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前一天等于已经放假，办公室里坐着的人不到半数，大多家在深圳或广东，少数几个外地员工订好了最后一天的机票或火车票；即便还盯着屏幕，全都心不在焉等着下班时间到。
　　陈一晨板着脸在公司里出没了几回，把杨锦书叫到他办公室，问他程序部几个员工节后回来的时间。
　　杨锦书告诉他郑宇东会及时回来，朱恒发要请两天假，因为他老家在乡下，路上要多耽误一天时间。他自己春节期间就在深圳，当然不存在能不能及回归的问题。
　　“腾讯那边2月10号要组织专家评审我们的提交版本，你看你们几个能不能初五之前就回来，大概挤出一周时间把版本再过一遍，我这边找人这几天就把黑盒测试做出来，花个几千块钱，你看呢？”陈一晨说道。
　　杨锦书先是觉得这合情合理，提前的时间也不多，拢共三个人也就是差不多十个工作日时间，又没让大伙儿整个春节放假就在公司过，正打算应承，心里忽的一沉，“得了吧，你就知道压榨我们的劳力，口惠实不至，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跟了。”
　　“锦书，这事儿非常关键，攸关我们节后的整个工作节奏，你无论如何得给我安排下去……”陈一晨没料到杨锦书拒绝，讪讪地说不利落。
　　“别说，现在你说什么都是个骗，这个春节的假我们放定了。”杨锦书手上做个一刀切的手势，转身出办公室。
　　回到工位上他在RTX上给郑宇东和朱恒发交代，连同韩绍东一起，告诉他们如果陈一晨直接要求他们节后提前回公司，别理他，休完该休的假，已经请了的假心安理得地用掉，不必管其他。
　　他预料这些话很快就会发到陈一晨的rtx上，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自己也不会提前返岗。
　　员工们表示都听他的，没年终奖，连1月份薪水都不提前发，倒让大家提前返岗，返他老X。
　　杨锦书立即在网上订了下午飞北京的机票，看看时间也不早，提前给大家道别，祝假期平安，收拾背包关电脑便下班，出公司时，觉得这是这一两年来从没有过的爽快，毫不拖泥带水。
　　回家、收拾行李，出门，坐地铁赶到机场，六个小时后他在北京落地。即便有所预备，也敌不住夹杂着雪渣子的寒风，被冻得失魂落魄，坐车回到家，天已经全黑了。
　　家门口杨锦书敲门，门打开，杨锦书飞快地叫了一声爸，声音轻轻的，像犯了错。
　　杨沛然满脸错愕，眼睛瞪大，骂一句脏话，一下子哈哈大笑，敞开门拥抱儿子，出一只手抢着拖行李箱一起进到屋内。
　　“嘿，昨儿你怪我忘记带身份证赶不上飞机改签浪费几百块钱，要是昨天我们走了，你儿子回家来鬼影子都找不着一个，这个春节怎么办？”杨沛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对手里拿着刀正削苹果的颜媛说。
　　颜媛嘴巴长得大大的，满脸不信地望着突如其来的杨锦书，楞一下才放下手中刀和削了一半的苹果，起身张开手臂拥抱杨锦书，一声悲鸣。
　　“你不是要留在深圳过年吗，回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还有，你是一个人回来的？”说着颜媛偏着头在杨锦书身后找。
　　她这么说，杨沛然也啊的一声，跳着跑向门口，打开门朝楼道下张望。
　　“妈，我是一个人回来的。”杨锦书开口说，心里不无憾然。
　　颜媛见杨沛然失望地关门回来，轻轻叹息，拉杨锦书在沙发上坐下，上下打量他，“回来就好，你这都一年没回家了。”
　　“你们是要去上海？”杨锦书问道，也有些后怕，他手里这个家的门钥匙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在深圳出门之前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本来预备去姥爷家过春节，然后看情况节后去深圳看你，谁知道你直接杀回来了。”颜媛说道。
　　“那这下我们就不去上海了，就在北京过节呗，只不过家里一点儿都没准备，明天要赶紧买买买！”杨沛然手撑在行李箱上，一边儿站着说。
　　“行啊，明儿你陪我去超市办年货，反正一家人团聚是最重要的，年货就是个意思。”颜媛着迷地望着杨锦书，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把锦书的房间收拾一下，这一年都没住人了，灰尘不小。”杨沛然提醒道。
　　“我每天都收拾的。”颜媛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
　　“可你没顾上换冬天的褥子被面儿啊！”杨锦书接茬儿提醒。
　　“什么都要我，你干什么吃的！”颜媛埋怨地说，说归说，还是起身去给杨锦书收拾房间。
　　杨沛然在杨锦书身边坐下，叹息着，有些想拍他的腿，可又顾忌着，束手束脚，终于还是没拍。
　　“你呢，回来就是好好休息一下，哪儿也别去，反正我们提前给亲戚们说了我们人在上海，没人要上我们家，我们也不用去拜会谁，就在家里，这个春节。”杨沛然望着杨锦书说道。
　　这也是杨锦书的打算，回到家里休息几天，从头到尾地想想，再做决定。北京不仅亲戚有许多，同学朋友也多，但他没打算见谁。
　　“有些事我想向你当面请教呢，爸。”他说道。
　　“当然了，你现在在经历一些事情了，肯定有很多感觉拿不准的地方，只要你别嫌你爸落伍，我肯定知无不言。”
　　杨锦书嗯一声，全身放松地躺在沙发里；屋里的暖气让他有些晕乎乎的，这比坐在爸妈身边更笃定的回到了北京，所有烦恼全都在两千多公里外。
　　“对，我想你肯定是为一些事情不开心，才会这么突然地回来也不通知一声。”杨沛然察言观色，蛛丝马迹地推测。
　　“好，爸，你是福尔摩斯，你说得都对。”杨锦书说。
　　晚上一家人随便煮了锅面条吃，拌料只有切丝的黄瓜，颜媛一个劲说只能对付一下，杨锦书吃出熟悉的味道，觉得这样挺好。
　　回自己房间前他经过杨意如的房间，恍惚觉得她好像就在里面，还在灯下写作业，恍惚一下忍住没推门进去。
　　夜里躺在被窝里他想起温芸来，想起她南方女孩子的姣好面容，温暖的身体，柔软的腰，想如果她如果在这儿会如何，那一定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景象。也许妈妈会把她安排到杨意如的房间睡，他不会同意。
　　他梦见了聂晓沫，梦见她还是个孩子，他自己也是，奔跑在学校的跑道上，也许他们早就认识，即便她很会吃辣，他认得的女同学里一个能吃辣的也没有。中国很大，对两个人而言也很小，小得他们可以从容地遇见和重逢。
　　早上杨沛然外出跑步，带回来打包的早餐，“好家伙，年三十儿居然还开门儿。”他惊叹地说。
　　吃完早餐杨锦书和颜媛一起出门，开车去超市补年货。
　　颜媛没去距离家近的几个卖场，差不多快开到通州，说那儿的世纪联华她有张两百块的卡。杨锦书知道妈妈其实就为路途远好单独问自己关于温芸的事，进展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一个人回北京却没带她来。
　　杨锦书含糊说进展良好，但还没到见父母的程度，见父母是论婚嫁，远远不到，他才多大啊，还没玩够呢。
　　颜媛没料到杨锦书变得如此玩世不恭，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你是男生可以这么想，女孩子怎么能陪你这么荒废！”
　　“妈你这逻辑不对啊，同一件事，为啥男生可以，女生就是荒废呢？”杨锦书反唇相讥。
　　“这是因为男人和女人不同的生理构造和社会性别分工，决定了男与女大有不同。”颜媛耐着性子解说。
　　“那你这话是要对女生说啊，不该对我说，对吧？”杨锦书耍无赖道。
　　“你把温芸带来我面前啊，我对她说！”颜媛气呼呼地说。
　　杨锦书心想温芸某种程度是妈妈喜欢的类型，这印象一贯有之，但最后发生的这件事说明她们还是有很大分歧，这就不能说了。妈妈的意思也不是袒护着女生，而是藉由这个来驱动自己，这一点至为显然。
　　“你是不是失恋，温芸不喜欢你了，你不敢对我说？”颜媛冷不丁地问。
　　杨锦书嗤之以鼻，“妈，你差不多得了。”
　　“你秦阿姨上个月到我们家来玩儿，她闺女茂茂你还记得吗，比你小一届，北大毕业，历史系什么专业我忘记了。秦阿姨特别喜欢你，和我说看能不能和茂茂……”
　　“妈，你别说了好不好！”杨锦书阴沉着脸打断。
　　颜媛安静了有几分钟，“你和温芸都住在了一起，有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问题？”
　　这话和前面联系起来好像是在说杨锦书有问题才被温芸给甩了。
　　“妈，我是成年人了，我有我的隐私，你不该问我，除非我本来想对你说。”杨锦书语气冰冷，正色地说。
　　“你在妈眼里永远都是孩子。”虽然这么说，接下来颜媛没再问什么。
　　买完东西都到了中午，随便在外面吃点什么，下午开车回家，颜媛忙着预备晚餐，杨锦书在客厅陪着杨沛然玩PS3游戏机上的《最后生还者》。
　　这游戏杨沛然已经玩了有小半年，在微信上和杨锦书聊过夸过几回，杨锦书既没有PS3游戏机也没有时间，还是第一回见着实际的画面，美轮美奂，当然震撼。都是游戏，美国人做的什么样，自己做的什么样。
　　他知道其实不止如此，这画面这情节，以及玩点设置，觉得震撼就够了，不能细想，细想的话会觉得悲哀和绝望。爸爸之所以玩这款游戏有别的原因，他看一会儿便懂了，心中恻然，不想触及。
　　杨沛然好几次问他想操作会儿吗，杨锦书总摇头，说就在一边看就行了。
　　在一个提取的进度，杨沛然操作的乔尔和作为NPC的艾莉并肩站在天台上，望着绿意盎然的废墟中长颈鹿群正远去，这像是人生的某一个场景，音乐和缓而悠扬，杨锦书不自觉眼角润湿。
　　“爸，你还有别的游戏吗？”他问道。
　　杨沛然不言语，隔了一会儿他放下手柄，愤愤然地说：“好些人在吹嘘说国产游戏已经实现超英赶美，所谓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一大游戏市场，中国游戏行业全球排名第一，但现在这个市场上都是些什么垃圾！”
　　这是老生常谈的话语，杨锦书听好些人说过，但没什么意义，蚍蜉撼大树一样，说的人撼不动他们所嘲讽或直斥的局面半分，这是一个资本主义的典型场景；至于美国和欧洲，大概那属于后资本主义。
　　“爸你算过做这样的游戏大约要多少钱吗？”杨锦书问道，随口的一句，没打算发散开来。
　　“钱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人。国内前十大游戏公司随便哪个也掏得出这笔钱，但如果我是制作人，哪怕我有要制作这么一款游戏的雄心壮志，股东会愿意批给我一大笔钱，但我哪儿能凑够一群这样顶尖好手，正好都愿意节衣缩食地花两三年时间做这么一款游戏？”
　　杨锦书哦了一声，大概明白爸爸的意思。他是说其实国内完全可以制作出这么一款游戏来，钱是有，人大概也有，但分散在了各个公司，作短平快的项目为稻粱谋。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从形而上的角度说中国为什么做不出3A游戏是这样的。
　　“是不是因为我们走了一条不同的路，就好像科技树，欧美日点出了游戏机，我们点出了网络游戏、网页游戏，还有手机游戏，其实没有谁比谁更高明的问题，其实只是不同的选择。”杨锦书忍不住说，这也是不少人的观点。
　　“屁，只要是个正常人，有正常的审美，就会看出问题所在，只有屁股坐在了那边的笨蛋才会为荒谬的东西找理由辩护，或者坏蛋！”杨沛然情绪有些激动。
　　杨锦书屁股坐在了网页游戏上，最多只想做个手机游戏，利益攸关，这是坐实了的辩解不得，只好尴尬地笑。
　　“我已经老了，手眼脑子都变慢，没法再冲到第一线去做游戏，去年我们那款steam上线的游戏不理想责任都在我身上。我败军之将不言勇，只能寄语你，你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荒废，也没那么多，一个人承受失败的次数是有限的，你必须更加用脑子去想什么是正确的道路，什么是随波逐流，什么是错误的。”杨沛然慨然地说，意味深长。
　　“我知道。”杨锦书说，这是一句废话，连爸爸前面那些话一起都是。
　　“你现在做部门负责人，比我想象的快，也可能再过一两年你就完全成熟了，但这是技术层面的。作为游戏从业者，你最好学会用文化的高度看待你的作品，对它提出要求，而不是任由它纯粹只是一个商业产品。投资者要赚钱，项目组成员要拿薪水和奖金，可身为制作人你要的是真正好的作品。你听出来了吗，锦书，作品，产品，作品，产品，作品，一字之别，谬以千里。”
　　杨锦书觉得自己的逻辑和爸爸完全对接不起来，他处于半退休状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说话有高度，高屋建瓴；而自己身陷在泥淖，在一个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环境中，说什么都没法摆脱casebycase，短视而顽固好像也是不得不的了。
　　“我知道了，爸。”他说，不止是敷衍，摆明了不想说下去。
　　平常在微信上他们不会这么僵持，杨沛然平和安详，有理有据，反而这样面对面时夹杂着不忿的情绪，既对，也无从争辩。
　　接下来几天里杨锦书只有躲在他自己的小屋里才像回到了北京，不论和妈妈还是爸爸单独相处都如芒刺在背，三个人一起时还好些，客客气气，但呈现出整个家庭的缺口。
　　不能说每年都是这么过的，有相同也有不同，这个春节没有比过去几个春节更容易过或者更难捱；他带着自己的问题回来，没有解决，原封不动地带着离开。
　　他订了初七的机票回深圳，初五晚上同颜媛和杨锦书话别，说了许多动感情的话，因为又要很久才再见。
　　最后颜媛叹了一口气，“这次回来，你窝在家里哪儿都没去，我以为你至少该去看看妹妹的。”
　　杨锦书站起身，仰着头，没听见这句话似的，脚步轻轻地走回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