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怎么了？”李丽在一边抱着保温杯，含笑说道。
　　然后便听见办公室外面一阵骚动，不止一人惊惶地尖叫。一个人出现在门口，稍微站定一下，朝着李丽快步走来。
　　杨锦书见那人姿势怪异，手臂藏在身后，眼睛狠狠地盯着李丽，像是要寻衅一般；再看那人是认得的，是美术部一名离职的员工刘丹，人不熟，从没说过话，没交情也没睚眦。
　　刘丹只盯着李丽，越过杨锦书走过去。
　　杨锦书不知怎么的，猛地伸出手攀住刘丹右肩，“嘿，你干什么？”
　　他眼睛一花，身子下意识一扭，堪堪避过刘丹荡来的手臂，脸上被疾风扫了一下，心中只觉得恶烦，正不知所以，同时听见两米外李丽啊的一声尖叫，惊恐无比。
　　刘丹将手中匕首在杨锦书面前挥了两下，面容狰狞，“别挡我。”
　　说着他转身朝李丽继续走去。杨锦书见了匕首之后只觉得两腿发软，想要逃走竟抬不起脚来，心中同时又有隐隐快意，觉得早就该有人对着陈一晨来这么一下子了，但对李丽再做什么大概是既过分又不必要了。
　　他望着刘丹抓住李丽的手往座位外拖，口中大喊大叫，李丽大哭请刘丹放过她，心想刘丹只是想吓唬她一下，又一想不对，刚刚令陈一晨发出的那声吼的动作显然是极为干脆果断的，绝不只是吓唬；他脚下已经有些气力，朝外走两步，见门口探出好几个人半身来，眼珠骨碌地往屋里看。
　　如果跑出去，就要从这几个人眼前经过，杨锦书有点儿抬不起头来，东张西望，心里念头急转，伸手擎起一张椅子举在头上，转身向刘丹跟李丽走去。
　　刘丹手中匕首往李丽身上捅了两下，也不知扎中了没有，李丽高亢地惊叫，凭依着椅子负隅顽抗。
　　杨锦书脑子里空茫茫的，发一声吼，只手上牢牢握紧椅子脚，奋力轮起朝刘丹上身砸去。
　　刘丹侧转身，伸手来挡，咔嚓一声，椅子正砸在他握着刀子的手臂上，啊的一声闷哼，刀子先飞了出去，人也被砸倒似的*靡倒地。
　　杨锦书心脏飞快地跳，眼睛差不多有些模糊，觉得一切都不怎么像真的。
　　刘丹飞快起身，并没有去拾刀子，也没向他扑来，只是仇恨地瞪他一眼，抱着受伤的手臂向外冲去，激起门外一片惊呼。
　　时间仿佛停顿了一下，杨锦书丢下椅子，冲着李丽问：“没事吧？”
　　李丽不答，崩溃地坐在地上，头埋在椅面嚎啕大哭起来。
　　杨锦书飞快地目光搜索刀子可能掉在地上的位置，没看见，估计跌落到桌底去了，心中稍安；怕那刘丹冲出去找凶器，在屋里找称手的长物件，只有一捆易拉宝可用，臃肿地抱在手中走出屋子。
　　屋外面众人聚集在一起，惊恐地望着杨锦书。朱恒发走过来一脸惊恐战战兢兢地问：“老大，你没事吧？”
　　杨锦书点头，“没事。你们看清刘丹出去了吗？”
　　“他跑出去了。”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把门关上，不准任何人进来。”杨锦书吩咐，朝陈一晨办公室走去，推开门便见陈一晨侧身卧在地上，手捂在腹部，满身是血，没了知觉的样子，吓得一哆嗦，扭头冲着还聚集一起的众人喊：“还干什么，还不快报警，赶紧报警，还有，打120！”
　　110先到，两名警官问了在场众人问题，随即联系支援，五六人赶过来分作两拨，一拨做现场勘查和询问，一拨分头部署追缉跑出去的刘丹事宜。
　　120在110到之后不久也赶到，检查陈一晨腹部中了一刀，大量失血，现场做紧急止血，担架抬着送去医院。李丽也中了一刀，不过只是手上的割伤，未伤及要害，包扎后也一并送往医院。
　　杨锦书和两位员工被带去警局做了笔录，一同回到公司，众人预料到接下来会如何，都默然不语。
　　“大家先回家等消息吧，我估计……公司也就这样了，大家还是赶紧找工作，活下去最重要。”杨锦书对众人说，在去警察局路上，他便心里懊悔地想，觉得逼刘丹动刀子实在自己也出了一分力。
　　众人唉声叹息，聚集议论了好一会儿纷纷散去。
　　郑宇东跟朱恒发陪杨锦书最后离开，锁上公司大门，在楼下凄惶地道别，交代几句，各自回家。
　　回到家杨锦书疲惫已极，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天黑了才醒来，黑暗中见手机呼吸灯不停地闪烁，拿起来看，见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有些不认识的号码，也温芸和以前天晨网络同事的，想必都是听说了消息打电话来问。
　　温芸足足拨了七次，他知道她担忧，回拨过去，说自己在现场但平安无虞。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温芸语气幽幽地问。
　　“我没什么事儿，真的。”杨锦书勉强笑着说，像温芸就在面前。
　　“公司肯定是没有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温芸停了一下又问。
　　“估计这次是真的要休息一段时间了，再看吧，我没事的，你别担心。”杨锦书含糊地答。
　　“我觉得……你可以考虑回天晨网络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温芸接着说道，声音悱恻似的，“你不用担心我，我们都结束了，要大大方方的，别那么小气。”
　　“不。”杨锦书脱口而出，立即意识到这对温芸实在唐突，赶忙补充，“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觉得，这件事以及这大半年是个不小的教训，我要好好总结一下，然后再决定接下去的事，不要那么快做决定。”
　　“你要是手头不方便，给我说一声，我先借给你，你有了再还。”温芸幽幽地叹息，“还有，要是心里不好受，打电话给我，我随时可以过去陪你说说话。”
　　杨锦书想象得到温芸打电话时的神情，心中情意涌动，忍不住要请她立即就过来，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忍住不说，只客气地说谢谢，他会渡过这一阵子。
　　过两天李丽打电话给他，感谢那天他仗义出手阻止刘丹行凶，说警局通知她刘丹当天下午就被抓住，拘押在一个什么地方看守所里；陈一晨已经苏醒过来，做了肠缝结手术，恢复期很长，公司只能就地解散，这是没法子的事情。
　　杨锦书问公司二三十人合计几十万欠薪该怎么办，李丽说公司是这样的情势，只有等劳动仲裁期满由南山区法院直接执行就是了，公司银行账户早已经被冻结，里面有几万块现金可以执行，意味着即便执行每个人大致能追回五分之一欠薪。
　　“十亿、边马那边我们还有一些分成款应该怎么执行？”杨锦书又问。
　　他和几天前还在公司的十余人全都没参加劳动仲裁，知道赶不上那一批，惟愿还有别的执行标的不在冻结的范围内。
　　“这个情况我确实不了解。”李丽说，早有准备，毫无滞碍。
　　杨锦书对能追回自己多少薪水不那么在意，牵头最后九位员工一起到社保局发起仲裁，其中两三位不想参与，只有七人加入，仿照前一众人走申诉流程，几个回合下来，代表公司应诉的人换了李丽；确认他们胜诉大概百分之百，但能执行多少要看天意。
　　朱恒发先找到新工作，薪水比云游网络翻了一倍，在湖南人家请杨锦书吃饭，郑宇东也过来，席间把陈飞帆也喊过来。
　　“希望这个公司别这么不靠谱，一见情况不对要赶紧闪人，绝不能相信老板们说的，你给他们机会，他们才不会给你咧。”席间朱恒发有感而发。
　　“这个是免不了的，只要你一天身为打工仔，始终都会面对这个危险，只有你不是打工仔了，才不会被老板们骗。”郑宇东乐呵呵地反对。
　　“我们这儿人也挺全的，干嘛还要打工，干嘛不找点投资，自己创业？”陈飞帆喝了点酒满脸通红，粉刺分外刺眼。
　　“美术需要找个人。”朱恒发飞快地接道，席间四个人没有做美术的。
　　“现在投资哪有那么好找，而且你不怕有人砍你？”郑宇东戏谑地说道。
　　“我是这么想的啊，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这就是区别！”陈飞帆也笑着答，活像他处在陈一晨的位置也会干出同样的事，而别的人觉得这很自然。
　　杨锦书只是听，一直没吭声，心想这就是二元对立。打工要担心被欠薪，创业则要在极限边缘走悬崖，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人是变化莫测的，刘丹平时看起来不那么暴躁，谁知道最忍受不了的人是他，做出这样极端的事来；如果当时黑铁纪几次经历减薪的波折也出个把疯狂的人，也许自己现在的生活轨迹就会有很大的不同。
　　陈一晨躺在血泊里的样子在他脑海里变成了爸爸那样卧在血泊里，他们做差不多的事，只是有程度不同，他一点儿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老大，我有个想法，不如你出面带我们大家做项目吧，新公司！我们几个你都了解，水平和人品，你都知根知底儿，我们也都相信，你绝不会亏待大家。”郑宇东腼腆地提议，不那么正式，也说得很清楚了。
　　杨锦书听见，哑然笑了一下，欲辨已忘言，笑着说：“不了。”
　　郑宇东啊了一声，满脸失望，连郑宇东和陈飞帆好像也都一起失望似的。
　　“我们这不才刚刚受了伤吗，需要一点时间恢复。而且，哪儿那么容易找投资的，说有就有啊？但我们不妨有这么一个共识，我们几个是可以一起共事的，不管怎么样我们几个坚持到了最后，日久见人心，韧性和坚持肯定有，就是缺了正确的项目，不是吗？要是有个正确的项目，有锦书牵头，老实说不是我吹，我挺看好我们几个的。”陈飞帆羞涩地说。
　　杨锦书觉得挺是那么回事儿的，他们都在一个巨大的错误中栽倒过，教训深刻，势必不会重蹈覆辙；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养成了还算不错的人和，是这个团队最大的优势，舍弃了不能说完全不可惜。
　　“我觉得啊，创业最重要的是要有正确的项目，项目要是错了，越是努力越是勤奋离成功也就越远，但项目正确还是错误，这需要结果来证明，立项的时候哪儿知道啊！所以这也全是玄学。其次，要有真正团结一心的团队，对吧？我们现在觉得我们全都肝胆相照，那是因为我们是这一次创业失败的受害者，要是下一次我们中有些人是受害者有些是加害者呢，还能团结吗？”
　　杨锦书哂笑地说，话里尽是反对的意思。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大伙儿就老老实实地打工，招子放亮点儿，不要吃亏，黄浩然是大家的楷模？”陈飞扬总结地说，语气平和，没有冒犯的意味。
　　“这是一般逻辑，聪明人都会这么做。要是大家有谁某一天智商集体下线，又想吃苦受累减肥挨刀子，不妨说一声。”杨锦书在这里踌躇一下，在“让大家乐呵乐呵骂醒他”和“看看有谁和他一样傻”之间选择了后者。
　　众人面面相觑，咂摸着杨锦书话里的意味。
　　“还有，就算是真到了陈飞帆说的那一步，我先说，我不认为我合适做牵头的人。我怂了，知道吗，我不挑头儿，不做发动的那个人。我只能说我家里有些游戏行业资源也好，银行资源也好，能比别人更容易找到一些投资，谁要是有心担任这个团队的头儿，一个团队总得要这么个人吧？请自己证明给大家看，带着大家再上路，我跟着。”
　　他这话说得弯弯绕绕，同时披肝沥胆，不如此不足显示他内心纠结；他也不是害怕那偶然的一刀斜刺里杀来，而就是觉得几十个人的人生悲欢他背负不过来，他可以跟随在队伍中做一个忠诚的成员，但不想是担责任最大的那个。
　　晚上他睡不着，划了一遍电话簿找不着该打给的人，又再划两遍看见聂晓沫的名字，好久没有联系，心脏猛地一跳，也不多想便打过去，想了一声就接了。
　　“你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聂晓沫声音也有些奇怪似的，低声说。
　　“就是忽然想到了你，想给你打电话。”杨锦书的心提起，感觉到恐惧。
　　电话那边聂晓沫噗呲地一声笑，“就是忽然吗？”
　　“嗯，忽然。”
　　“那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正好在翻号码，不知道打给谁，你就打过来了。”
　　“哦，发生了什么？”杨锦书被提得双脚离了地，又好像随时会被摔下来。
　　“今天白天，我刚和一个大公司签了个两百万的单子，我飘了你知道吗。”聂晓沫的声音夹杂着得意和戏谑，难说哪个部分更多。
　　“恭喜啊！”杨锦书胸口突地一跳，言不由衷，觉得自己正好撞在了枪口上，是福是祸还是什么也没有。
　　“没什么可恭喜的，我不干了，Iquit。”聂晓沫语气转为消沉。
　　“为什么？”杨锦书哆嗦一下。
　　“我觉得做销售都会上瘾，只有下一次更大的满足才会兴奋，我看透了，这条路很简单，觉得没意思。”
　　“什么才有意思？”杨锦书问，这也是他这些日子心中的大哉问。
　　“攀登知识的*啊！”聂晓沫好似又戏谑地说，但夹杂其中的喜悦也是真的，杨锦书听得出来。
　　接下来她解释这是个艰难的决定，她打算离开职场回到大学校园，先考研，再走研究这条路；这是她一生的规划，想了好几个月，终于在今天想通，借那个签下来合同的助力，能使她作为一个胜利者昂着头离开而不是失败者——即便这样这也是个艰难的决定。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聂晓沫嘉奖似地宣布。
　　杨锦书自惭形秽，同时又欢欣鼓舞似的，“你一定能成功的！”
　　“可是，如果我有一天再被困在一个什么地方，给你打电话，请你赶来搭救我，那就太远了。”聂晓沫惆怅又情意绵绵地说，像是平行线上的两个点，本来遥望而不及，忽然一个向另一个抛出了系引的绳子，所有的原子都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