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六月，周日下午，段泽晨在楼下小球场和一群半大孩子打篮球，挥汗如雨。耿天在家里洗衣服，接了电话下楼来，在球场边上痴迷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段泽晨看见她，小跑着过来。
　　“雍茂他们到北京了，不过明天就要回广州，晚上约聚一聚。”耿天说，贴心地递过毛巾去。
　　“他在Q上给我说过来北京出差，我还说去开车接他，后来没消息，我还以为他不来了呢。”段泽晨用毛巾擦汗，气喘吁吁；从在球场边凳子上叠放的裤子里摸出手机一看，六个未接电话。“当然要去啊，定地方了吗？”
　　“还能是哪儿，老地方呗。”耿天答，她想段泽晨是有意把手机屏幕亮给自己看的。
　　段泽晨和小球友们招呼道别，与耿天一起回家。耿天抓紧时间把搓好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去绞，拖地，收拾厨房；距离预计出发之前这点儿时间做什么也不够，段泽晨冲了凉换了短裤背心，在客厅玩PS游戏机，玩了一会儿《寄生前夜》，他老早以前就打到了Eve最终形态的战斗，通关前有个存档，他试了一个月都没能打过，这回也只是随便试试打发时间。
　　耿天拖地到客厅，驻足观看，指点道：“台子左边有个点，你在那儿卡一下。”
　　段泽晨抬头看了一眼耿天，Aya朝台子左边奔了过去，站在了那里，那儿有一个样似鞋盒的阻挡。Eve触手扫过来，在阻挡那儿提前缩了回去。Aya站在那儿连开了三枪，Eve身上有显然的中弹动作。Eve回身朝上方走动了几步，这下她伸出的触手够着了Aya。
　　一触即倒，屏幕画面腥红转暗，段泽晨“啊”的一声惨叫。
　　“你要移动啊！”这是个简单的道理，耿天噗呲一声笑，转身继续埋头拖地。
　　段泽晨读取进度又试一回，他每次都跑到那地点射击命中三次，Eve总会向上移动，这时Aya向下跑动三四格就能避开，等Eve回到中间的攻击位置，Aya又跑回去那个稳固的地点开枪，如是者三，Eve轰然倒地，哀嚎中又变一次身，身体庞大地占据了半个屏幕。
　　“她无敌了！”段泽晨夸张而投入地喊，Aya又一次被杀死，他飞快地把PS给关掉，骂了一句难听的脏话，时间不够，他不再尝试。
　　耿天坐在卧室梳妆台前化了明快的简妆，擦了点唇彩和腮红，换上黄裙子，这样她看起来不像个结婚两年多的女人，而像差不多这年纪的漂亮女子，顾盼生姿。
　　“还好看吗？”她问段泽晨。
　　“你为什么知道在那儿卡一下？你偷偷地玩过吗？”段泽晨还沉浸在难关又前进一步但仍然没能破关的懊恼当中。
　　耿天既失望又得意，“笨蛋才不知道往那儿逃，你要仔细观察啊！”
　　“你敢说你没偷玩过？”段泽晨把耿天抱着顶在了墙上，手在她腋下轻轻地挠。
　　耿天被挠得哈哈大笑，身体忍不住地扭来扭曲，“时间来不及了。”
　　“有没有偷玩过我的PS？说！”段泽晨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
　　“真没骗你，我都很久没玩游戏了。”耿天咬着嘴唇，脸红红的，叹了一口气，柔和地辩白：“只要看一眼，你媳妇儿就知道了啊。”
　　耿天有这样的天赋段泽晨是知道的，他放下了她，热情忽然冷淡下来；耿天觉得有些怪异，但也没说什么。
　　二十分钟以后出门，段泽晨开车绕过拥堵路段，赶在七点前到了五道口云林烤肉店，雍茂他们已经先到了，他跟妻子朱成玲之外，还有梁东、李金瑞，包括还要一会儿才到的王秋兴，全是这几年陆续离开黑铁纪的同事，论资历段泽晨最高，耿天其次。雍茂夫妻去了广州一家门户网站，梁东三人在北京别的游戏公司，时常联络。
　　“大清就快要亡了。”喝下几杯啤酒，段泽晨动了情绪，眼睛发红地看着雍茂夫妻，以及其余几人；他说的是游戏，怀着孤臣孽子的心，游戏行业就要完了。
　　坐下之后他们先聊了一会各自的近况，不知不觉地转回游戏行业。好几年过去，所有人都看得到玩家数量指数级增长，能卖出一万套的新产品反而没有了，与此对应的是制作周期越来越长，物价带动员工工资增长，整体研发成本越来越高。前几年新成立的公司现在几乎都不在，兜兜转转还是几家老公司支撑场面，但也全都啃老本，但老本能啃多久呢。
　　“还是早点儿转型，有那么一句话，最好的转型时机是五年前，次好的是现在。”雍茂叹息着说。他先前是段泽晨的副手，写代码，现在成了门户网站的技术副总监，拿差不多段泽晨将近八倍的薪水，豪气干云。
　　“我也想啊，但是……”段泽晨消沉应道，浇愁地把一杯啤酒全灌下。
　　耿天和朱陈玲没那么近的交情，一个是主策，一个是当时的前台，两人的level完全不同，除了开始时打了个招呼之外，没直接说话，只偶尔插两句。
　　“不管怎么说，黑铁纪在北京还算是头一号，其实等于放眼全国也差不多top3，除了不能跟姚仙的公司相比之外。”梁东既恭维又刻薄地说道，这是在说黑铁纪的一系列产品都不错，但距离最好的产品还差一大截。
　　“头一号个屁，我薪水还不到李宏源一半，这怎么比？”段泽晨些许恼怒地抢白，目光有意地避开雍茂；李宏源也不是姚仙公司的，只是个新公司的CTO。
　　“彩星算半个外资吧，薪水高也还好吧。你比上不足，比下总有余，别抱怨了。”李金瑞含混地安慰段泽晨。
　　“主要是老杨太过分雕刻产品了，要是你们还能像以前每年推一个游戏，哪怕只卖七八千套呢，奖金也不少，但要是三年都出不了产品的话……”雍茂在旁边又有些推波助澜。
　　耿天忍不住纠正：“《风之影2》用了两年，中间还有一个《天朝》，现在《剑踪侠影》才开工一年多，哪有三年都出不了产品的？”
　　“《剑踪侠影》还多久能上？”李金瑞关切地问，他在这个产品立项之初就离开了。
　　“还要几个月吧。”耿天有些不乐意。
　　“黑铁纪的游戏是真好，可制作周期越拖越长不是个办法，现在市场上游戏那么多，玩家没心思看你们制作的世界有多庞大，细节有多完美，每个游戏下载都玩不了几分钟就厌倦了，弃之若敝履。”雍茂摇着头说。
　　“你说的是盗版玩家吧？”耿天冷不丁地呛道，语气不和善了。
　　先前的聊天里雍茂大概并没自矜薪水高，只说了几句互联网免费为王；但免费和网站高管的高薪资互为逆命题，通过网络下载的盗版比盗版光盘还要容易而便宜，这容易和便宜就是他们高薪资的源头，别的内容耿天没兴趣管，但盗版游戏对网站贡献了不少流量她知道。
　　“总体而言，正版要收钱，用户不想付费，这个矛盾没法解决，而且越来越明显了。这是个趋势，CP不能总想着向终端用户收费，想收也收不到，必须要由第三方比如广告商获取收入，互联网结合了所有人，这是全局共赢的结构。”雍茂和气解说，官腔味儿十足。
　　“我现在不做游戏，负责音乐的ICP接入，以前大家听音乐要买磁带买CD，现在不用了，在网上下载MP3，下载是免费的，但我们在创建利用广告获取收入的模式，这样听众不需要花钱，音乐家也有收入，广告商也获得了品牌传播，这样多好啊！”朱成玲欢快地说道，等于把他夫妻身处在其中商业模式用实例诠释一遍。
　　耿天没再说什么，脸色沉下，不怎么好看。
　　男人们稍微聊了几句游戏和互联网广告结合的可能性之后接着嗟叹时运不济，想做出伟大游戏的人此时身在盗版的泥淖当中，既不能一展宏图，又不知道该如何离开。
　　他们一口气喝到晚上十点之后店家打烊。雍茂夫妻自己打车回酒店，梁东开车顺道送王秋兴，李金瑞喝醉了，段泽晨也有些醉。耿天开车，把李金瑞送回家，再和段泽晨开车回亚运村安慧里自家楼下，停好车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十一点，哈欠连天。
　　耿天先洗澡躺下，不一会儿便睡着，段泽晨后洗，裹着浴巾上床。他翻身搂住耿天，亲吻她的嘴唇，耳朵和脖子，抚摩她的身体。耿天醒来，拦住段泽晨的手，迷糊地问他做什么。
　　“想要。”段泽晨认真地说道。
　　“太晚了，明天还上班呢。为什么白天不？”耿天迷糊地拒绝。
　　段泽晨继续动作，耿天推搪两下也就让步，与丈夫热烈地纠缠，泥水相融，但在他进入下一步前拦住，“要戴套子。”
　　“为什么？”段泽晨有些讶异。
　　“你晚上才喝了酒，最近喝了好多。”耿天坚持，意思再明白也没有。
　　段泽晨叹一口气，手上动作停住，翻下身躺好。
　　“那改天吧。”耿天温婉地说，虽然被撩起了欲望，见段泽晨失去性致，也顺水推舟。
　　段泽晨嗯一声，在耿天脸上轻轻地吻一下，“晚安。”翻过身去背对着她，过一会儿，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耿天被扰醒了后没那么容易再睡着，她睁眼望着黑暗中丈夫的背影，手按抚着胸口，轻轻按压，让已经蔓延到身体各处的欲念慢、慢、慢、慢地安抚下来。
　　恋爱两年，结婚三年之后，就是这样的生活。有时候耿天不相信这是自己的生活，并不是因为它有多糟糕，实际上正相反，她比她所来自的山村里所有差不多年龄的男男女女过得都要好得多。从事喜欢的工作，薪水不错，结了婚，两个人都算事业有成，收入稳定，夫妻俩在北京买了房，有车，大致恩爱。这是她从前想也没想过的日子，不坏的日子，比多数人都要好，比上不足而比下有余。这让她满意，心怀感激，大部分时候她是这样的；只有这时候不是，聚会的后半程也不是。不知从何时起，她面前存在着一个好得多的应然，万事万物皆应如此的状况，隔在了厚厚的玻璃后，看得见，无法触及。
　　她知道贪念使自己不满足，也知道看起来快活无忧的段泽晨其实比自己还要不满足，但隔阂使他们不能坦诚以对。在最初三年他们差不多是知己，灵魂伴侣，彼此心灵合契，没什么不可当面谈的话题，也没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那是他们俩最美好的时候。
　　默契结束于耿天上一次怀孕和流产，甚至在那之前他们的婚姻一度因为别的原因处在崩溃的边缘彼此也没那么糟，高月份流产使耿天几乎死去，既是心灵意义上的，也是真实意义上的。
　　那是一段过于艰难的经历，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慢慢恢复过来。
　　她一点儿也不想回忆，这像是个雷区，稍有不慎就会闯进去；两个人同意把雷区外设置尽可能远的禁区，今晚上不小心闯入了禁区。
　　这像是个预谋，耿天忍不住想，今晚上和雍茂夫妇见面像是针对自己的阴谋，目的是为了刺激自己同意让段泽晨离开黑铁纪，离开游戏行业，或许是离开北京；也许雍茂早就帮段泽晨找到了去处，连段泽晨没接到雍茂的电话，电话是自己接的这一点也很可能是设计好的。
　　她在这儿迷糊了一阵子，没法进一步推理；脑子里浮现出朱陈玲说的那句话，想起自己当时就想反唇相讥但忍住了的话，你算什么做游戏的啊，不过是个游戏公司的前台，长得漂亮把上了雍茂。她的心有些抽搐的疼，想起男人们闲聊时透露出来的数字，雍茂月薪是段泽晨七倍多，那朱陈玲肯定也是自己好几倍，假设是三倍吧，那得有四千多块钱了。
　　她和段泽晨一个月薪水加起来还不到五千块，两年前买房时差不多一个月不吃不喝刚够买一平米房；他们选择了亚运村二手房，七十来平米，二十八万八的总价，首付三成，按揭二十年，每年还一万八，一个月一千五，耿天的薪水还了按揭正好剩五百块。段泽晨薪水要高得多，应付家用，紧紧巴巴之外一个月能存五百块就不错了。
　　耿天知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段泽晨在这上面有什么想法，不论是离开黑铁纪，还是游戏行业，又或北京，大可以和自己坦率地说出来，她难道对眼前的困窘没有感受，会非要拦着他吗？
　　又或者，他有隐瞒着自己的，别的秘密。她介意这个，也没那么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