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书每天都钉在那家咖啡馆里，因为家里还没装宽带上不了网。
　　在咖啡馆里他和在外面奔忙的冉芳保持联络，查看投来信箱里的简历，实际上已经接近尾声或说结束，陈珊珊说她预备采用一个跟过他几个月的师弟乔旭做UI；这正好符合整个团队的用人风格，杨锦书当然没理由不同意。
　　冉芳在软件园，也在附近的高新园、科技园找了好几个地方，初步筛选后要杨锦书过来看，同时商量如果一旦租下如何装修的问题。
　　她严格按杨锦书提的容纳十人办公的大小筛选，杨锦书看过两个之后都觉得不妥，觉得既狭窄又局促，把容纳标准改为二十到二十五人，哪怕第一期空着一部分也行，为的是在第一个项目结束后倘若扩军的话不想搬家。
　　这当然会有浪费，甚至不小的浪费，杨锦书知道这一点，但不想太抠搜，成都软件园本身的建筑布局给了他这样的暗示，把钱花一些在格局上未必是浪费。这是他到成都以后第一个感悟。
　　标准放宽以后选择的余地就大得多了，不两天冉芳选中软件园一处南北向的四楼大办公室，将近三百平米，户型极佳，上一家公司也是软件公司，墙内布线全都堪用。
　　杨锦书看了两遍之后定下来，和冉芳现场商量装修，要她联系装修公司入场工作，工期在一周以内。
　　本来杨锦书计划中深圳那几位合伙人过来在成都的住处也由冉芳安排，但显然冉芳事务多到根本抽不开身，他也便体谅地把这件事承担下来，帮那几位搜集了许多租房信息，联系看过几处，付了两处实在是食指大动的房屋定金；租金只得深圳同样居屋三分之一左右。
　　几天后郑宇东和陈飞帆接踵而至，异地重逢而欣喜莫名，杨锦书打车到机场分别接了他们到租下的住处，两人对住房都满意极了。朱恒发有工作要辞，有女友要安抚，要到得晚两天，只好自己找房。
　　陈飞帆原本在策划部究竟一人足矣还是要招一名帮手问题上不决，不决在于公司成立后的第一个项目未定，到成都之后和杨锦书与郑宇东一起在咖啡馆里头脑风暴，两天连灌了十几杯咖啡之后终于定案，确认公司第一个产品将会是一个放置类的简单手游，按《地下城守护者》的设定做设计。既不落此时的窠臼，又暗合游戏的复古。
　　这样的产品足够简单，陈飞帆得以确认他可以暂时不招策划，一个人就可以搞定，这样公司的定编便确认为九人，除了才确认入职的财务白莉，以及为运营岗留的一人，招聘工作实际已经completed。
　　既有的八人中，深圳来的四个，成都本地招聘的四个；男生五个，女生三个，各方面都可谓是平衡极了。
　　朱恒发到成都当天安顿下来后，杨锦书领着他和陈飞帆与郑宇东去公司场地堪看。
　　冉芳带着口罩和几个工人在现场，装修正在进行当中，事必躬亲，十分尽责。杨锦书把三人跟冉芳相互介绍认识，冉芳还有些扭扭捏捏，比第一天见杨锦书时已经好多了，忙不迭地口头报告装修之外其他工作的进境。
　　由办公室出来之后，走在路上三人都觉得不解，朱恒发问杨锦书为何租这么大的办公场地，不嫌空空荡荡吗？之前众人还竭尽全力地把工作规划和人力压缩到极简的范围，这又是何必？
　　“人力贵，场地便宜，让大家在有限的范围内感受到一定程度的奢侈，精神愉快也是战斗力，一个人提高10%，成本就全值当了。何况我们势必会进入二阶段的，何必到到时候多花一笔钱，多折腾搬家的时间？”
　　三人不能不赞同杨锦书这个论点，陈飞帆说同样的钱如果多发在工资上大概能让员工愉悦一个月，过后员工便觉得理所当然，不发了还觉得是公司欠他们的，不如花在场地和装修上，这样有长期的复合效果。
　　郑宇东跟朱恒发对陈飞帆的话连连称是，杨锦书也含笑点头，心中却是复杂无比，就在短短一个月之前，四个人还处在员工立场为自己的利益跟资方做虚与委蛇的斗争乃至翻脸诉讼，现在立场则完全调了个儿。
　　这也不能说不对，是吧？他心里对自己说。
　　“我没装总经理办公室，也没装总监办公室，所有工位都一个规格，没有小隔间，只有财务室有单独的房间，为了票证要保管好。这没问题吧？”杨锦书淡淡地问。
　　三人都一怔，“没有问题，就应该这样！”
　　“我和各位以前都单独说的，从没一起说过，现在就一起说吧。”杨锦书本来想把这番话留在稍后的开业聚餐上说，想想还是提前在几个合伙人之间说就够了。
　　“你说，你说。”三人纷纷催促。
　　“我想我们几个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创业，伤痕累累，现在有机会东山再起，最重要的就是汲取教训，不要再犯陈一晨犯过的错。这不能是一句空话，必须有所体现，是真的要改变。”杨锦书沉吟一下说道。
　　“你尽管说具体的！”朱恒发催促。
　　“具体的就是，一，我们绝不拖欠员工薪水，提前做好整个财务规划，一旦资金消耗殆尽，我们立即清盘不做了。哦，不对，在资金消耗光之前就必须清算，确保不欠薪，不拖欠房租和物业。”他们走到了一个水榭当中，坐在了亭子下面，杨锦书做着手势说道。
　　陈飞帆搓着手，郑宇东双手手指交叉抱在后脑勺上，朱恒发翘着二郎腿，手抱在怀中，都安静地听。他们都是员工，同时也是股东，尽管占股多寡不一。
　　“第二，这家公司我们四个，除了清盘这件事由我来决定之外，其余所有重要决策都采取一致决，必须全体赞同，有一个人反对也必然搁置。这一点我会写在股东章程里。”杨锦书接着说。
　　“我觉得这不大合适，目前你是唯一出资方，我们三个都是承你的情加入，对公司还没啥贡献，凭什么我们有这么大的权力？我们现在感情是好，品德也说得过去，但如果有一天有人腐化变质了呢？”陈飞帆说道，轻轻哂笑。
　　郑宇东和朱恒发也附和赞同，觉得不该如此。
　　“就当是我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力，这家公司必须做成，就必须完全依靠大家的一种表示吧。”杨锦书艰难也坚决地说。
　　“再说吧，再说吧，还有呢？还有没有？”朱恒发催促道。
　　“第三，其实有点儿琐碎啊，我也不是深谋远虑的人，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但肯定都是我自己觉得最重要的地方。”杨锦书有些激动地摇头，又点头，“我希望，我希望我们大家都真诚待人，对待自己，对待公司，对待员工，对待客户。”
　　三个人点头，又不得要领，疑惑地望着杨锦书。
　　“这有点儿虚啊，锦书。”陈飞帆提醒道。
　　“我还没说完呢，”杨锦书卖了个关子得逞，脸上得意地笑，“真诚这个词说起来有点儿虚头巴脑，但也容易体现，体现在我们这家公司绝对禁止加班。”
　　“这和加班有什么关系？”朱恒发纳闷地问。
　　“加班有什么坏处我能写一本书，但加班和真诚有什么关系我可以简单地说。加班意味着本质上的不诚实，撒谎，试图取悦自己的上级，在具体的业绩指标之外。现在，我是你们的上级，平时我们都是哥们儿，这是说业务上，我是你们的上级，你们会有一种试图取悦我的天然冲动，NO，我从我的角度禁止你们这么做，也禁止你们要求你们的下属这么做。”
　　杨锦书说到这里停下，环视众人、郑宇东、朱恒发和陈飞帆都有些目光失焦，嘴唇微微翕动，想说却说不出。
　　“我们都有最少一年以上的工作经验，这一年我们大概都在加班，吃够了加班的苦，从内心知道绝大部分加班其实都没有意义，用来休息和放松对八小时内其实更好。但绝大多数人就是这么做，这根源于他们心里的欺骗和自我欺骗。我想这是最重要的，所以我留在最后说，我们要真诚，不骗人，也不骗自己。”
　　“即便开发真的很赶，我还有十几行代码必须写完，趁着我灵感和热情还在，也必须下班吗？这岂不是为不加班而不加班？”朱恒发问。
　　“这种情况我不能说没有，但十次里有一次，还是一百次里有一次？为了……”杨锦书接着打了个极其粗鄙，任何审查都通不过的比喻，听的人直皱眉头；道理总算清楚明白，不该为了小概率的好处而推行制度性的恶。
　　“反正那些加班的公司该死也死了，我们不妨快乐地……不加班，这有什么不好？”陈飞帆最先转过弯来，欢快地吼叫了一声，举臂振作，“我支持！”
　　朱恒发和郑宇东迟疑着也举手赞同，但没那么欢快，作为程序员，他们更谨慎得多。
　　“历史也许会记下一笔，成都黄金纪科技有限公司的败灭肇因于2014年7月10下午小董事会通过了大股东的荒唐提议。”杨锦书微笑着，也有点儿心虚地，仔细地把那个稍微有点儿别扭的名字说出来；是调侃，也是宣布。
　　“黄金纪？这是你给公司起的名字？”朱恒发首先发现，眼睛睁大地问。
　　“对，我爸之前开的公司叫黑铁纪，在1995年到2005年之间，后来歇业不做了又组过白银纪工作室，他建议我们的新公司起名黄金纪，对应现在游戏的黄金时代，他说现在就是游戏和游戏人最好的年代了。”杨锦书有些惴惴不安，担心三人提反对的意见。
　　冉芳已经用这个名字展开工商注册流程了，要变动还真是很麻烦。
　　“我觉得挺好，我真是烦死广东那边这样游那样游的命名方式了，游戏游戏，游戏的中心词在于戏，游不过是一种状态的描述，根本代表不了游戏的本来含义。”陈飞帆正色地说道。
　　朱恒发和郑宇东摊摊手，没表示反对的意见。
　　又过两天，办公室装修完毕，定做的办公桌椅进场，架了四五个大功率风扇连吹了好几天，以及租了十几盆大型绿植，福禄桐、发财树之类，每个角落里放上一盆，为的是祛除装修过程中涂料里和桌椅上的甲醛。
　　杨锦书让冉芳找个吃饭的地方，通知所有人周五晚上六点到，大家聚个餐，认识一下，休息个周末，下周一便正式开工。
　　头一天晚上趁冉芳已经走了，聂晓沫到办公室看了一看装修完成的效果，赞不绝口，说她见过许多网络公司，以黄金纪的办公室布设得最有格调和新意，有种科幻的华丽风格，这是由整体白色调加极简风格所呈现的。
　　“下周一我们就开工了，明天下午大家一起吃个饭，你也来吧。”杨锦书对她发出邀请。
　　聂晓沫哑然而笑，“你忘记了吗，我不想让冉芳知道我和你有关。”
　　杨锦书立即想了起来，轻轻摇头，“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聂晓沫瞪大了眼睛说，稍微思索，甜蜜地笑着说：“这是你的事业，我一点儿也不想介入。要是我喜欢上就糟糕了，我会使出各种阴谋诡计来得到……你这家公司，你会乐意吗？”
　　大概是不到一年时间由零开始成为明星销售使她有这个自信，她什么都可以做到，只要她愿意。
　　“可是你去，大家就知道我是有女朋友的了。”杨锦书说出这话，本来是为了坦荡，可忽然酸溜溜的有些后悔。
　　“不用，你要是有女员工喜欢你，我挺高兴的，这证明我审美不差，以及你时时刻刻都要经受考验，看是不是真心爱我。”聂晓沫淡淡地说，有些狡黠地笑。
　　她不知道公司里现在员工的情况，不知道有个陈珊珊，才会这么说，杨锦书心想；可何尝这不是她想让自己这么想的，其实她知道公司员工的情况，也知道陈珊珊。她当着自己面儿承认是个心机girl的。
　　第二天晚上航空路上银杏酒家，黄金纪科技众人有些怪异地齐聚一堂，总共才八个人，一桌都没坐满。
　　杨锦书准备好了许多要说的话，因为公司注册地址的事和冉芳多说了几句，服务员已经开始上菜，这银杏的菜式他在北京、上海、深圳全没见过，滋味更是美好得后悔来迟。
　　一桌子人都不怎么说话，各自吃菜喝酒，议论菜肴的稀奇处。杨锦书开始还觉得不妥，想站起来说两句，以创始者、总经理的角度对众人加以勉励什么的，没什么用，只算是个仪式；但因为是个仪式，他没法轻松对待，找不着起身打断大家吃饭的感觉，慢慢觉得只是吃顿饭也就好了，强行表演有违自己真诚的初衷。
　　冉芳凑近过来，对他低声说：“杨总，有件事我忘记，星期一我约了一家成都本地的科技类自媒体记者采访你，要拍一些公司的照片。一般来说公司门外要摆一些庆祝的花篮，是别的公司负责人送的。我周末可以把花篮安排好，你有没有具体的朋友，我可以请人写在花篮的落款上。”
　　杨锦书怔住，简直不明白冉芳在说什么，冉芳只有再给他具体解释一遍，说那是开业的志喜，有人送最好，没人送自己也要摆几个充门面，这才明白过来。
　　“不用，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本来就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不会人生地不熟的，我和高新区管委会项哥确认过，他们会送，还有软协、科协，会有几个，但全是政府部门不好看，我是想花篮多摆几个，要有大公司的具名最好，这样才热闹一些。”
　　杨锦书又怔了一下，觉得冉芳确实考虑周全，值得信赖；脑子里念头急转，又想起另一件事，站起来拍掌让大家注意：“各位，我刚刚想起件事给大家说一声，我认真的。请大家平时别再叫我杨总，都叫我的名字，杨锦书，锦书都好。”
　　这是个惊讶的开头，众人都放下筷子，自然地抬头望向他。
　　有点儿目眩神迷，这是个中二的开头，接下来他说话就利索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