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回到公司，办公室里人们乐呵呵地走来走去，分享由家乡带来的零食特产，高谈阔论，如一句网上流传的俚语所说，才返工哪儿能那么快专心工作，当然还要浪几天，等过了下一个周末，到下周一才能收心。
　　下午陈一晨到公司，挨个给每人发过年红包，打开来看两百块，这不算少，进一步宽了众人的心。
　　陈一晨没给杨锦书提黑盒测试的事，只要他立即组织一次公司内的随机测试，所有二十来员工全都分别跑一遍游戏，看看会遇到哪些问题，列出来由程序部改了之后提交给他。
　　这本来该是主策划黄浩然的活儿，杨锦书当即提出。
　　陈一晨淡淡地说黄浩然请假一周，这事儿拖不了一周，必须请他代劳。杨锦书也就不推辞。他嫌公司办公室里测试环境太单一，测不出个所以然，定下规则要每个员工请五个亲朋好友加入这个随机测试，记录下每个人所用的网络线路、所在地域、浏览器版本等关键信息。
　　这等于比原先二十来人的测试量放大了五倍，同时测试环境也有了差异化，虽然数量还是不足，技术上总比陈一晨安排的要合理得多。不过安排下去之后怨声载道，好些人说这根本是什么也不懂的人在瞎胡搞。
　　就事论事，认真完成一次《英雄传说》的随机测试本身大约耗时在一个小时内，加填表单报告在内大约一个半小时足够，对每个测试者而言都不算难；但要落实下五个亲朋同意，员工至少要和十个或更多亲朋提这件事，以每个人沟通十分钟计，一个半小时便过去了；即便找到五个人同意配合，还有给他们发文档，发版本，交代必要知道的事项，以及回收结果，填写表单，全都没法紧凑地安排，不仅无法紧凑，反而每一步都伴随着漫长等待，稍不顺利一天时间就折进去了。
　　云游网络公司人少，不设专门的测试组，每次版本完结之后无非就是员工们跑一跑随机；策划部本身算是专业的，大体上能满足测试需求，但偏向白盒测试；或者找外面的测试团队来做黑盒测试，既有数量又有质量，只是要花钱；杨锦书的举措等于让每个人的测试工作量放大若干倍，有一定效果，数量不足，帮忙了公司，苦了大家。
　　杨锦书安排这件事之前觉得很容易，不就是举手之劳么；亲自做才发现这事无论如何效率都很低，更是容易“伤感情”。他自己花了大半天时间勉强做完，也感受到公司里好些人看自己的眼神，说话语气全都和往常不同，嘲讽兼鄙夷，心中不免沮丧，没料到开年第一天就被得了这么一个下马威。
　　第二天有零星的测试报告反馈回来，但稀稀落落，下班前总共才收集了十来份，有些做得稍微靠谱，多数敷衍得要命，没什么价值；杨锦书不免反思自己要员工们放大五倍乘数做测试的思路是不是错了。
　　晚上他继续留在办公室里，写一个功能，QQ上忽然弹出个消息，是黄浩然发来的，劈头就问：“发工资了吗？”
　　“啊？”杨锦书觉得这话问得再突兀也没有，心头转了无数念头。
　　“你就说你的一月份工资发了没有吧！”黄浩然再问。
　　“当然没有！”杨锦书隐隐猜到黄浩然想说什么。
　　“哦，还没发呢，我还以为陈一晨给你发了呢，那么积极。”黄浩然显然是嘲讽地说。
　　“这不才八号呢么，即便下周五发也是正常的啊！”杨锦书辩道。
　　“只有你才觉得正常，我是请假了，他不发薪水我就不干了。”
　　杨锦书想了一下，有些不明白；按陈一晨的说法黄浩然请假一周，大约在那时薪水发下来，黄浩然就会来公司上班，这是个博弈吗，图的什么啊！
　　“有那么严重吗？版本都完结了，马上送交腾讯过审，你差这几天吗？”他问。
　　“你应该反过来想，如果真的马上送交腾讯能过审，他干嘛不拼着命借钱把薪水先发下来让大家情绪稳定，不就是因为他知道其实是过不了审的？”
　　杨锦书无言以对，他觉得黄浩然的逻辑是对的，无从反驳，只好发过去一串省略号。
　　“我劝你你别太执着，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大家的。大家要争取自己的权益，你别逞英雄站在大家对立面。我知道你不是陈一晨的爪牙，但我担心你太傻。你想把一件事做好，结果变成与大家为敌。”黄浩然接着说。
　　杨锦书吓了一跳，不明白这怎么就变成与大家为敌了，但这道理其实说也简单，点透就明白了；何况这两天众人眼神、语气是支持这说法的。因为温芸的原因他被美术部两个人联络了外人围在洗手间打，要是与大家为敌呢？
　　关于傻这件事他也有自己的认识，承认自己的确有时候是挺傻的，一肚子不合时宜；这种傻既来自于父母言传身教，也来自他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究竟对抗能够解决问题，还是合作能解决？他总一厢情愿地相信后者。
　　“看下周五之前会怎么样吧，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我还是希望一切都变得好起来。”他含混地说，和稀泥。
　　他也听劝地立即收拾东西，关电脑回家。
　　温芸在家里，她请了额外两天假才回来，路上的旅行箱还立在客厅，正蹲在卧室地上用纸箱收拾东西，见杨锦书回来，站起身有些拘束地问候，不像以往腻到他身上。
　　“什么时候回来的？”杨锦书问，问出来就觉得是在多此一句。
　　“五六点钟吧。”温芸脸色有些苍白，谨慎地说。
　　“明天就上班了吧？”他问出来还是一句废话。
　　“是啊。”温芸惆怅地说，意犹未尽，停一下接着说：“我要花几天时间找地方，找到了我就搬出去。”
　　杨锦书还没来及想这个问题，顿时觉得这太不公平，“要不这样吧，这里离你上班的地方近，离我上班的地方远，不如你留在这儿，我搬出去另外找地方住。”
　　温芸笑了一下，轻轻摇头：“你这儿房租太贵，我一个人负担不起，我要找的合租。”
　　杨锦书大四到深圳来实习，妈妈给了他一万块钱安顿生活，在天晨网络薪水不低，他从不大手大脚，负担单独的套间不觉得有压力，他偶尔了解到多数人其实都几个人合租，也去过那种合租的环境，评估自己大概很不容易接受。
　　温芸说的正是这个逻辑，一时间他禁不住想，要不就还回到以前，自己提出分手之前的状态算了。温芸或许会同意，或许不会，他也不想让自己再反复了又反复。
　　“我想搬到离公司近的地方，现在要退房很麻烦，不如你把这儿租下来，我出差价，还有几个月时间，你可以……”
　　温芸含笑听着，连连摇头，使杨锦书说不下去。“你没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你，分开就是彻底断了，这样感觉不好。”
　　杨锦书不能不同意，“但你可以多住几天，至少到这个月底。”
　　“这我可以同意。”温芸立即答应下来。
　　晚上温芸睡卧室床上，杨锦书选择睡在客厅沙发上。他个子高大，必须要尽量蜷缩才能全着落在沙发上，被子只好一边搭在沙发背上，一边垂地。夜里温芸起来见杨锦书如困兽一般，硬拉他起来到床上去睡。
　　杨锦书睡得迷迷糊糊，只想尽快再睡下，不怎么推辞，在床尾觅了一块趴下。温芸倒也不勉强他非要并头睡，只要他在床上便安心，很快各自睡着。
　　“有人说，分开一段时间之后又和好，那就证明是真正的爱。”第二天晚上他们直接和往前一样睡在床上，温芸开口说道，语气木木的，有意压抑着。
　　杨锦书不这么想，实际上放假前聂晓沫在网上和他聊过几句后两人再没联系过，没有进一步也没有约定或默契，他并不是因为她和温芸分手的，害怕是这样；“我们还没有分开一段时间。”
　　“有的，我们分开了十几天。”温芸指的是这个春节假期，想轻松地说，却是不能够。
　　“这不算吧？”杨锦书心里确认它不算，语气是犹疑的，像是在有意为难温芸。
　　“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温芸寥落地说，杨锦书对他说喜欢上了别人，她一点儿也看不出，觉不到。
　　杨锦书感觉得到温芸的悲伤，即便她是藏着的，并不显露出来。他知道如果自己此刻请她留下，两人和好如初，那是她希望的，立即就可以做到，但她心里的伤口会永远存在。
　　但重点在于，自己始终不会安分，会再一次割伤她，她的心。这次的和解代表着下一次伤害的起点，更高的势能。
　　“我想我最好不说什么，说什么都既不准确也不恰当。沉默也不好，那就像在冷战，当然不是。我不希望你责怪自己，你什么错也没有；也不想让你改变什么来将就我，我不会满足也不会满意。”
　　杨锦书内心翻滚许久，他觉得自己是可以说出一些自己不适合温芸，或者温芸不适合自己的说法来，但在措辞上全都不得体，因为不论怎么说都像是在责怪温芸，他也不想责怪自己。她的姿势摆得不对，像是在乞怜爱一样。
　　“如果那天我没追踪你的轨迹，是不是就没后来……”温芸忍不住地问。
　　“不是为哪件事，不是为任何一件事。”杨锦书打断了她的话，既真实，也是谎言。
　　“好吧。”温芸消沉地说，背过身去。
　　这次她没有哭泣，也没再说什么。
　　春节放假结束一周以后，过了往常云游网络每个月发薪的日子，到周五财务还是没有动静。有人陆续去行政财务室问李丽到底什么时候发一月的薪水，李丽说账上现在没钱，请大家再耐心等一下。
　　再等一下就有钱吗？多数人都知道公司产品还没签给哪家，并没有进帐的项。
　　“陈总正在和投资商谈，请他们把二期投资提前到位；还有，他在谈二次融资，就看哪个先到位。”李丽对逼问她的人这样解释，这也间接解释了为什么陈一晨常不在公司的原因。
　　“可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本来一月份薪水节前就该发了，现在都拖到节后，大家都没钱过生活了！”不止一个人对她这么大声问，他们过于自信，春节放假回家把所有钱全花光了，还以为上班没几天就有一月份的薪水可凭持。
　　“我也不知道啊，我的薪水也没发，大家都是一样的。”李丽尴尬又和气地解说，就算众人如何生气，也不好意思对着她这样一个娇小的女士大吼。
　　过了一周，黄浩然还是没来上班，陈一晨对众人解释说他有点儿私事要处理，短期内不会来公司了，指定陈飞帆代理他的工作。
　　这样的处置就不算黄浩然离职，只算暂时离开公司，或许什么时候就会回来。
　　杨锦书知道这是陈一晨稳住众人情绪的举措，不管怎么说，黄浩然也是乐意配合的。
　　以前他听杨沛然说过许多创业时的艰困时刻，如何用尽一切手段筹集资金，如何不得不拖欠房租和员工薪水，这些是创业者的难处和不得不为的恶；这些在天晨网络时一点儿影子也见不着，有砍奖金但没打薪水的主意，看起来此时自己正经历着类似的状况。
　　从这个角度他稍微偏向陈一晨，即便许多事情明显处理得不地道，谁又敢说自己能处理得更好呢？不在其位，就不知道做决定的时候有多难。
　　最动荡的时刻就是该发薪水而没发的那几天，活像马上就要揭竿而起似的，过了气氛很快便平静下来，许多人以下个月一口气发两个月薪水，算强迫自己存钱的念头自我麻醉，回归到工作的正轨上。
　　不管怎么说，产品杀青就快要产生收入，投资商也会设法挽回前期投资损失而说项别的投资人入场，并不是孤立无援。杨锦书也完全相信这个，确信这只是一时的困局，比杨沛然十几年前所经历的好多了。
　　陈一晨招了两个商务负责人积极拓展腾讯之外的合作，杨锦书还以为腾讯的测试会是一个轰轰烈烈地带量测试，实际却只要走了几个账号，合计大约停留了二三十个小时变没了下文。
　　“他们渠道合作政策大转向，看不上我们了，不过我们现在也看不上他们。”陈一晨给杨锦书这么解释。
　　前半句杨锦书懂，后半句却无*解，陈一晨的语气好像业内人全明白的似的，他是听了点过头好几天之后才咂摸出个味儿来。
　　好几个名不见经传的联运平台陆续和他们联系上，预备以联运模式接入《英雄传说》运营；没有签约金，没有预付款，就是纯粹的运营分成条件。杨锦书不懂运营也知道这都是很差的合作条件，虎落平阳被犬欺，情况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坏的，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