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书好一阵子没缓过来，回到座位上坐下，情绪难捺，可又不知道心头涌动的究竟是什么。
　　他眼睛发花，甚至没法看清屏幕上的代码，更别说看进去，接续前面的语句；重新沉静下来思索，这他做不到。他的心砰砰急促地跳动，可实际上也没什么载荷，只是轻快地跳。
　　不知道这持续了多久，杨锦书慢慢地从这种类似心脏病的症状中消退出来，他感受到自己的脸仍发烧，好像是一枚被燃烧尽的助推火箭从天穹坠落，既昂扬，又惆怅。
　　他能想到犒劳或者安抚自己的方式是出门去在楼道尽头的自动贩卖机投币买一款冰冻的可乐灌下肚子。可乐的甜味让他恢复精力，让他真正地沉静下来。他感觉就这么回到电脑前，大概是可以平静地识读前面的代码，继续写下去的。
　　这事不常有，这事绝无仅有，他这么想，因此也不舍得就这么丢开。
　　他靠在墙上，双手相抱地望着公司门口，想象那就是刚刚聂晓沫进来和离开时所经的路径，罗袜生尘，她也可能会再回来。
　　“你吓着我了，妹子。”他心里这么说，实际肯定不会这么对她说。
　　“没有，什么也没有。喂，你多大了，还在为这种事情假装心跳？”他又对自己说，但知道这不是假装。
　　这感觉他从没有过，即便是第一次看见黄维熙，之后一直以为喜欢着她也没有过这样的怦然心动，他知道这一点。
　　但是你有女朋友了，你们已经住在一起，还那么过分地接吻，甚至已经*相见，杨锦书心想；差一点就成好事，实际上他们一直在酝酿情绪等着那件事发生，虽然还没发生，那注定会发生，他知道这一点。
　　但在这个时候，一个名叫聂晓沫的女孩闯进他的心，事实就这么简单。
　　可她已经走了，杨锦书这么说服自己，她不会再回来，我也不会联络她，哪怕有她的名片，我这就回去把那张名片撕掉并且丢下十七楼，哪怕高空坠物。
　　想起看见过的911事件视频里由双子大厦往下跳的人，头朝下飞速坠落，那个人就是他。
　　不是，你必须停下想这件事，它本来很小，小得跟芥子一样，就是你这么放纵自己去想，才让它变成须弥，这是你的错。
　　但始终停不下来，脑子里一直都是聂晓沫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样子，歪着头，头发像瀑布一样挂着。一直到下午下班时他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写了几十行代码，感觉全都是原地踏步，但凡有实际动作的，都自知不妥直接删掉。
　　晚上颜媛打电话过来问假期过得如何，说不要总埋头加班，哪怕只休息两三天也该出去四处走走。杨锦书闷闷地应，不说什么。放下电话便不由自主地对比，觉得温芸和妈妈的形象正相似，温柔而中道。大概爸妈都会更加喜欢温芸，不待见如惊鸿一现般的聂晓沫。
　　这差不多就是理性和感性的选择，杨锦书这么确信。作为一个程序员他信奉前者，但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没法不感性。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假期在他迟疑中这么过去，温芸由家里回来，带来大包小包各样吃食。杨锦书张开双臂欢迎她回来，深深拥抱，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拥抱里带着多少踌躇不决和离心。
　　分开几天之后重逢令两人都略有隔阂似的，拥抱如此，甚至睡下前都少了缠绵和亲吻，各自收拾了回到床上并排躺好。
　　“这几天加班的成果怎么样？”温芸打着哈欠问，像例行公事。
　　“还行吧，要写的几个功能都完成了。”杨锦书说，实际上当然没有都完成，他彷徨无计了两天。
　　“对了，我这次回家，我爸妈带我走了好几家亲戚，以前从没有过。”温芸幽幽地说，这才是她真正要说的。
　　“哦？”杨锦书淡淡地问。
　　“穷不走亲，我们家很穷，我从小印象亲戚间就不怎么走动，但这次不一样。”
　　杨锦书心中一动，“你们家要拆迁了吗？”
　　“鬼嘞，你真的不明白吗？”温芸推了一把杨锦书，埋怨地说道。
　　“那为什么？”
　　“亲戚们在帮我爸张罗要嫁掉我。我们家情况不好，接不了来相亲的人，所以用走亲戚的形式在别人家见面。这次回去，我爸安排我差不多见了有三四个人。”温芸语气消沉地说。
　　杨锦书心中哦了一声，手从被子探进去握住温芸的手，“早知道我就不加班了。”
　　但他也说不出该陪她回家的话，毕竟温芸说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给我妈偷偷说了你的事，我妈吓坏了，问我还是不是……我说是，其实我该说已经不是了。”温芸咬着嘴唇戛然而止。
　　杨锦书犯了一下迷糊，觉得这是做了个梦，茫然不知所措。
　　“她说，等我回深圳之后，她找时机和我爸说，估计我爸不一定反对。”
　　“如果反对呢？”杨锦书好一会儿才问。
　　“我爸其实是听我妈的，既然我妈愿意让我嫁给外地人，我爸多半也会同意，这就是个……几乎百分之百的成功率。”温芸语气既像是喜悦的，又像是怀着恐惧，不是对家里的恐惧，而是对杨锦书的，对未来的。
　　“好，那如果哪怕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出现了呢？”杨锦书接着问。
　　“假如是百分之一，”温芸手指和杨锦书手指交叉扣着，沉吟一下，“那我们就最多不回老家就是了，我同你私奔。”
　　“你见的那些相亲的人，都看不上他们吗？”杨锦书找理由似地问。
　　温芸觉察到了，猛地掀开薄被翻身压在杨锦书身上，凑近他的脸望着他，“你好像巴不得我喜欢上别人？”
　　杨锦书又想到了那个词，办了，温芸现在在他怀里像是一枚好吃的蛋糕，只要他想就可以送入口中，她显然希望这样。之前他们讨论过这个问题，究竟什么时候来做那件事是最好的，情到最浓处，还是自然而然，还是真的等到婚后。
　　以他们同居还不到两个月就谈结婚那真是太奢谈，大概远在那之前就会触及那一层，他们压抑着各自的冲动，但也认真地讨论付诸实施的条件，结论只有一个，那总会发生。
　　那是不是现在呢？杨锦书心想，是不是宜早不宜迟，是不是两个人真正的合为一体就也给自己上了把锁，就不会再对别的女孩子心猿意马，比如聂晓沫。该死，他才见了他一次，那一次才三两分钟，说了几句话而已。
　　“我……就是有点儿担心。”杨锦书觉得自己身体蓬勃，同时欲望全无，“我担心辜负你的愿望。”
　　“你不会的。”温芸脸贴在他的脸上，呢喃沉醉地低语。
　　聂晓沫的那张名片没有被杨锦书撕掉并且丢出窗外，而是好好地收捡起来，上面除了印着聂晓沫的手机号码之外还有公司地址，就在星汉国际大厦的五楼，这意味着他们只有一部电梯的距离。
　　***放假结束之后杨锦书没把那几本宣传册子交给陈一晨，那意味着今后可能是陈一晨去找聂晓沫，而是自己收着。
　　他不断地想起她，心旌摇曳，连累代码品质都有显著的下降，没有结构，没有动机，偶然又有神来之笔，简洁、质朴、有力；以心电图来形容的话，一定是大起大落的图形。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出公司搭电梯到五楼，找着聂晓沫所在的那家公司，品胜网络。
　　一开始杨锦书并没真的去找出聂晓沫的意思，在那家公司门口经过几次，停下驻足望过几回，一切好像变得愈加真实。透过玻璃墙他看得出这家公司的样貌和实质，里面的人们和工作的节奏让他想到聂晓沫在这里就好像置身虎穴当中，最终有一次让他鼓足勇气地走进公司，站在前台外面。
　　“请问，你们这儿有一位聂……晓沫的销售没有，我找她……有点儿事。”他对前台小姐问道。
　　“聂……晓沫。”前台小姐乜斜得看了一眼杨锦书，稍微吃惊似的，“你确认她是销售部的吗？”
　　“是。”杨锦书答道，名片上聂晓沫的职位是销售代表。
　　前台小姐低头查了一下表格，拨打分机，“聂晓沫在吗，前台有她的客户找。”
　　她哦了一声，听几句电话放下，抬起头望着杨锦书，“她出去了，你可以打电话给她。”
　　等待的时候杨锦书心跳得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听见“她出去了”四个字顿时释然，快速地平复。
　　“好的。”他逃也似地转身就走。
　　十几天过去，杨锦书把聂晓沫留下的几本宣传手册看了又看，但没有在上班时间的大厦电梯里碰见过她，下班时点当然更没有。
　　他觉得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也好，他的专注度一点点地恢复，这好像是春天出疹子一样就快要过去，只要能专注地埋头到代码里，他就会痊愈。
　　但他没忍住，在把聂晓沫的名片准备丢到垃圾桶里时飞快地做了个决定，就在座位上打电话给她，电话几乎立即被接听。
　　“嗨，你好，我是晓沫，你是哪位？”电话那边有人模糊地说，那是有意识的明快，同时又是倦惫的。
　　杨锦书迟疑了一下，“我是杨锦书，你曾经到我们公司来过的。”
　　“噢，”电话那边聂晓沫听得出来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换了个姿势，声音更清晰些，“是在星汉国际大厦楼上那个吗？”
　　“是啊。”杨锦书心中欣慰，可一下子忘记了该怎么说下去。
　　“就在我们公司楼上，你好，你好！”聂晓沫喜悦地说，显然对杨锦书有印象，“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知道，我该有什么事才合适找你。”杨锦书想了起来，这是一句*的情话，酝酿已久。
　　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下，有呼噜噜的背景声，大概是在地铁里。
　　“你把我那天给你的资料转给你们公司负责人了吗？如果你要问搜索引擎投放和自家网站SEO建站优化服务的，找我就刚刚好。”
　　聂晓沫答得不卑不亢，轻轻地卸下杨锦书的挑衅，化于无形。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杨锦书厚着脸皮说，觉得自己很不堪，但这是他想做的。
　　“噢，”聂晓沫好像惊讶似乎地低呼了一声，稍微默然，“我刚刚才想到，你们公司不属于分给我的业务片区，你这个问题我可以转给我的师兄来跟进，你看好吗？”
　　“为什么我们公司不属于分给你的业务片区，那天明明是你到我这儿来递宣传手册，怎么不属于你？”杨锦书问道，既打抱不平，又像在争取甚至对她倾诉。
　　“这是公司规定，不好意思啊。”聂晓沫歉疚地说道，“师兄在SEO专业性上表现比我更好，你知道吧，SEO是整个搜索引擎广告投放的基础。我还是个门外汉，在专业方面，不瞒你说。”
　　这好像是她在对杨锦书说，如果没什么意外，我们不会再见面，因为没有理由。那天的相遇只是个意外。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杨锦书觉得聂晓沫大概不讨厌自己，虽然也很难说有什么正面的情绪。
　　“什么？”
　　“那天你到我们公司来，见了你一面，可我现在都忘记你长什么样了，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让我记得你长什么样。”
　　杨锦书吃吃地说，心里充满了寥落。他知道这是一个奇点，开始或结束，得之我命，不得我幸。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下，聂晓沫忽然嗤笑了一声，“你这人真怪，干嘛要记得我长什么样？”
　　这好像一枚长剑的磨具里被浇入了炽热得发白的钢水，开始有实体，冷却下来之后经过许多的锤炼，将会尖锐而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