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有了第一次的逃遁之后，在阿禹的记忆里，搬家就变成了常事。
　　因为每次搬家都事发突然，他只要一发现娘亲脸色不好看的回来就明白了，这个地方不能继续待了。
　　他也曾问过娘亲，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可是他至今都记得娘亲当时的回答。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又好像不是在看他。那一双平日里神采奕奕的眸子里复杂，哀伤，盛得满满的却是绝望。
　　他其实有好多好多的疑问啊，例如他们为什么要逃，例如他从未谋面的爹爹，可是他都没有问出口来。
　　肉丸子阿禹学会了深沉。
　　这要是让捉鸭魔头良衢知道的话，会惊得下巴都掉了。
　　离开西荒开始随着娘亲流浪的一百年，是阿禹那时认为过得最不好的一百年。这一百年里，他所说的话还没有在西荒一年多。
　　他开始想念那个比山还高大的齐渊，会给他送来很多山果的良衢，还有整个西荒懒散嘴馋成天叫嚣着邀吃他的小妖怪。
　　思念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以至于阿禹连他曾经最毛骨悚然的吸口水的声音也分外想念。
　　而思念更是会让人在分别之后对记忆里发生的一切反复咀嚼，用一张无形的细密的网子一遍一遍的筛。
　　咀嚼，筛选，咀嚼。
　　到后来就会发现，剩下的东西是自己最喜欢的，却又不能确定是最初的。
　　一边害怕着不一直想就会遗忘，一边又怕想念太重记忆就因为自己的意愿做了更改。
　　阿禹想，这大概就是一个人呆久了的后遗症吧。
　　那一百年，他开始写信，写很多很多的信，有给齐渊的，给良衢的，给西荒的小妖精们的，也有写给他没见过的爹爹以及每夜都会背着她哭泣的娘亲，妖怪的哭泣是撕心裂肺的低声嘶嚎，压抑的，沉郁的，甚至是残酷的。
　　因为妖怪是没有眼泪的。
　　躲藏的日子里虽然他不知道娘亲到底是在躲谁，可是从娘亲皱成山川的眉心可以看出，那个谁和娘亲的过去有着莫大的关系。
　　而且这个过去并不怎么让人开心，不然娘亲为什么会每夜等他乖乖上床之后就开始哭呢。
　　他的娘亲其实是个柔弱温婉的女子，就算她曾经是一个威震一方的大
　　妖怪，那也只是曾经。
　　他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娘亲再不会带着他东躲西藏，也不会惧怕再有
　　什么人来追杀。
　　可是，誓言的实现终归是需要时间的，而那个时间太长，上天并没有
　　给他。
　　这样辗转多年，隐没多地，总算是安顿了下来。
　　只是阿禹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太荒僻也太冷清，没有人烟，连妖烟
　　也是看不见的。
　　这样一过，又是百年。
　　这一百年对阿禹来说过得很是安静。
　　它是堆满了书箱的信件，是娘亲每夜对着月亮的眼泪，也是山下迁徙而来躲避灾祸的人类繁衍生息。
　　人类真是一种很弱小而又强大的存在。
　　明明像他这样弱小的精怪一个小指头都不用就可以弄死他们，但是面对妖精都不愿意呆的这样毫无生存条件的地方也可以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由于生活所迫，山下的人类开始向山上来寻找生存的资源，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开始到山上来砍柴，寻找食物。
　　可是娘亲寻到的山太大了又隐蔽，天然形成的迷障稍稍用些阵法就是万夫莫开的奇关。
　　山脚下的凡人常常在山里迷路，娘亲无意因为这些凡人想性命结下因果影响修行，每每遇见凡人迷路总会前去指引。
　　每每得到那些凡人的感谢，娘亲还是那个不冷不淡的样子，可是阿禹会察觉到娘亲的心情其实很好，因为娘亲在夜里哭泣的时间渐渐缩短了。
　　托那些凡人的福，荒凸凸的山丘竟然也会大变模样，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阿禹远在西荒十万八千里也似乎又看见了一丝西荒的景象，一派生机勃勃。
　　‘再深的伤口也会愈合，只是伤口太深需要的时间长一些罢了，娘亲今夜没有哭呢。’
　　阿禹躲在自己的被子里，偷偷的想。
　　和娘亲辗转的日子，唯一不曾变动的就是：无论生活再如何安逸，都还是会定期在方圆百里排查，是不是有什么可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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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死阿禹都会记得那一天。
　　那是一个有阳光，有清风，有花有草，心情也很好的一天，
　　那是他以为一切都会柳暗花明，逐渐好起来的一天。
　　那是他娘亲又一次出门查探的日子。
　　一切都狠好，除了遇上的那个男人，那个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的男人，事实上他最后也的确的化作了飞灰。
　　那一天，在娘亲的耳濡目染之下，阿禹也渐渐的明白了娘亲曾经作为大妖怪时的一面——胸襟通明，博学广识。
　　妖精修行不易，而修行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因果。
　　通俗而言便是舍得，施得，却欠不得。
　　阿禹一直将娘亲的话放于心上，娘亲不在的时候，但凡山上有村民迷路，他便会代替娘亲前去指路。
　　这一日在山间迷路的有些特别，是一个砍柴的老樵与一个眉目疏朗的书生。
　　老樵阿禹是识得的，是山下的村民，而那个月白袍的书生眼生得很，可是这并不影响他乐于助人。
　　他将他们送下山去，那书生转过身来道谢，却说了一句让他莫名其妙的话。
　　“作为引路的答谢，把这个送给你母亲吧。”他说着将手里打着艳红色穗子的金子吉祥锁递在了阿禹的手上。
　　被那漂亮的腰佩吸引了全部的视线，锁身是镂空的，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材质的金属球，摆动间叮铃铃的响得清脆。
　　好看又好听。
　　正准备抬起头来去道谢，可是哪里还有什么书生樵夫的影子呢。
　　涉世未深的阿禹开心的往回跑，伴随这锁音泠泠，甚是欢愉。
　　只是未来的阿禹再见到这个场景的时候定然是气得恨不得揍死自己的。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这样做了。
　　“嘭！”
　　身旁的少年举起一旁的巨石狠命的摔入了还呈现着景象的黄泉水面，将接下来的情景都打散了。
　　“这么生气干什么。”弱水满不在乎的趴在岸边，看着涟漪也没有一圈黑色的水面。
　　“你凭什么私自窥看别人的记忆！”那少年龇着牙，努力做出一副凶悍样。
　　可是弱水根本就不看她，懒洋洋的随手抓过一朵彼岸花，像是揉面团一般将之揉成了胭脂一般艳丽的色彩，又看它静静的从指缝间淌了下去，汁液入土又长出了新的花来。
　　“哦，迟早都是我的，看看又怎么样。”
　　“人还没有找到，这些记忆就还是我的，我们的交易并没有达成。”少年的眼瞳红得像是彼岸花的花汁。
　　“哦，西荒小妖送给你的那个吃食是什么？”弱水忽然道。
　　“喂喂，你话题转移得太生硬了。”少年的眼瞳红得越发更深了。
　　“就是那个白边黑身，小拇指指甲盖大小，放在嘴里咔咔咔的那个。”弱水一本正经的描述。
　　“葵花籽？”
　　“叫葵花籽呀！”弱水没精打采的模样骤然变换，一拍掌道，“去人间给我扛百来斤回来。”
　　“我可不是你奴隶！而且你吃得完吗！”少年咆哮了。
　　“呀，这人可是很不好找呢，我突然好困啊，想睡个百来年了呢，哈欠。”
　　“我去。”
　　咔嘣。
　　似乎听见了少年牙都快崩碎了的声音。
　　等他刚准备转身去人间，身后又传来了讨人厌的声音。
　　“等等，你刚刚砸进黄泉的是什么。”
　　“不就是块……”破石头。
　　“我记得，三途河旁无杂石，唯一一块石头是当年司命题书，放在这里显摆的——三生石。”
　　“……”
　　咔嘣咔嘣。
　　这次似乎嘣掉了两颗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