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书再明白自己没有，其实是内心羞愧难当，但表面上却像是愤怒极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懂得这个。他向来都是乖孩子的表面，乖孩子的愤怒会让人尤其感到困惑，还以为自己搞错了冤屈了对方。
　　在温芸脸上和随后她的举动杨锦书分明感觉到这个对策仍然是奏效的，温芸感到了一丝困惑，并且试图打消怀疑，试图弥合因此两人产生的隔阂。她想要示好，甚至表达歉意。她比平常话更多，为他收纳衣服、鞋，问他要不要吃东西，给他打洗脚水，他漱口的时候帮他递水杯，手足无措的。
　　他不去看她一眼，而她始终围在他身边，像小鹿一样警醒他每一个动作，最好是他要她做点什么，她会麻溜地照办。
　　杨锦书没说话，当然也不会请温芸做什么；当她递过来漱口水杯，他接了，还是不说话。
　　上床前Galaxy已经充了相当的电，杨锦书由iPhone上取下电话卡插过去，iPhone放在她MacBook旁边，等于表示他不再用这部手机。上床后他不打算做得太过分，仰面躺着而不是背对她。他不介意这时候她说点什么，他也预备说点什么缓和情势，实际上他有一个含混的念头在心头涌动。
　　温芸关了灯上床后面朝杨锦书躺着，手轻轻地放在他胸口，像有话准备说，沉吟许久还是什么都没说。
　　过一会儿，她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杨锦书眼睛闭着，黑暗里能感觉得到身边温芸在微微地抖动，像是无声的哭泣。他能感觉到她是如此伤心，知道这都是自己的错。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侧身过去搂着她，在她耳边说对不起的话；一切不是她的错，她什么错也没，错的是自己。
　　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实际上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契机，哪怕是无理取闹也好，哪怕是在光洁的皮肤上毫无道理割伤的一道伤口也好，对过去而言这是纠正的开始，是对过去某个错误的修正。知错而改，善莫大焉。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早上昏头涨脑地起来。温芸和他各忙各的，和平常差不多，让他恍然有恢复如常的感觉，哪怕一句话也没讲。
　　出门上班，街上行人和车辆比昨天少多了，地铁上也是如此，居然有许多空座位；接下来几天人还会更少，直到几乎如空城一般。杨锦书想到这次他不会再加班，回北京是一个理想得多的选择。***放假就不该加班，不加班就不会认识聂晓沫。
　　和在路上的观感一致，相对昨天公司里闹腾的局面不同，今天上班的人少了好几位，都是提前请假回家过年；程序部这边王琳的工位便空着了。好在剩下几位的工作日程都已经排得很满，不用杨锦书敲打也保持在忙碌的状态。反倒是他自己精神困倦，坐在电脑前眼睛发涩，思绪如乱麻一样理不清。
　　“昨天事情太多，没找你聊，今天空下来了，有空吗？”微信上聂晓沫中午时发来消息。
　　“没有。”杨锦书发回去，这是说他没空和她见面，有信息过来或许可以处理。
　　“我还没对前天晚上的事情对你说谢谢呢，没有你赶到我可就完了。”聂晓沫过一会儿又发过来一条。
　　“没事儿，举手之劳。虽说再有这样的事我还是会帮你，但你最好别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了。”杨锦书回道，心想这好像是在劝聂晓沫别再做销售了，否则她总会遇到危险，这像是某种歧视，只怪她长得漂亮，哦对，这也是歧视，我就该什么也不说才对。
　　“我会小心的，我已经很小心了。以后还会更小心一些。”聂晓沫的回答里倒没有杨锦书担心的火气。
　　“那就好。”
　　“前晚上你在外面，你女朋友没说什么，没对你发脾气吧？”聂晓沫冷不防地问。
　　杨锦书像是又被抓住了一回，心中震颤，心中犹豫了一下，权衡该怎么说，不知道聂晓沫是猜到的，还是如温芸一样掌握了确实的证据，而她的话显然是深谙话术的，叫人难以含糊以对。
　　“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他决定还是不闪避，如实地陈说，只是话语转守为攻。
　　“因为我能感受到，你骗不了我。”聂晓沫说。
　　这句话等于是说杨锦书对她始终还是存在骗的成分，就算他没那么说，也没做什么。
　　“我……”杨锦书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正面面对，“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感受到的吗？”
　　他以为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没多久聂晓沫就回复过来。“因为，你在我面前不论是说话还是动作，都很克制，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该有的举动，如果你没有女朋友，肯定会完全不同。”
　　杨锦书能明白这是聂晓沫迄今为止人生经验对男女关系的理解，简单地说，他完全赞同。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他说道。
　　“你没骗我，你又没对我说你还是单身，只不过我没问。而且，按我的理解，就算你有女朋友，哪怕你结婚了，还是可以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又没错。”消息又回过来。
　　杨锦书有些迷惑，聂晓沫的话令他稍许感到错愕，这不是平常人该有的观念，那种不谙世事的人才会这么想。
　　“我不同意你这个看法，实际上我很后悔，我不该这样，已经有了女朋友还和你关系……。”他在“亲密”、“密切”之间权衡再三，用了“密切”，把这条消息发过去，心想，我再和她聊两句，然后拉黑她，不要再说什么了。
　　“你要一直对别人这么后悔、抱歉下去吗？要为你想得到的而后悔、抱歉下去吗？”聂晓沫说，隔着屏幕不减抢白的意味。
　　1/2。杨锦书为这句话编了个记号，进度1，上限2，等到2/2他就会……随即他的脸发起烧来，醍醐灌顶。
　　“重要的是，在你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聂晓沫再接着说。
　　这差不多是个心灵鸡汤教程的话语，但杨锦书觉得这是对的，应该follow。
　　晚上回家得早，温芸不在，杨锦书心里有些怪异，但也没打电话问。他坐在床上看会儿电子书，洗漱后预备睡觉。这时温芸回来，带着些酒气，脸红扑扑的，娇艳动人。
　　“晚上公司团年，吃完饭几个同事说要明年再聚了，一起去酒吧喝点儿，我想反正没事儿就去了。不过只喝了一点儿，没敢多喝，一个人先回来了。”她爽朗地笑着说，昨晚上的不快像已经烟消云散。
　　“我有话对你说，可以吗？”杨锦书也尽量微笑。
　　“说吧。”温芸似乎脸色变了变，立即恢复如常。
　　杨锦书坐在床上，温芸坐在床边上，两人有些不自然地沉默一下。
　　“我仔细想过了，我们分手吧。”杨锦书说道。
　　温芸有些吃惊，笑容凝固住，“为什么？”
　　“因为我不够爱你，我喜欢上别人了。”杨锦书我字咬得极轻，像没这两个字，像是在躲闪。
　　温芸怔怔地望着杨锦书，既愤恨，又不甘，低头，东张西望，欲言又止。
　　“反正我们也还没什么，现在分开是最好的，勉强下去反而不好。”杨锦书见温芸的样子，心中有些发毛，硬着心肠说；同时，受了下午和聂晓沫谈论的教训，不抱歉，也不假装抱歉。
　　“好。”温芸停下那些琐碎的无意识动作，镇定下来，脸色发白，“都由你，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杨锦书一惊，不觉得两人之间还有什么羁绊可言。
　　“我们在一起有半年了，可还没做过爱，分手之前，我们应该真正地做一次。”温芸咬着牙说，双臂抱紧她自己，还是忍不住战抖。
　　杨锦书心不由得砰砰地跳，这好像是温芸在用身体企图挽回自己一样，分手前做一次犹如在说之所以分手是因为没做过，而做过了就不该再提分手，这观念多么古意而糊涂。
　　“我记得你说过你还是处……女，既然我们都决定分手，干嘛不留着给……”他抖得说话都有些漏风，觉得这些话简直全都是错的；世界上有全是错的话吗？这就是。
　　“我是啊，但我不想留给什么以后丈夫这种屁话，这是我自己的身体，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温芸冷笑着说，说话反而自如了。
　　“就算不是和丈夫……”杨锦书觉得自己陷入到某种诡辩当中去，这诡辩目的是让自己沦陷，温芸和自己相处了半年，算是了解自己的，同时她也有她的聪慧或执念，“是该和爱你的人一起。”
　　“爱会变得不爱。”温芸说，有些愤恨的意味。
　　“是啊，所有的事都会变化，没什么永恒不变。”杨锦书喃喃地说，想起这是政治课上听得耳朵起茧的陈词，不意在这里用上。
　　“我不想争论，总之这就是我同意分手的条件。”温芸说，站起身走出卧室去。
　　杨锦书听见温芸在卫生间里洗澡的声音，心中迷惘，觉得她好像拿一个他大概（？）不会同意的条件作为一个软钉子让那件事不会成真一样；但她同意或不同意分手有什么约束力吗？不要说严格，哪怕宽泛地说也没有；何况就算同意和她完成那件事，自己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改变主意，用这个来寄希望反转，这是糊涂还是天真？
　　自己之所以会……移情别恋，并不是因为住在一起半年没发生关系，根本不是。
　　更别说这件事是男生占便宜而女生吃亏的说法，当然这件事是他和她之间的事，不用付诸公评，公评总有一股酸腐味。
　　他想不出温芸这个要求确切的含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回应，还是干脆不回应。
　　卫生间水声停下来，一会儿温芸披着浴巾哆嗦跑进卧室，由衣柜里取了睡衣换上，坐在床尾用电吹风吹干头发，几乎每个晚上都是如此。她抹了些保湿液在脸上，像平常一样在另一边拉开被子坐上床。
　　往天这时候他们会聊点儿白天发生的有趣的事，或者讨论些话题，或者亲热一会儿，总之这是一天里两个人最快活的时刻。
　　但今天已经不是了，两个人背靠床头坐着，局促而尴尬。即便深圳气温也有些低了，不合适一个人从橱柜里抱一床被子去客厅沙发睡。
　　“我同意。”杨锦书说道，怀着好奇探索的心。
　　“什么？”温芸略微错愕地问。
　　“同意你刚刚说的，那个条件。”
　　温芸长久地望着杨锦书，叹了一口气，沉吟不语，像又打算反悔似；杨锦书觉得她反悔了也好。
　　“你居然同意这个，看来真是下定了决心。”温芸幽幽地，自嘲地说。
　　他们慌里慌张，手脚不知何处摆放。还是温芸先镇定下来，像平常一样凑过去亲吻杨锦书，然后两个人身体慢慢放松，纠缠在一起。
　　平常许多次他们已经很接近越过那条界限，都辛苦地忍住，这次花了许多时间才达这个状态，艰困地越过去。
　　越过去的滋味活像是惩罚，两人都不自在极了，勉强地动作，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情境，直到杨锦书啊的一声猛地停下。
　　“好了吗？”
　　“嗯。”
　　他们一起去卫生间冲洗身体，回到床上半坐着，和开始之前一样。
　　“你感觉怎么样？”温芸问，眼睛还有些发红。
　　“挺好的，可能在以前会更好。”杨锦书实话实说，也没那么诚实，语气稍转，“你呢？”
　　“你需要多练习。”温芸笑着说，叹了一口气。
　　“知道了。”杨锦书不输阵地说。
　　谁都还不想缩进被窝里睡觉，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温芸开口说：“你刚刚说得很对，可能在以前更好。我想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们没在最好的时候结合，而是……在这么一个糟糕的时候，但还是比就这么分开要好。不管怎么说，我得到了你，你也得到了我，在宇宙的星空下，这已经改变不了。”
　　杨锦书嗯了一声，心中无限的平和，知道温芸并不是想挟持什么。
　　他想要是自己可以和温芸白头偕老就好了，她好得近乎完美，自己却要离她而去，是因为心里面的魔，并不是新来乍到，而是从来就住着的，说不清道不明。
　　对不起，他心里这么说。上次和聂晓沫这么说过之后他已经下决心再不对别人说类似的话，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