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先是钳着杨锦书双臂的手忽然松开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串怒骂，一串纷乱的脚步声，有人跑开有人接近，一只手由后面扶住他，他头上的黑口袋被往外扯了两把没扯开，有人嘟囔了两句什么，细心地给他解脖子上套着的结，再掀开来，让杨锦书呼吸到新鲜空气，看见扶着他的人。
　　刚刚拳打脚踢的众人在混乱的脚步声里已经消失不见，郑宇东把他扶起来，托着他一部分身体重量，让他勉强站稳。
　　“老大，没事了，没事了，你没事吧？”郑宇东急促地问道。
　　杨锦书脑子里空荡荡的，浑身战抖，勉强吐出两个字，“没事。”
　　随后他才感到恶心想吐，肚子里沉甸甸地下坠，手按在腹部，弓着腰。
　　朱恒发由走廊另一头跑过来，气喘吁吁，口里骂着脏话，扶住杨锦书另一边。
　　“我叫你不要去追，他们反过来打你怎么办，你打得过吗？”郑宇东轻轻地埋怨。
　　“我就跑啊。”朱恒发又连骂了好几句，和郑宇东一起搀扶着杨锦书走回公司，到他的工位上坐下。
　　杨锦书这时候才感觉得到身上许多地方皮肤灼烧，内里作痛，手臂根处大概拉伤，一动便撕扯般的痛，最开始感觉疼的肚子反而不那么显著了。
　　“老大，我们早点儿下班吧，我送你回家。”郑宇东提议道。
　　杨锦书这时候又觉得尿急，不由得欣幸被蒙住脸殴打的时候没有尿崩，真是幸运，以及还有两个功能没写完，郑宇东和朱恒发大概都是这样；他胸膛里被打散了的怒气这才稍微地聚集起来，满心悲愤，一拳打在桌上，“*妈的，背后下手！”
　　他骂得凶狠，但实际上只是对天开枪，毫无力道，他甚至知道这一点。首先，那些人是谁，其次，为什么针对他？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愤怒也是温温的。
　　“你追上他们了吗，看清是什么人了吗？刚刚。”郑宇东低声问朱恒发。
　　朱恒发面容严峻，欲言又止一番，小声说道：“四个，至少有两个是公司里的人。”
　　“哦，”郑宇东拘束地看了一眼杨锦书，“是谁啊？”
　　“一个是……两个都是美术部的，林同生，还有杨旭。”朱恒发面容沉郁，好似下了决心才说出来。
　　郑宇东骂了一句脏话，但陷入到疑惑当中，“他们干嘛呢，我们得罪他们了吗？”
　　杨锦书心里面咯噔一下，同时恍惚觉得释然，觉得这刚刚好，正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也像是长期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老大，你有什么事得罪他们了吗？”郑宇东迟疑着问，立即摇了摇头，“他们不想加班，觉得是我们害他们加班的，我……”他一连骂了十几句湖南味道的脏话，骂美术部的人尸位素餐，不干好事。
　　“不是，我觉得不是为工作上的事，应该是私事。”杨锦书说。他站起身，又像十几分钟之前那样向门外走去。
　　郑宇东和朱恒发不明所以，跟在后面一直护送杨锦书走到洗手间，等他进去小解完又出来，三个人一同回到办公室。
　　“今天就这样吧，大家早点儿回家休息，明天接着干。”杨锦书意识到眼睛肿起来，看屏幕上的字是模糊的，这当然没法继续写下去。
　　“就这么算了啊，不能就这么算了！”郑宇东说。
　　“私事也不能这样搞，老大，你欠他们钱了？勾他们妹子了？”朱恒发也不忿地问。
　　他的话令杨锦书先是哑然失笑，接着仿佛有根木棍低着他的喉咙，如鲠在喉，“我没借谁的钱。”
　　这是一个回答，又不太算。朱恒发和郑宇东都楞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对不起，让你们费心了，这是我的私事。”杨锦书说道，心里差不多已经笃定这件事的缘由。
　　“就算是……私事，那也不能这样啊！”郑宇东含混地说，但不算太肯定了。
　　“老大，我们信任你绝对不会干出那种坏事来，只要妹子愿意，跟你是她的自由，他们动手打人就是扯淡，绝对不能这么算了。”朱恒发愤慨地说。
　　不能这么算了，杨锦书也这么想。美术在项目里的权重本来就不如程序，何况他们的工作早就完结了，现在《英雄传说》全仰仗程序部这几个人，事情闹大陈一晨当然只有站在他这边。他想要那两个人滚蛋，难道陈一晨还能强留他们？
　　想到这个他反而不怎么愤懑了，人总是为办不到的事情才愤怒。
　　“别说了，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下。”他说。
　　“那是，那是。”郑宇东说，他为人比较稳重保守些。
　　朱恒发摩拳擦掌，恨不得找几个人立即找回场子来似的，但他只能尊重杨锦书的立场。三人一同收拾东西，关电脑背着包，关了所有的灯，出公司用链锁锁上大门。
　　杨锦书极力推辞，却不过郑宇东和朱恒发坚持送他，三人打车回家，车到小区外面，杨锦书下车进了大门，两人才掉头离开。
　　回到家温芸还没睡，在电脑上看电视剧等他，见杨锦书回来起身拥抱，连说辛苦，这是他们相处的日常，清新而甜蜜。
　　“你脸上是怎么回事？”温芸都要回到自己座位上，猛然回头看见杨锦书脸上淤青，惊讶地问。
　　杨锦书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温芸不问他就不说，问就诚实地说，“被人打了。”
　　“为什么有人打你？”温芸忙拉着杨锦书在沙发上坐下，仔细地瞧他脸上的伤。
　　杨锦书便把发生的事对温芸讲了，包括他一开始就被蒙住了头，看不见是谁动手，而朱恒发追上去看见打人者中有林同生和杨旭。
　　温芸脸色难看，垂头想了一会儿，“他和你平时没矛盾吧？”
　　“我和他不怎么往来，没有矛盾。”杨锦书心头惴惴，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对还是错。
　　“那是因为我吗？”温芸低声地说，杨锦书拿不准她是问还是说，“上周我才和杨阳说我们同居了。”
　　所以可能是杨阳对林同生说了这件事，导致他暴起伤人，杨锦书觉得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林同生之前对他没表现出什么芥蒂来，是因为不知道温芸和自己走到一起，现在知道了。
　　“打就打吧，本来我还想怎么报复他，现在我挺同情他的，换了我，不一定也会做这样的事，对吧？”杨锦书微笑着打趣。
　　温芸让杨锦书脱下衣服裤子，仔细检查。见胸口、肋下和腿上有好几处淤青破皮，一碰杨锦书就忍不住缩开。见杨锦书如此，温芸脸色惨淡，忍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嘴唇哆嗦，泪水簌簌落下，低声地啜泣。
　　杨锦书只穿着*，冷得打哆嗦，忙到床上披了被子在身上，转头却见温芸正拿着手机打电话，脸色凶狠，大吼大叫。
　　温芸对着电话说什么杨锦书一句话也听不懂，只猜是吼对方不准再做某件事，否则她会如何如何；声调铿锵，歇斯底里。
　　这让杨锦书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温芸，实际上一分钟前她还在哭泣，惹人怜惜，现在则像是拿着一把匕首预备着冲上去结果对方的性命。这又和她生日那天收到花落寞地丢掉那个影子叠在一起，这让杨锦书想，爱需要一些事来证明，她是真的爱我。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话？”等温芸挂了电话，杨锦书在后面搂住她，轻轻地问。
　　“客家话，我们那边的。”温芸答。
　　“打给谁？”杨锦书又问。
　　“你知道我打给谁。”温芸桀骜地答，气愤难平，这等于确认了好些事。
　　杨锦书把温芸翻过来温柔地亲吻，由嘴唇到舌头，温芸收敛起女刺客般的彪悍，配合地搂住杨锦书，两人一起歪倒在沙发上，气喘吁吁。
　　“我爱你。”杨锦书看着温芸的眼睛，认真地倾吐。
　　“我也爱你。”温芸享受着杨锦书的蜜意，眼睛半睁半闭，懒洋洋地说。
　　“什么也不能让我离开你，就算是我的懒惰，蠢笨，还有……”杨锦书在这里稍微卡了一下壳，“自私和长胖。”
　　“我的天，你怎么那么不要你的face！”温芸大声地笑，想要推开他。
　　“好吧，我重新说一遍，什么也不能让我们分开，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杨锦书正色地说，这是他要的效果。
　　温芸宠溺，不失嘲讽地望着杨锦书，“长假就会让我们分开，工作让我们每天都分开。”
　　“不。”杨锦书茫然地说了这个字，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如此鲜明地出现在他脑海里，歪头而笑，头发像瀑布一样垂下来。但他不会让她这个时刻扰乱自己，爱需要一些事来证明。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说，像是渴望上战场的先登。
　　温芸楞了一下，“什么？”
　　杨锦书把她的手牵引到一个位置，按在上面，又再说一遍：“我已经准备好了。”
　　温芸啊的一声惊呼，飞快地抽回手，两手一起捂住脸，过一会儿露出胀得通红的脸，神情懊恼：“但是不行！我那个来了，那不行的，你只有忍一忍。”
　　“忍多久？”杨锦书懂得，仓惶地问。
　　“两、三、四天吧？”温芸不那么确定，但放松下来地笑着说，刚刚她还那么恼怒，还在哭泣。
　　关灯睡觉之前，两个人面面相觑，挤眉弄眼，精灵古怪，都觉得这是跌宕起伏，弥足珍贵的一天。
　　第二天杨锦书如常地上班，不提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并非刻意的，而是平时就那样，一天没见着林同生。晚上继续如常地加班到十一点，波澜不惊。
　　第三天温芸拿到天晨网络发的年终奖，四个月bonus，税后三万多块钱。她立即花两万多块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Apple三件套，MacBook她自己用，ipad和iPhone5S作为新年礼物送给杨锦书，替换他用了一年多的GalaxyS3。
　　在天晨网络时杨锦书的薪水已经税前18K，如果没离开，也按四个月bonus算，实际上他职位比温芸高两级，应该按六个月算，即令按四个月算，到手该有五万八千多，但在云游网络一分钱年终奖也无。
　　他在云游网络一个月薪水6K，拿了五个月，一共拿到手三万；不知不觉间家里新买的东西大部分都变成温芸付钱。
　　这不是某一天发生的，而是几个月的潜移默化，杨锦书欣欣然地接受了温芸这份价值不菲的礼物，Galaxy已经既发热又慢得跑不了任何游戏，换了iPhone5他可以回到主流手机游戏的体验中。
　　温芸知道杨锦书身在曹营心在汉，下个他的产品将会是手机游戏，这需要等待，也需要积累和准备。
　　当然了，现在杨锦书没时间玩游戏，连研究有哪些新出的手机游戏值得玩也做不到，必须打起精神集中对付当前的任务，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他拖欠得甚多。
　　他们期待着那件事的发生，第四天温芸查看过了还淅淅沥沥地没完，先睡下了。杨锦书躺在床上研究新手机，眼皮打架得快要睡着了。
　　手机铃声忽然大作，杨锦书一激灵地握住几乎要落下的新手机，来电显示顿时吓了他一大跳，连忙按掉铃声，翻身坐起来背对着温芸。
　　是聂晓沫的电话，无声但倔强地震动。
　　杨锦书转头去看了看聂晓沫，聂晓沫朝着自己这边，睡得安稳；他心中茫茫的，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没什么事的来电。
　　他稍微沉吟，脚下寻找拖鞋，起身走到厨房，这儿离卧室最远，关上门；按了接听键。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聂晓沫急促地问道。
　　杨锦书头皮有些发酥，茫茫然不知所处，同时不忘压低声音，“你说什么？都这么晚了。”
　　“如果你没生我的气，过来帮我个忙行吗？”聂晓沫的声音也像压低声音，充满焦灼。
　　“我当然没生你的气，但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杨锦书听清的，但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我现在一个人，在福田这边菲瑞水吧，被困住了，你能不能来一下把我带走？”电话那边聂晓沫低低地说道，气息急促。
　　杨锦书差不多立即明白，又不是很明白，“被困住了，你不能走吗？”
　　“我可能是被人整了，下了药，我不知道是不是，现在我躲洗手间里，反锁了门，估计能有一二十分钟安全，你能不能现在过来接我。”聂晓沫的声音像是快要睡着一般，痴缠又哀怨。
　　“我这边就算立即赶过去也要半小时以上，我可以过去，但你先打110好不好？”杨锦书觉得自己不该过去，过去就会出事，心中悚然。
　　“你不是我的朋友吗，你还在生我气吗？求求你。”聂晓沫仍是低声地说。
　　杨锦书不完全是笨蛋，能想象到聂晓沫此时的处境。大概她既不想被起了坏心眼的客户侵犯，又还残存着最后可以和平解决的期望，免得刚刚开始的事业一下子被毁掉，一个“男朋友”出现在那儿接她是最妥当的台阶。
　　“把酒吧名字和位置发给我。”他说道，身体已经冻得麻木。
　　他飞快地穿好衣服，看床上温芸睡得正香，心中歉疚，几乎想就别去了，直接帮聂晓沫下决心拨打110就对了。这念头折磨他一分钟，还是走到门口换了鞋，悄没声息地开门，锁上门，往楼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