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星师在皇帝的寝宫中待了两个时辰，里面的太监宫女全都被皇帝赶出去。进去的时候天将明未明，整个世界犹如在一滴水滴里面，液体的蓝。出来的时候太阳射得他睁不开眼睛，太久没有见过光亮的缘故。大太监田海明看见他手中握着的圣旨，过来堆起笑，道：“郑大人，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郑大人抬手在眉毛处搭了个凉棚，“无事。”就走了。走向的正是东宫方向。
　　东宫里面的人都是忙手忙脚的，太子妃难产，整整一夜了，上空中满是她撕心裂肺的叫喊，听得人胆颤。一盆清水端进去，再一盆血水端出来，不知有多少盆，一个人身体里面竟然有这么多的血吗？
　　郑大人跨进东宫的门槛，高声道：“圣旨到！”拖着长长的尾音。
　　太子成川跪倒在圣旨面前，面无表情的听他宣读。耳朵里充斥着太子妃嘶哑的痛叫声，心思不在圣旨上面，只听见说“天子之父，祸事之源”。不明白，一抬头，圣旨已经宣读完毕，卷好了要他接旨。
　　郑大人扶他起来，“请太子即刻动身，皇上已经派人通知光华寺里的师父。”
　　原来是南方水灾北方戎狄侵扰东方反叛四起西方税收不顺的全部祸事都归给这么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皇帝的父亲早就去世了的，只有这个未登基的太子，偏偏太子妃又是临盆难产。占星师昨夜占卜星象，占卜出结果。
　　天子之父，祸事之源。
　　揣着圣旨在外面心急如焚的等待了大约半个时辰寝殿里面传出婴儿的啼哭，啼哭有力的刺破成川的掩饰的冷静，他步子纷乱地闯进去，在屏风外面被接生婆拦下来，“太子，里面血腥气重，当心污了太子。”
　　成川不管依旧往里闯，却被另一个接生婆怀里抱着的婴儿拽住了。那孩子长大嘴巴哭着，两只小手胡乱舞动，身体简单清洗过，有细细的皱纹。成川接过来，一种微妙的感觉从他心底漫出来――这是他的孩子呀。心里仿佛一下子生出了无数绒毛，弄得他痒痒的。
　　太子妃已昏睡过去，成川坐在床边给她擦脸整理凌乱的发丝，走的时候吩咐下人道：“我去光华寺祈福之事，如实向太子妃禀报。”
　　出了寝殿，成川向西厢房去了。那里面住着一个七年前带回来的女子，姓柳名绾发。东宫中的人不常见到她，因为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在睡觉，闭门不出，昏天地暗，没有规律，不知昼夜。
　　一开始，成川以为她是生病，忙不迭地找太医给她医治。太医说她一切正常，只是嗜睡而已。开了几剂补气血的方子，吃了，也不管用。柳绾发疯狂的睡觉，好像睡多久都不能填补她的疲惫。
　　推门进屋，女子闺房的清香扑面而来令他神思恍惚。房间空荡荡的，本来想着让柳绾发一一填满打发时间，谁知她只用睡觉打发时间。越过山水屏风来到床边。
　　成川掀起帷帐，摇她的右手腕把她摇醒。真是奇怪，叫醒深睡中的柳绾发一定要摇右手腕才可以，旁的地方一概不行，哪怕捏住鼻子她也只是翻身继续睡。
　　成川说：“我马上要离东宫而去，到光华寺去为国祈福。寺庙在一座山上，我幼时去过一两次，景色优美好像一幅画，不知道你要不要和我一块去？”
　　柳绾发睡眼惺忪，听不懂他说得那么长的话，凭着意识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成川脸上的笑容像一滴墨滴到水里，缓慢晕染开来，“那你起来收拾一下，还困的话到马车上去睡。”
　　柳绾发不喜欢有人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所以西厢房并无人侍候。她起身穿衣服洗漱，随意盘了发髻，簪了个翠花簪子便走出去了。
　　成川的贴身侍卫平义走过来正遇见往外走的柳绾发，行礼道：“柳姑娘，太子等待得急了，派我来接姑娘。”
　　柳绾发说：“辛苦你一趟了，平义。”
　　成川牵柳绾发的手小心地扶到马车上，姿态亲昵，令人侧目。成川察觉到了却视而不见，悄声对柳绾发道：“出宫祈福不好太过奢华，一切从简，委屈你了。”
　　柳绾发道：“怎么有奢华简陋之分，只要有个地方给我睡觉就好了。”
　　马车里面铺了柔软的锦被，搁了一条舒适的枕头，看得出成川尽力让柳绾发感到舒服。钻进被褥里，柳绾发忽然问道：“我上个月听宫人们说太子妃快要临盆，算算日子已是一个月过去，不知情况如何了？”
　　成川叹气道：“方才已经生下了，是个男孩子。他一出生我就抱了他，只是抱抱。可怜这孩子，一出生就不见了父亲。”
　　柳绾发握住他的手，父子分离算是天下头等伤感之事，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只要紧握他的手，让他感受到温暖和力量。在他身边七年，柳绾发深深感到他蕴藏的孤独，比初见那晚更强烈的感到。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就她最了解他了，除了那孤独，还有无力无奈无可奈何，总之所有他不想被别人看到的，她都看到了。看得多了，对他更怜惜怜爱，不想要离开他，怕伤他的心。
　　马车在路上跌跌荡荡，摇晃得人五藴俱散。柳绾发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和成川说话，谁知他竟然靠着窗子睡着了。昨夜他守在外面一整晚，整个人像绷紧的一条弦，现在孩子平安出世，他也松弛下来，连带着意识也涣散了。
　　柳绾发抱了锦被披在他身上。柳绾发掀起帘子往外看，果真如成川所说景色优美，丛林如烟如云，绿水青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切满足人们对诗情画意的想象。只是，柳绾发在这里觉得比在东宫更疲累，四肢无力，几乎瘫在马车中，刚才抱被子也是咬牙抱过去，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到了光华寺柳绾发就发了高烧，烧的浑身滚烫，意识不清。她自己不知道，在柳绾发看来，她只身躺在天高地阔的海面上，四周不见人，她心里平静不着急出去，就一直在那里漂浮着。直到远方飘来虚无缥缈的说话声，才将她的意识唤醒。
　　慢慢睁开眼睛，入眼是低眉含目的一尊小金佛祖像，知道是到了光华寺。额头盖着一条冰凉的帕子，给她降热用的。被子压在她身上，动弹不得。听得见屏风外面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成川的声音，一个听起来像是耄耋老人，声音里面带着苍老的皱纹。
　　老人说：“小寺突接到宫中使者来信，才知道太子来此祈福，一切匆忙，只收拾出这一间厢房来给太子居住，还请原谅小寺简慢。”
　　成川说：“主持说得哪里话，我来光华寺祈福岂是贪图奢靡，不瞒主持，我在东宫也是一切简朴。”
　　两人悉悉索索的说了许多话，可能怕吵醒柳绾发，故意压低了声音。送走了主持，成川来到屏风后面，看见柳绾发睁开眼睛，惊喜道：“你醒了？可吓坏我了。我醒来后看你埋在被子里面睡觉，睡得安稳就由得你睡，到山门时叫你，看见你满脸通红，赶紧叫了太医来。还好此行带了御医院的太医。感觉怎么样？”
　　“迷迷怔怔睡一觉，感觉好多了。”柳绾发嗓子沙哑，有一把火在喉咙里烧的感觉。精疲力尽，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那一句话是在牙缝里面挤出来的。
　　成川倒了茶挨在她嘴边给她喂水，说：“我明日寅时就要起身去大雄宝殿念经，方才那主持就是过来告诉我这件事情。”
　　柳绾发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那你今天早点睡觉。”还想嘱托什么，却一时想不起来，脑袋里面黑暗暗的一片。
　　成川摸了摸她的眼皮，说：“你看你，强撑着精神与我说话病才会这么重，快些睡吧。索性睡不着，我就守在你身边，你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我。”
　　半途中这么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眼前兵荒马乱地略过画面，既熟悉又陌生。眼睛闭着，耳朵听见他在旁边起身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柳绾发暗示自己要继续睡觉，醒着会浮现太多没有见过的情景，太累。那情景蚂蚁一般在她的脑子里面钻来钻去，整个意志被钻得孔穴密布，稍微碰一下立刻分崩离析。柳绾发伸出一只手，在外面晾了半天才记起方才他出去了，又收回来。
　　实在睡不着，躺了这么久力气回来了些，想出去走一走。披了件淡紫色外衣踱步到庭院中，他也不在。庭院中有一小池，柳绾发掬一捧水洗脸，意识清明了些。
　　柳绾发顺着寺院旁边曲折的坡道向下走，忽然看见坡道后面有一茅草房。茅草房似风雨中的野草，经历风吹雨打却坚持挺立，傲然于世。窗子映出微弱的烛火，窗纸上面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柳绾发觉得无趣欲转身而去，却听见藤条咻咻声和一个孩子努力压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