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绾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是柳绾发。
　　刚刚下过雨，空气中还有清新潮湿的雨水的气息。柳绾发沉到水底，感觉像是做梦，这种感觉，可以自由的按照自己的想法想去哪就去哪的感觉对于她来说太过珍贵，像是面对别久重逢的故人，即刻热泪盈眶。
　　今夜满月，月光静静的轻轻的泄下来，洒在柳绾发身上。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怎么胳膊有些红肿，不知道怎么深夜自己在一片湖中央，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件衣服都没有穿。不记得一切一切，却深刻的知道这样很好，无与伦比的好。
　　她沉到水底看着鱼儿在她身边游来游去，切肤的感受到有一只小手搔她的痒。将头慢慢伸出水面，发现自己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背倚着它，心里谢谢它能够给她倚。四下里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并不在意自己赤身裸体，反而有一点喜欢。
　　细碎的脚步合着小草的沙沙声传到柳绾发的耳朵里，气味是两个男人的。柳绾发捂着胸口，没有人告诉过她礼义廉耻，但她知道这个样子是不能被别人看到的。于是，敛声屏气等待他们离去。
　　“太子，您不能再犹豫了，八月初圣驾回銮到时就没有机会了。”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难道你要我害的许多人无家可归吗？行了，你不必再劝。起兵一事，一开始我便不同意。如今我已是堂堂太子，怎么还能使卑鄙手段夺得皇位，那样和宵小之人有何分别？退下吧。”
　　又是一阵沙沙声，一个人走了，还有一个人在那儿。柳绾发不敢动，想着他什么时候走，更深露重的，他难道要一直待在这里吗？不料，那人竟扬声道：“不知何方高人躲在暗处偷听别人说话。”
　　他说的应该是我吧，柳绾发想，这四处也没有旁人了。她莫名其妙的开始害怕起来，如果真的被他抓住了会怎样，两个人专门跑到林子深处的湖泊来讲话，一定是不想被别人听到的事，却偏偏被她全部清晰的听了去。
　　“高人不准备答话吗？”那人的语气不耐烦，移步绕到柳绾发左侧到大石头对面看清她的面容。
　　柳绾发急了，开口道：“你别过来。”
　　是名女子。那人停了脚步，沉默了半晌抱歉道：“不知姑娘在此，在下失礼。在下告辞。”
　　“我……我什么都没听到。”柳绾发咬唇，“你们说话声音小，我隔得这么远，只是知道岸边有两个人说话而已。”
　　那人轻声一笑道：“姑娘听见了也没关系，姑娘聪明人，想必不会出去乱说的。”
　　柳绾发不知道他口中所说的聪明是哪方面的聪明，只带了点乞求的口气道：“公子留下一件衣服给我吧，一件就好。”又怕他为难，临了加了一句：“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没有什么不行的。”
　　她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把衣服叠放在岸边，姑娘来取吧。在下告辞。”
　　柳绾发不着急，抬头看天上的月亮，圆得像一个人的眼睛，落下的光是眼神，她此时只感觉那眼神温柔无力。对过往的一无所知使她手足无措。一件衣服都要找别人借，接下来如何过活。天下之大，处处都是别人的容身之所，没有一个是她的，只有在这个湖里面躲在大石头后面得到一点点安全感。
　　每一个动作都是往湖面上投进一个小石子，荡起片片涟漪。柳绾发小心的朝岸边去，河底滑得流利，得防止自己跌倒。艰难地爬上岸，皮肤的鸡皮疙瘩立刻起来了，现在才感觉到冷。柳绾发掂起那人留下的衣服，是件玄色披风。她将自己裹起来，这样勉强是可以在岸上行走了。
　　“原来，你是长成这个样子的。”
　　柳绾发一惊，转身欲走。那人疾步窜到她的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姑娘何必着急走，在下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你是反悔了，特地回来要回你的披风的吗？”柳绾发暗地攥紧披风想，若是他硬抢的话就大声喊耍流氓，起码可以起到震慑的作用。
　　可是那人只是温柔一笑，道：“姑娘多想了，披风既然给了姑娘便没了讨回的道理。在下只是好奇，姑娘怎的深夜在此，还是……还是以这副模样，是被宵小之人欺负了吗？”
　　“不是，都不是，”柳绾发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一醒来就在湖里面了。”柳绾发回头望湖面，好像那里有她要的答案。
　　那人问她叫什么名字，答唤柳绾发。问她家在何处家人在哪家中几口人可有亲近的兄弟姐妹此后去往何处？柳绾发答不出来了，低下头羞红了脸。
　　那人沉吟道：“绾发姑娘若是没地方去，不嫌弃的话跟在下回去，如何？”
　　柳绾发摇头，更加裹紧披风转身离去。那人不放弃，伸手抓住柳绾发身上的披风，笑问道：“绾发姑娘以为我是坏人吗？”
　　一眼不能分辨好人坏人，柳绾发想，若说是坏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借给她衣服，若说是好人，哪会有深夜里在深林中谈论害怕被人听到的事情。只道：“我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是柳绾发，其他全然不知对世间人情世故之事亦是懵懂无知。公子若说自己是好人，绾发便认定了你是好人。这个不是谁人逼迫，是绾发认定了的。”
　　那人松开披风，欲言又止，最终道：“姑娘这么说，倒像是在下逼迫姑娘了。”
　　柳绾发想走，可是一动那人便把目光狠狠的钉在她身上，令她动弹不得。两个人中间有大段大段语言的空白，柳绾发觉得尴尬，咳嗽了几声道：“公子若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那人一副“你走就走吧”的神情，却问道：“姑娘方才不是说无去处可去吗？”
　　柳绾发似乎听得懂他言下之意，自己没有去处可去，却又不跟他走，有种看她笑话的意思。柳绾发赌一口气说：“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地方去。”
　　那人一听，竟盘腿坐下，仿佛一定要问到她到底要去往何处。不一定要带她走，只要知道她在哪就好。那人仰头看她，头颅像折在脖子上似的。语气比方才温和了许多，“绾发姑娘，如果这时候有人要娶你，你会不会同意？”
　　柳绾发一愣，然后在离他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来，衣服单薄，草尖扎得她屁股有些疼。本来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抬头望天，圆圆的月亮周围围了一层层光晕，洒在二人的身边，四下里都静下来，犹如陡然坠身秘境。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那人也不急于得到答案的样子，仿佛在柳绾发面前什么问题都不必寻根究底，她就是所有的答案。“今天的夜色真好看，幸亏我今天来这里了。”
　　那一刻柳绾发觉得他十分孤独，直见性命直见灵魂的孤独。无垠的荒野之中，宽阔的蓝海之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瑀瑀独行，瘦弱的身体经受大风大浪，却坚强的不倒下。顽强得令人心疼。于是，柳绾发在心里对她升起一股母爱般的唐突又柔软的慈悲。她朝他歪过身子，摸摸他手掌的虎口，“以后比这好看的夜色多的是，只要多多抬头看。”
　　那人撩起柳绾发的乌黑墨发，手指慢慢下滑，她的头发如绸缎般丝滑，不受阻挡的一滑到底。柳绾发正了正身子，羞红脸。这次羞红脸和上次完全不同。上次是因为羞愧，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只觉两人中间有什么蒸腾起来，渐渐成形。那人在那东西成形之前站起来，道：“我出来够久了，该回去了。”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玉佩递给柳绾发，道：“如果你真的没有地方可去，就拿着这块玉佩去安京找我。”
　　玉佩的边边角角硌着她的手心，她也不细看，就攥在手心里，攥得紧紧的。她身边除一件披风外别无他物，那种感觉使她害怕，犹如落进一个无底洞，脚下无所依托的空虚感，所以，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会紧紧攥住。
　　只是，那时的柳绾发还没有意识到披风也好玉佩也罢，全是那人给予的，不曾真真正正的根根本本的完全属于她。
　　那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的还有，如果那时他没有回头就好了。
　　那人绕过柳绾发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目光低下去看着她，嘴角微笑，“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吗？”
　　微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击中柳绾发，不是那人在笑，是他体内深处不轻易被人察觉的孤独在朝她笑，对她示弱，渴望她的陪伴，像雨中一只嘤嘤叫的小狗。
　　柳绾发站起来，认真道：“我跟你走。”
　　站起来的时候扯动身上的肿痛，不过还好，可以忍耐。
　　柳绾发从这个湖里出来，像是初生的婴儿来到人间，她又重新活了一次。人生无数可能铺陈在她面前任她选择。可是那人出现在她面前，斩截她所有一切可能，只留下一种――跟随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