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等少年从黄泉里湿漉漉的爬起来，筋疲力尽的将三生石放回原位。
　　等他咬牙切齿的离开之后，弱水望着黄泉水沉思了许久。
　　“他是个什么怪物，竟然可以自由的往返黄泉。”
　　想不通透，弱水通常就不会再去想了，接着就板着指头算起来。
　　“唔，人间太近啦，下次要把他支远些，极北孤惑地的雪莲味道不错。就这么定了！”一拍既定。
　　再一挥手间，黑色的黄泉水面又是肉丸子欢欣鼓舞的神色，要多傻有多傻。
　　可不是，傻到现在的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呢。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接下来的事情让他觉得曾经的自己傻到不能直视。
　　阿禹欢欣鼓舞的回了山顶的竹屋，刚走到门口就遇见了匆匆归来脸色苍白的娘亲。
　　“娘亲，我刚刚结了善缘呢。”他高高兴兴的将手中的红穗锁举起，“那个书生还说把这个送给娘亲做谢礼呢。”
　　可是她娘亲的脸色简直面如死灰，一把抢过那锁来，直愣愣的望着，似是要瞧出一个缝来。颤声道：“那个人说给我的！”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娘亲，像是被困陷阱的兽，冷汗涔涔，一面尖利的叫他搬家，一面念叨着“合欢锁，他找到合欢锁了”这样摸不到头脑的话。
　　他跟着娘亲冲回屋子，帮着娘亲准备起祭的物品。
　　可是竹屋就是没有动静，急得娘亲攥着他的胳膊一个劲的喊他的名字。
　　“阿禹，阿禹，阿禹……”
　　他一直记得，那只胳膊被娘亲掐得一片青紫，可是他不敢哭，也不敢开口叫，甚至他也不敢问娘亲怎么了。
　　窗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阵浓烈的黑烟就这样毫无征兆的窜进屋来，娘亲将他护在身后，轻声道：“阿禹，你乖乖的，娘亲带你逃。”
　　阿禹乖巧的点点头虽然他的娘亲看不见身后的他。
　　可是他们刚刚到阁楼竹屋的门口便遇上了那个男人，阿禹歪头去看，认出了是早上遇见的那个书生。
　　只是此刻的他，再没有穿那身洗得发白的寒酸儒衫，而是一身张扬明艳的金色袍子，衣摆上绣着的那只踏着火焰的狐狸像是要从衣袍里冲将出来。
　　那男子明面上言笑晏晏，可是阿禹却觉得他实际上的表情和他衣摆上绣着的狰狞狐狸差不了几何，甚至更多了几分阴郁。
　　“蝉衣，好久不见。”
　　躲在娘亲身后的阿禹明显的感觉到她的颤抖，他似乎有些明白刚才娘亲的失控了。
　　竹屋外的火势渐渐大了起来，明艳艳的火光冲天，舔舐在翠绿的蒼竹之上，红的火，绿的竹，煞是妖艳夺目。
　　那明衣男子咄咄逼近，娘亲拉着阿禹步步往里退，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神色，他笑道：“这火可不是一般的火，是我去流砚山取的七月天火。流砚山啊，你可还记得。”
　　当他说道流砚山的时候，娘亲抓阿禹的手倏地又紧了起来，黏黏腻腻的起了一层汗。
　　那人又逼近了一步，此时的娘亲退无可退，几乎与他贴身而立，只听那人再问了一遍，越发凄厉。
　　“你可还记得！”
　　许是那人表情太过狰狞，又或是声音太凄厉，娘亲捂着耳朵摇着头尖叫出声：“不记得不记得了……”
　　如果妖有眼泪的话，娘亲该是哭出声来了吧。
　　阿禹一想到这样的可能就觉得难过，心像是被人捏得死死的。他一把反捉住娘亲的手往门外奔，高温使翠竹变得得粉碎，他一脚踏空，连带着母亲也跟着一起从二层的阁楼失足摔下。
　　他记得那一日娘亲恰巧穿了一身艳丽的红色。七月天火在身下吞吐这火舌，炙热的火浪席卷了他们，娘亲将他抱了满怀。
　　阿禹的世界是满满的红色，他快要分不清这些红色是娘亲的衣衫还是身下的天火。
　　阿禹想，他和娘亲约莫是快要死了。
　　可是娘亲却抱着他飞身出了火海，褪去了那一身着火的红衣，他不知是不是眼花，竟看见那红衣在火海中有金色的光华闪过，像是一只飞舞的凤凰。
　　他的娘亲可是威震一方的大妖怪呢，怎么会看着他死在火里。
　　他心里仍然抱着小小的希望，他们会像是以前很多次一样成功的逃脱掉，然后再找个地方继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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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着了被天火灼得有些破败的中衣，娘亲抱着他飞奔在隆冬的雪地里，呼啸的风声让阿禹辨不清身在何处。
　　为什么看不见路的尽头，山下的村寨呢，他们住了一百多年的地方怎么会这样陌生。
　　娘亲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慢慢的和他记忆里最无言的时候重合，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他明白安慰对此刻的他们来说毫无用处。
　　直到娘亲停了下来，抱着他跃上路旁浓荫密密的古树上。
　　“阿禹，你知道娘亲为什么叫你阿禹吗？”此时的蝉衣是阿禹梦里最温柔的娘亲，她会用世间最柔软的神色看着他，会疼惜的摸着他的头，将他蓬乱的头发一一抚齐，会温暖的叫他的乳名。
　　可是此刻的娘亲却让他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来。
　　他摇摇头。
　　自他记事起娘亲便告诉他，他叫做阿禹。
　　娘亲的脸色很苍白，但是那时的笑容却是明艳得像是三月盛开的桃花，她揽着他，在高高的树上看着非常遥远的地方，轻轻的开口道：“阿禹，你的爹爹是风狼一族最优秀的占星师，叫做禹锋。我一直希望他能亲自给你取名字，就暂且叫了你阿禹，可是一直等一直等，从你出生等到现在，等了足足六百多年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阿禹，从今日起，娘亲送你一个名字，叫做莫凌。”她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冗长的回忆里抽身出来，爱怜的看着他，“你爹在你未出生的时候变为了你占了星，说你生来带着凶煞，命格清贵，却杀孽一生。等下无论你看见了什么，都多想想娘亲给你取的名字，知道吗？”
　　肉丸子活了六百多年还是那个眼泪包肉丸子，睁大的杏眼满满的都是水光。
　　娘亲不等他回答也无需他反应，给他下了咒让他动弹不得，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早早堆积在眼眶里的水色就顺着肉嘟嘟的脸蜿蜒而下，变作一颗颗莹白如玉的珠子啪啪的砸下去。
　　“阿禹，有时候真是让人羡慕你呢。”她温柔的将他抱在怀里，吻了吻他的额头，再指了指自己说，“像娘亲这样的妖怪，再难过也哭不出来呢，能哭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啊。”
　　空寂着被漆黑的夜色笼罩的山头周遭忽然被星星点点的火光包围，她的娘亲只是搂紧他，絮絮叨叨的又说了许多话，那架势像是要将今后的话都说完似的。
　　“阿禹你要记住娘亲的话，这世间最不能欠的便是情债，哪怕是一星半点也欠不得。”她轻轻的将他放开来，安顿在树梢，挥手间布下禁制让旁人察觉不了他的气息。
　　她温温柔柔的看着他，一双眸子似是盛满了潋滟又汹涌的水色，她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对他说，还有很多很多事想要对他说，可是没时间了。
　　她立于古树的树梢，面对着阿禹向后轻轻一点，雪白的衣衫，银白的雪花，还有清凌凌的月亮，竟衬得她满面凄惶。
　　阿禹的眼泪淌得更汹涌了。
　　他的娘亲孑然立在古树下，穿着单薄破损的中衣，安静的等待着周遭的火光围聚。
　　离得近了，阿禹才看清，那漫山的火光哪里是千万的火把，火狐族人掌心祭起的狐火，飘忽妖娆又分外的神圣虔诚。
　　火狐族人在蝉衣周围十米的地方停下，层层叠叠的站定，掌心的狐火被控制得只有一灯，忽而不知是谁起了头，吟唱起了火狐先祖流传下来的歌谣，一时间族人纷纷响应齐声吟唱而出。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族人的歌声像是一把古朴久远的钥匙，打开了她那有些遥远的记忆，她在随着歌声跳动的火光中轻轻弯了唇角。
　　“蝉衣，跟我回去罢。”
　　歌声没有了，跳动的火光也不见了，连带着回忆也没有了。蝉衣抬起头来，望着从族人中央向她走来了明衣男子，忽的有凄惶了起来。
　　“回不去了。”她抬起头来，直直的看向那个明衣男子说道，“皇源，我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