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逐步养成，大约每一两个小时程序部几个人一起起身，出公司在外面走廊通风处吸烟，也未必是抽烟，只是把烟吊在手上并不点着，做个样子，其实是聊天，杀掉十分钟二十分钟。
　　所谓通风处其实只是打开得角度很小的气窗，大厦管理处巡视的人会把气窗关上，因为有中央空调；这条走廊里只有这个气窗可以稍微推开大约三十度，人们来这里抽烟时把窗户推开，走时也绝不关上。
　　程序部不是每个人都来，王琳几乎不参与他们的烟聚，韩绍东偶尔跟上，多数时候埋头搬弄他新买的硬件根本走不开。惯常的抽烟组合其实只有杨锦书、郑宇东和朱恒发。
　　三个人脾性都差不多，谨慎但乐于交流，一两个月相处下来和气默契，比杨锦书在天晨网络时几个同事关系要好得多。
　　他们兴趣交集其实不大，可聊的话题无几，最多的其实还是手头的工作。
　　“老大，昨晚上我忽然有了个想法，按现有的数据结构和数据交换量不是很可能造成玩家终端浏览器崩溃吗？要不然我们换个思路，把数据交换模式做一个重整，不做即时的全局数据交换，而做地图分块和延时处理，把每个玩家终端数据接受降低到最低限度。”朱恒发对杨锦书说。
　　杨锦书最初设计玩家终端数据模型时隐约地想到过类似的处理办法，但实际上《英雄联盟》作为客户端游戏绝无可能用这么模式来处理数据，这等于他们在模仿游戏外在设计和玩法的同时必须另行设计一套处理机制，而且未经验证。
　　延时处理对于竞技类游戏而言更是根本性的禁忌，所以他想想就放过了。
　　问题回到他用简单数据模型做的测试，即便数据量不用很大的情况下也频繁造成浏览器崩溃的结果始终都是他们必须解决的问题。
　　“地图分块就必然数据分层，分层会加大服务器端运算量，在线高的情况下很难说要增加多少服务器运算压力。”郑宇东轻轻地提出质疑。
　　“技术上可行，但我们是一款竞技类的游戏，我就是担心这些处理会对玩法造成直接冲击。”杨锦书为难地说，实际上这改动不小，如果一开始就这么做也许更好，但他们已经折进去了将近两个月，好些开发必须推翻重来，不论是陈一晨还是黄浩然肯定都是反对的。
　　“我是觉得，这有可能解决浏览器崩溃的问题。”朱恒发说得也算有分寸，不为己甚。
　　“那假如玩家处于相邻的地图模块，他们实际上隔得不远，能直接互动，但我们也要分别处理，并且延时处理吗，怎么延？这在玩家看起来，这是个什么样的奇怪状况？”杨锦书提了一个具体的场景，觉得荒诞，忍不住自嘲地笑。
　　三个人沉默了一下子，杨锦书已经想到解决法子，还在思索措辞，朱恒发开口答道：“哪怕他们相邻，就是给处理得不能互动呗。”
　　“阻挡。”这回杨锦书简略地概括出来。
　　“我觉得可以。”郑宇东已经明白过来。
　　“但是我们要重写很多东西啊，地图也要做具体的规则，重新绘制。”杨锦书说道，意思是问，这是可以的吗？
　　朱恒发和郑宇东都叹了口气，“那也只能这样，如果真有效，加班能解决的事，总比加班也不能解决的要好！”
　　这是为结果负责，杨锦书难说不感动，地图需求由策划来出，立即便去找黄浩然。
　　经过陈一晨办公室的时候杨锦书稍微一愣，觉得他的门总是关着，玻璃墙后的帘子也总是合上，真不知他关着门在做什么。
　　他没往深里想，找着黄浩然，把刚刚他和郑宇东朱恒发一起合计的策略说给他听，本来分布计算和延时处理只要不涉及玩法改动，不关策划的事，但地图势必要做对应的匹配。
　　从来都是策划提需求，做详细的设计文档给美术和程序，绝没有反过来的情况。杨锦书没有准备文档，只是口头把程序部的想法说给黄浩然听，黄浩然脸色不悦又不屑，不时跳出一句不认可这样的设计，让杨锦书也是恼火。
　　“你这样等于所有地图要重新规划，重新绘制，重新做阻挡。”黄浩然不满地说，其实只是抱怨，已经放行。
　　“我也怪我们为啥没有在立项前就想到这一点，但人就是没想到嘛。”杨锦书听得出黄浩然已经被说服，心中欣慰，含笑低声下气地说。
　　“你这样会把整个项目搞得很惨的，时间就是金钱呐；我保守估计，你们要多耽误一个月时间，我这边没啥，可能一周就重新出文档，美术那边两周，你们是破桶上最短的那块板子，整个项目还是要延宕一个月以上。”黄浩然也压低了声音，眼睛望着屏幕说道。
　　这像是在对暗语一样的姿势，交换秘密和不满。
　　“我们加班，争取减少到一周到两周内搞定。”杨锦书低声说，实则并无低声的必要。
　　“没用的，我们其实是在做新类型项目，一点儿积累都没有，但排期表上连一个eng版阶段都放不进去，直接到运营版本，你做的过程中就不担心吗，你怎么知道这一套是可行的？”
　　“是啊，时间本来就太紧了。”杨锦书不确定这是黄浩然仍打算反对调整还是怎的，不由得忐忑。
　　“陈一晨一半时间在公司也没有，你知道他在哪儿吗？”黄浩然冷不丁地问。
　　“哪儿？”杨锦书不自觉地扭头朝陈一晨办公室方向望去，立即就转回望着黄浩然。
　　“大家不知道，其实他另外还开了一家公司，做棋牌类游戏，他家里投的资，可谓亲生儿子了，我们这边其实才是他兼职打工的地方。”黄浩然永远是嘲讽的语气，可这回嘲讽得有道理。
　　杨锦书大吃一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你看吧，他不是给我们说投资商给我们投了150万？我现在算是看出来了，投资商肯定投的不止150万，真正花在云游网络的钱也肯定远不到150万，这中间的差距会是什么？”
　　杨锦书听得明白，这差不多是在指控陈一晨做账向他自家公司做账输血了。黄浩然一直跟着陈一晨，差不多算他的心腹，哪怕没有十足的证据，至少是有根据的，叹息一声，“你看我，不知道这些多好。”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要为自己打算，不要太相信人，看情况不对就要闪人。”黄浩然说道。
　　杨锦书说不出什么来，唯有叹息；但他有一件好事在前，这糟心的事不十分放在心头。
　　中午他约聂晓沫在旁边年代广场一家川菜馆吃饭，这是聂晓沫同意加他微信后，两人在微信上反复协商下来的，不过，她会带两个同事一起。
　　杨锦书先到，把位置和桌号发给聂晓沫，十分钟后三个穿着相同蓝色职装的年轻女郎坐在他面前，个个都含笑地望着他，笑容各有不同。一个害羞，一个讥诮，一个无畏。
　　“你说你不记得我们聂小妹了，现在她就坐在你面前，你想得起来她是哪个吗？”无畏的那个先开口，她有高高的鼻梁，眼眶深凹，面颊像沙丘一样，上面有些雀斑，嘴唇性感，头发由纱巾扎着；年纪比另外两个明显要大几岁。
　　这是个游戏，显然聂晓沫来之前和她的两位同事说过杨锦书对她说过什么，而设计出来的；但又并不是游戏，因为毫无难度。
　　她们三个由服务生引导着过来坐下时杨锦书已经认出聂晓沫来，她带着温和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坐在三人中间，手托腮帮子打量杨锦书，她旁边那个女孩偷偷地看了眼杨锦书，低下头去。
　　杨锦书点点头，望着那位大概有些中亚血统的女郎，“谢谢你陪她一起来，但我应该不是个坏人。”
　　“你是个程序员？”女郎笑吟吟地继续问。
　　杨锦书看了看聂晓沫，她并不急于开口，只是打量着自己，“具体地说，是个前端程序员，主要用Flash和JA/VA，懂一点C和.net，会一点Photoshop和CAD。”
　　“你在你们公司里担任什么职务？”女郎又接着问。
　　服务生上来递餐单，她自然地接了，随手递给聂晓沫。聂晓沫接过打开来看。
　　“当然就是负责技术。”杨锦书预感到一些套路，不那么确定，稍微不自然。
　　“经理，总监，副总经理？”女郎接着问，像盘问一样。
　　“只是……技术总监。”杨锦书不自信地说，这是陈一晨答应他的，但并没有印在名片上，在云游网络他甚至没有名片；钱包里或许还有一两张在天晨网络时剩下的名片，但那是项目经理。
　　“挺好的，你们属于什么行业啊？”女郎眉毛一挑又接着问，步步进逼。
　　杨锦书迟疑了一下，“应该算是网络游戏行业。”
　　“那真是挺好的，B2C，我手头有几家合作公司都是网*业，网游在搜索引擎上投放挺大。”女郎没继续问下去，展颜说道，“我们做搜索引擎销售，百度、搜狗、Google，全深圳我们家肯定是做得最好的，性价比最高，你如果在公司里有说话的权力，找我们合作。”
　　出乎杨锦书意料的，她起身走到聂晓沫身后拉另外那个女孩，那女孩也笑笑地起身，“不打搅你们，我们另外定了座位。”
　　杨锦书忙站起来同她们挥手道别，表示感谢。坐下来望着聂晓沫，聂晓沫这时候变作了刚刚害羞那个女郎的神情，头埋在菜单里，对等在一边服务生点了她的菜，水煮毛血旺，扇贝炒年糕，把菜单递给杨锦书：“你也点吧。”
　　杨锦书随便点了个菜，菜单交还给服务生抱着走开。
　　“谢谢你。”他说，声音暗哑，实在也没别的可说。
　　“我们业绩压力很大，杨姐带我们几个才入行的废物压力尤其大，她担心我，所以非要跟过来看一看。”聂晓沫双手抱在胸前，不再是讥诮的神情，也不是害羞，而有些紧张。
　　“业绩，你们的业绩是什么？”杨锦书好奇地问，即便他看了几遍宣传册子，还是不明白聂晓沫究竟做的是什么工作。
　　“就是每个月签下多少销售额，你如果在我这里投放一万块广告费，我就完成了一万的销售额。”聂晓沫解释道。
　　“噢，其实就是广告销售。”杨锦书这才明白；其实不论是聂晓沫还是她口中的那位杨姐已经说了好些指向广告的话语，因为没有广告两个字，他就是不明白。
　　“这个月我是新人，可以拿1500块无责任底薪，下个月还是，但下下个月起我就要每个月完成四万块销售额才能拿底薪，然后往上每多一万块可以多拿几百块提成。”聂晓沫说。
　　“那是挺辛苦的。”杨锦书第一次接触这样的行业，和开发的周期全然不同，心中不免震撼，找不到话说。
　　“是啊，所以我们每天都在外面跑，车费还不报销，自己贴，餐费也是。杨姐说开始是这样的，有了一点基础之后就越来越容易，要我们咬牙坚持。”
　　“真希望能帮到你。”杨锦书没滋没味地说，说出来就大为后悔，自己先错愕一下，“对了，你不是说我们不在你的销售范围，怎么那天会到我们公司来？”
　　“那天我才入职，杨姐讲了一遍工作规范，要我找地方实地锻炼一下，于是就上楼，随随便便走进一家开着门的公司。”说到这里聂晓沫脸上泛起微笑。
　　“所以，那是你第一天……上班？”杨锦书有些惊讶地问。
　　“是啊。”聂晓沫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翘，好像是说，所以我才记得你。
　　点的菜陆续上来，他们相互客气，吃了几筷子。
　　杨锦书被扇贝炒年糕里的胡椒辣得直喝水，赶紧找服务员要一瓶可乐漱口；毛血旺更不用说，看着红艳艳的，试也不想试。他自己点的鱼香茄子煲则寡淡无味，既不鲜也不咸，想是辣已经夺去了他味蕾的末梢知觉。
　　聂晓沫自己脸红红的，目光流转，看杨锦书的眼神有些怜悯，有些轻蔑。
　　“我问你能不能吃辣，你说还行，这叫还行啊？”她讥讽地说道，轻轻柔柔。
　　杨锦书有些浑身发痒，浑欲不胜簪大概就是这感觉，“对了，我还没问你是哪儿人。”
　　“四川，成都。你呢？”答案不出杨锦书所料。
　　“北京。”或者是上海，但杨锦书没说。
　　“噢，大地方来的小家伙。”聂晓沫欢快地笑着说，声音软软。
　　“我小吗？”杨锦书纳闷地问，他明明算是个子高大的。
　　聂晓沫又打量了一下杨锦书，莞尔而笑，“我是说你看起来年纪小，没别的意思。”
　　他们在年纪大小上争辩了几句，确认聂晓沫比杨锦书小一岁。她在广州一所大学读了四年十分冷门的专业，图书管理，进专业机构无望，只好到深圳来，由广告销售做起，徐做它图。
　　“我这个人可能不大合适做销售，拉不下脸口吐莲花，可能几个月以后还是一事无成，只好回老家去啃老。”聂晓沫优柔地叹息。
　　这就有点儿像杨锦书经历过的阶段，他忍不住地歪头笑，觉得自己像过来人，可以给聂晓沫指点一点人生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