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杨锦书对陈一晨隔着一层关系，没有特别的亲切，没有特别的私谊，由天晨网络跳到云游网络不过是他恰好处在混沌的情势当中，创业给了他一个不可遏制的理由；以后半年陈一晨许多做法，不论是杨锦书亲身经历，或者由别人讲述给他，大部分都是负面；按说积少成多就会变成迈不过去的鸿沟，就好像黄浩然和陈一晨关系演变的那样。
　　春节过后云游网络资金链据说断裂，发不出薪水，这时陈一晨反复给员工们打气，要大家克服困难，坚韧不拔，转机就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中，成功前的时间最为煎熬，一定要咬牙捱住。
　　这些动作对普通人说只有很短暂的效力，效力一过迅速便容易成反噬力量；对杨锦书却有异乎寻常的效果，对陈一晨有了重新的认识一般。
　　撒谎，哪个创业者对合作伙伴和员工不撒谎呢？他拥有最全面的信息，方方面面的得失全部要考虑到，最后做出短期效益和长期效益兼顾的决定，即便一时间委屈了某个人某几个人，但这都是为了大局的平衡和长期的向好。撒谎不是撒谎，是不得不为之的小恶。
　　当杨锦书还小，杨沛然给他讲过许多这类创业故事，好几个月发不出薪水，肯定有些人临阵变节，真正的骨干总稳固不移，各自想办法渡过难关，他们自己渡过难关的同时整个局势也好转起来，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
　　这些故事有的是杨沛然自己的，有些是他的伙伴们的，其中也包括段泽晨和耿天，他们在杨沛然的黑铁纪公司都待过七八年时间。相比起来，杨锦书在云游网络才刚刚过七八个月而已。从拉长了的时间维度来看，与其说这是吃苦，不如说这是难得的机会让他与公司患难与共。
　　如果说春节前杨锦书对陈一晨的决定不时加以抵抗，到三月发不出二月份的薪水后对陈一晨反而解开了芥蒂，对他简直可说是愚忠起来。
　　黄浩然给他说有投资人引荐，建议他带程序部一起出来做新公司，他拒绝。林同生抹开情面和他一同吸烟，提议程序部和美术部一起消极怠工，逼陈一晨至少先发一部分薪水，他也拒绝。
　　陈一晨请他加班编写运营要用的后台，这本来不是他干的活儿，该是服务器端程序员的事，王琳脚底抹油溜了，他和郑宇东边学边写加班赶出来一个，按质按量。
　　腾讯翻篇儿成为过去，接下来好不容易谈成的合作方，边马、十亿、唐人三个运营平台的运维负责人轮番找杨锦书做数据对接，三个平台数据规范全都不同，他不抱怨地挨个为每个平台配置副本后台，一遍又一遍地测试通过。
　　陈一晨好几次感慨地对他说，你在公司我就放心多了，有你有我在公司就绝不会垮。
　　这话仿佛印证黄浩然提醒他的别不知不觉成了陈一晨的帮凶，他也不在乎这个，只希望确实帮助公司度过艰难的局面。在他自己成为一个创业者之前，首先做一个既忠诚又能帮上忙的骨干。
　　公司里多数人都没什么积蓄，两个月不发薪水基本上存粮便已经光了，必须靠借钱或者刷信用卡过活，叫苦不迭；有家室的人较有存款意识，也有另一半提供暂时的财务支持，状态尚安稳；单身的人既月月光，又没有财务支持，现金花光只能靠借钱刷信用卡度日，士气一落千丈，抵触和愤怒全都在日日累积。
　　一天，朱恒发对杨锦书说黄浩然私下找他吃饭，想挖他过去，组一个技术团队跟着黄浩然做手游，现在黄浩然天使投资在手，有很大的可能拿到千万投资。对这边饿红了眼的人而言是个巨大的诱惑。
　　杨锦书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对朱恒发说这事听起来很好，但还是有风险；云游这边虽然不好，可随时可能会转好，到底走不走由他自己判断。
　　朱恒发连连摇头，说自己并不打算接受黄浩然邀请，此前一起工作时他就看不惯策划部那几位工作态度的，对杨锦书说出这事是因为公司连着两个月没发薪水，眼看着第三个月还是没戏，他连房租也交不出了，想找杨锦书借钱应急。
　　杨锦书手头还有钱，问朱恒发打算借多少，朱恒发说三千块，等发了工资就还。
　　实际上，三月份开初时陈一晨单独找杨锦书谈过钱的事，谓公司账户上钱肯定不足支应未来几个月公司全部工资开销，但程序部是公司的根本，他愿意从三月起给程序部四个人每人每个月发两千块生活费，稳定程序员们的心，条件是严守秘密，决不能对别部门的人吐露一个字。
　　杨锦书不是看不起这笔钱，心里也有更重的东西，推说虽然大家都很急需用钱，但这么做等于程序部众人背叛了公司其他同事，只为区区两千块，还说什么团队精神呢，还说什么同心协力呢？这事不划算，不能做。
　　陈一晨听了呵呵干笑，说那就麻烦锦书自己想办法稳定住程序部成员，有用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走。
　　杨锦书先借了三千块给朱恒发，同时问郑宇东手头是不是很紧，郑宇东扭捏一番也借给了三千块。
　　朱恒发问杨锦书，现在程序员那么吃香，投资好像很容易拿的样子，为什么不离开一片狼藉的云游创业。
　　杨锦书羞于对人说忠诚，那看起来太蠢，只说我们连一个完整的项目从生到死都还没经历过，就那么急着开创事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过了三月中旬，确认公司无意发一、二月的薪水，好些人死心止损，提出辞职。这时陈一晨也不挽留，有一个准一个，写下欠薪证明书发给离职员工，说以后公司账上有了钱一准儿及时补发。
　　策划部算上先已经离开的黄浩然，又走了数值策划曹增辉，提拔陈飞帆代理主策划，还剩两个系统策划；本来这时已经没有工期紧张的新开发任务，按说策划部三个人完全对付得过来，但陈一晨要求陈飞帆不能停下脚步，要展开新项目开发，于是又招了两个策划补充黄浩然和曹增辉的缺。
　　杨锦书冷眼旁观这来的两人中还有一个三年工作经验的资深策划，却只是做一般系统策划，开的薪水不可能低，难说不是为了制衡和取代陈飞帆。
　　即便这样艰困的局面下，陈一晨对团队的配置还是秉持着这样勾心斗角的思路，杨锦书也是服气。
　　他想陈飞帆本来可以走而没走，忠心耿耿地留下陈一晨却这么对他，实在不公平，不知不觉地凡事都有意征求陈飞帆的意见，比以往更仰仗他。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近乎牢不可破。
　　美术部也差不多，三月以后陆续有人辞职走人，同样都拿到欠薪证明书；留下的人没有薪水发，空缺的岗位基本上一两周就有人来补齐。有些人犯了疑惑，陈一晨没钱发薪水还招人，这些新来的人既没功劳也没苦劳，他们知道自己将会被欠薪吗？
　　有人设法打听，结果是所有新招的员工都不知道也没有得到承诺说不发老员工单单给他们发。关心的人稍感欣慰，欣慰还来不及下心头，疑问又来，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就算实话也要一个月后才能验证，同样欠了薪，被欠薪多的人该感到欣慰吗，还是更难过？
　　新来的人不是无知无觉，他们该怎么想，脚已经踏进来，损失已经造成，怀着万一情势转好的冀望，未必比老人更灵活。
　　唯一现实的指望还是产品，《英雄传说》经过无数周折，三月中旬起总算在三个平台上陆续上线，在并没有进行服务器压力测试的情况下，更别说留存度测试，这两个数据陈一晨直接通过假造的表格数据搭载在PPT上说服了这三个同样如雨后春笋一样快速成长起来的运营平台，当然不出意料地既无法同时承载单服务器五百人同时在线，以及隔日留存和七日留存全都距离他宣称的指标差上一大截。
　　甚至这都不是问题，假如游戏的付费设计如PPT描述的一样好的话，即便单服务器只能容纳三四百人，七日留存才12%，照样可以产生不菲的收入，如果是用户平台内部的导流而不是大打外站广告的话，肯定不会亏，利润率甚至不低——可惜全都有问题，杨锦书分析游戏日志数据，得出这个结论。
　　话说回来，从每一个开服后就源源不断呈现在运营后台的数据来看，以杨锦书所了解双方合作条件而言，即便对那三个平台来说这不是个划算的投入，但产生的分成收入对云游网络让苟延残喘一段时间足足有余。
　　四月的第二天杨锦书找陈一晨谈给员工们发薪水的问题，在公司里只有他和陈一晨还有李丽知道云游网络三月份其实产生了三十来万元的收入，税不税的他搞不懂，估计怎么也有三十万，最低二十五万往上，是不是给员工们发一次薪水，所有的在职员工；已经离职了手头拿着欠薪证明的暂时不管，等情况再好些再说。
　　“四月不发，马上就是五月，四舍五入，很多人会悲观地想那就是整半年不发薪水，真的到了那一步，大家心态很容易就崩了。所以不能等五月才发，应该四月就发，打破大家这个悲观的预期。”杨锦书卑微地劝，自以为很为陈一晨着想了。
　　“锦书，不是你这么说的。”陈一晨直截了当地拒绝，“现在形势转换很快，半年前我们的想法和接下来一年的情况完全不同，我们要抛弃所有不必要的负担，节约开支，以最轻省的姿态拥抱变化。”
　　杨锦书不明白，“什么变化？”
　　“任何能赚钱的变化，你觉得现在这个团队是一个值得维持的团队吗，产品做成这样没有人需要负责吗？这帮人再做个产品能赚钱？”陈一晨语调尖刻地说。
　　“我还是不明白。”杨锦书心里明白，想听陈一晨切实的言语。
　　“这还用说吗，我们现在有一点收入是一点收入，最好不支出，等一个机会我们蓦然转身，大浪淘沙，只留最有用的人，为什么要浪费在注定要被淘汰的人身上？”陈一晨压低了声音说。
　　杨沛然给杨锦书讲的故事没这一类，在故事里最窘迫的人是他自己，不会有所谓留有用的人，无用的人连薪水也不发的说法。甚至无用的人尤其要照顾好，因为没有在断炊前给他们找好去处，断炊了就更找不到，人都要租房吃饭，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
　　杨锦书听了这话心中冷笑，觉得自己愚钝至极，醒悟得太晚。黄浩然先知先觉，吃一个月亏就闪人，损失最小，自己则四舍五入都快折耗进去半年，还拖累两个忠心耿耿的朋友在这里。
　　四月中旬起那三个平台持续又推了一两波按他们意思做了少许改动的《英雄传说》，效果还是惨淡，陆续停下，收入比三月还少。
　　陈一晨这时公开说游戏留存和付费设计有问题，联运平台投入大量资源而亏损巨大，他本人亲自催收三月分成款，全被拒付；接下来只有指望再融资的进程，艰苦的日子还得要持续一段时间。
　　林同生当即拍桌子大骂陈一晨，几乎打起来，被人勉强拉开，拂袖而去。
　　杨锦书觉得那三家平台大概四月分成款还没付，但三月的肯定已经到账了，不然陈一晨不会那么说，心中越发愤恨，但想不出办法；好些人想出各种办法尝试过了，都没有用。
　　离职的员工全都有离职欠薪证明，不全都安心等着云游网络恢复元气，有几位在南山区法院起诉公司欠薪，被指点到深圳市人力资源及社保局申请劳动仲裁，有律师出主意说人越多证明效力越高，于是他们串联还在职的员工加入，这使得又有好几个人离职加入集体劳动仲裁中去。
　　郑宇东问杨锦书要不要我们也加入，杨锦书叹息说那必须先离职，他不打算离职，只能再等等，再看看。
　　五月的天热起来，云游网络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十来个人，显得空空荡荡。程序部还有四人，策划部尚有三人，美术部两人，再有就是李丽，和陈一晨本人。
　　《英雄传说》已经确认复活无望，开新项目以当前欠薪的状态，剩下的人手想都不要想。
　　加班早就绝迹，八小时内都变得清闲，差不多是窒息前那种无欲无求的状态。
　　杨锦书思来想去，终于决定接受陈一晨提出维持程序部的方案，到陈一晨办公室说他希望本月起给程序部连他在内四个人发两千块生活费，因为确实过不下去，他穷尽洪荒之力也快要维持不住这个小团队了。
　　陈一晨笑嘻嘻地同意，抓起电话给李丽说了这件事，要杨锦书立即去隔壁跟李丽确认一些信息并且签字，因为公司的银行账户已经做干净了，必须从别的账户里往他们几个银行卡里打钱。
　　杨锦书立即起身出门到隔壁，李丽见他来也不多问，打印了几张纸，要他仔细核对后在上面签字。杨锦书仔细看那份委托协议，以及附在协议后的自己及程序几人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信息无误，刚刚要在最末处签字，忽然听到隔壁陈一晨办公室传来一声大吼，顿时吓了一大跳。
　　几分钟前他才从陈一晨办公室过来，知道那儿没别人，发出大吼的只能是陈一晨，可他为何发出大吼？杨锦书心头惶惑，这感觉平生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