才可以，手机游戏小产品看运营，大产品看制作和市场投入。我是说，如果杨总认为这是个小产品，整个研发成本就不高，所以运营上也投入一点人力随便搞搞就可以，那是不行的，只会浪费自己的机会成本。我也不一定愿意来接这个项目。”
　　杨锦书顿时听出陶胜杰这是以退为进，既凸显他自己的重要性，顺便预先索取自己对运营投入的承诺，这和他的个性实在有些暌违。
　　“这是我们团队第一款试水的产品，从我的角度，从CEO的角度当然希望它成功，愿意投入必要的投入，但从技术和产品面上，我愿意承认它可能很不完善，我们需要积累大量的数据来指导我们真正投入资源做的产品的方向。也就是说，我允许它不那么成功，运营方面不一定要……你说的火力全开。”
　　杨锦书脸上带着和蔼地微笑，谨慎地说，心想如果陶胜杰有足够理由说服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火力全开也行，否则他就不是需要的人。
　　“我认为必须这么做的原因是，手机游戏市场正在快速成熟，今后一定是大型游戏占主流，不论是用户还是付费行为而言都是，现在，可能在半年到一年内小游戏还有希望收割一波，过了这个窗口期小游戏格局就定下来，那些最成功的几个小游戏比如消消乐、捕鱼会一统江山，用户会沉淀在里面，不会再有新的小游戏有机会冲出重围。”
　　“所以，重点在收割一波？”杨锦书琢磨着问。
　　“在于把运营队伍锤炼出来。”陶胜杰轻轻地一闪。
　　杨锦书有如扑空了般的难受。
　　——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