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了店出来的时候，人群都散得差不多了。
　　顾清黎低头沉默得靠在路边的车门上，身形疲惫。
　　“走吧。”季怀将钥匙串塞到裤袋，边走边说。
　　顾清黎抬起头，眼球泛着红血丝。他眉头紧皱着，伸手扔给他一串车钥匙，季怀默契接过。
　　晚风吹进车内，依旧一股热浪。
　　季怀拿余光瞥副驾驶的人，试探问：“关窗了啊。”
　　顾清黎闭着眼不言语，季怀又补充了一句，“热死了，我要开空调。”
　　顾清黎依旧没反应，季怀不管了，摁下关窗的摁键，开了空调。
　　没几秒，车内的温度直线下降。
　　“费钱。”顾清黎闭着眼，低声吐出两个字。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季怀翻了个白眼，“开个空调而已，您没必要抠成这样儿吧？”
　　顾清黎不说话，也没否认。
　　午夜的医院门诊，很是清闲，只有寥寥几个醉酒的，人仰马翻地倒在候诊椅上。
　　“小伙子你真能忍的啊，这么大一条口子，也不包一下，血挺多？随便流？”带着眼镜的男医生滔滔不绝地念叨着，手上的动作倒是没一下停顿。
　　“你去交费处补个费。”护士拿着单子过来，递给季怀。
　　季怀微顿，朝着顾清黎看去，只见他躺在病床上，闭眼浅睡。
　　针线像补衣裳似的缝合着他的皮肉，他却一脸安然，没有丝毫痛苦。
　　季怀接过，暗暗在心里账本上，又记下一笔，无言走了出去。走了半路又返了回来，推醒顾清黎，“兄弟，你身份证。”
　　顾清黎眼皮动都没动地单手从裤袋掏出白色证件，举在半空。
　　季怀接过，看见证件上的名字：顾清黎。
　　一共十二针，一包纱布，一卷医用胶带，两瓶消毒药，一针破伤风，一共四百六十八块。
　　医院门口，季怀将费用单递给顾清黎，顾清黎垂眼看了一下，往车边走去，“一起拿去给医疗所报销。”
　　季怀愣愣地看着伸出去僵住的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这都什么事儿啊？
　　破财之日？
　　找到车内导航“家”的位置，车子发动。
　　一辆救护车呜咽着从远处驶来，季怀看去，摇头道：“这么多年了，怎么这救护车的声音还是跟催命符一样，鬼叫得心慌。”
　　无人回话。
　　季怀转头看他，见他又睡了。
　　“顾队，你这命里缺觉啊？一直睡不醒。”
　　“好好开车。”
　　季怀撇嘴，无声夸张地重复他的话，面色不屑。
　　许是没有音乐的原因，开了几分钟，季怀又说：“顾队，你是警察吗？怎么出来办案开的不是警车啊？”
　　“好好开车。”
　　“还有，你们抓了犯人怎么不送去公安局，而是去医疗所？”
　　顾清黎微微抬了眼皮，睁开，不耐地轻呼一口气，“好好开车。”
　　“啧，跟你聊聊天嘛，我这小老百姓，难得有这么一次奇遇。”顿了顿，又问，“那个周飞……到底是什么人啊？犯什么事儿了？”
　　“精神分裂引发思维障碍，出现多重妄想症，以及幻听幻视，把自己老婆当仇人杀了。”听完，季怀一阵后怕，顾清黎提醒，“看路。”
　　“看着呢。”季怀打着方向盘，避过从后方超速的车辆，“你们医疗所就是抓这种人的是吧？明明犯罪了，但因脑子有毛病就是受不到惩罚？那你们抓的人会跟普通犯人一样进监狱吗？我跟你说，我上次碰到……”
　　“闭嘴。”
　　季怀快速地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睛还闭着，夸张地做了个鬼脸睨他。
　　“看路。”他还没说话，顾清黎额头像是长了个眼睛似的提醒道。
　　“行行行，看着呢。”季怀食指轻轻地在方向盘上敲着，“你总得把医疗所的位置告诉我啊，找谁报销啊，你都得跟我说啊，不然我今儿可损失大了。”
　　“北辰路311号，傅如霜。”顾清黎很想拿胶带把他的嘴给封住。
　　“腐乳霜？”
　　“傅如霜！”
　　“傅乳霜？嘿，这什么名儿啊？”
　　顾清黎蹭的坐直，深呼了几口气之后，说：“前面靠边停。”
　　“诶？导航上还没到啊。”
　　“你是聋吗？”这是顾清黎从刚刚到现在，声调最高的一次，季怀愣了，抓住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捏得更紧。
　　几秒之后，顾清黎重复：“靠边停。”
　　“行行行，你是老大，说啥都行。”
　　方向盘往右边转动，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住。
　　顾清黎解开安全带，直接下车，绕到另一边，将驾驶座的门拉开，“下车。”
　　“干什么？你开啊？”
　　“嗯。”
　　“行，”季怀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说，“我家就在刚刚你去的那个清吧街口，你开到那个路口把我放下就行。”
　　季怀说着，下了车，准备绕去副驾驶，可谁知，顾清黎坐上车，把车门一锁，“自己打车回去。”
　　“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车子扬长而去。
　　“顾清黎！”
　　“卧槽？”
　　深夜，马路上的车辆皆是呼啸而过，没一辆有停下的意思。
　　季怀皱着眉头看着远处亮着红灯的车尾，胡乱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欠钱的都是大爷！”
　　过河拆桥！
　　季怀闷闷想着，掏出手机，查找附近的的士。
　　次日中午，季怀醒来，胸口还留有昨夜被抛弃的愤怒。
　　他靠在床头，抽了根烟，慢悠悠地准备起床，这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喂？”
　　“小季啊。”电话那头传来慈祥的女声，是福利院的童院长。
　　“童妈，能别这么喊我吗？跟喊小鸡一样。”季怀将手机开了免提拿着，趿拉着拖鞋，往卧室门口走去。
　　电话那头传来呵呵的笑，“这不是喊习惯了吗？”
　　“什么事儿啊大清早的找我？”
　　“这还大清早呢？都要吃晚饭了。”
　　季怀走到客厅，拿起桌上的一瓶矿泉水，拧开，“我这不是刚起嘛。”
　　“你啊，作息时间不健康，得改改。”
　　“好，”季怀面带笑意，不想与她争辩迎来更多的念叨，连忙插开话题，“什么事儿啊？”
　　“周六，院里‘归家’活动，还记得吗？”
　　季怀停下灌水的动作，吞噎了一口，“记得，这哪能忘啊。”
　　“那你早点过来啊，布置布置现场。”
　　“就是帮忙登记一些礼品，还要怎么布置？”
　　“就是那些，你早点过来嘛，小松天天念叨着想你。”
　　“那你想我了没啊？”季怀嘴角上扬，放下水瓶。
　　“想，当然想，你又不常来看我。”
　　“我这不是工作忙嘛，哪次闲下来没去看你的？”
　　童妈呵呵地笑，“是是是，小季最孝顺了。”
　　“那是。”
　　“那我等你了啊，周六早上九点，你可别忘了。”
　　“行，保准不会忘。”
　　一通电话打完，季怀坐在客厅里看着手机。手机屏幕上搜着地图：北辰路311号。
　　离这儿不远，三点五公里。
　　季怀简单地洗漱了一番，胡乱塞了几口面包，灌了几口水出门。
　　去要账。
　　顶着大中午的太阳，终于到了医疗所。
　　医疗所坐落在一条香樟路的街尾处，院大门有着两个士兵站岗，大门正对面就是办公楼，暂时拘留、解决纷争、文档归录都在这两层的办公楼里。
　　院门紧闭，季怀走到一个站岗的士兵前，抬头说：“小哥，开个门呗，有事儿。”
　　站岗士兵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季怀又走到大门的另一边，看着另一个站岗士兵，问：“你好，可以帮我开个门吗？”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犹如静止。
　　季怀掩面望天，头顶的炙热似要将他烤出几层油。
　　这世道，要账难啊！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又看着士兵道：“不开门，我翻门进去了啊。”
　　话落，士兵仍旧没有什么反应。
　　他点头，闷声说：行。说着就往铁门走去，一副翻墙姿态。
　　“站住！”大门另一边，士兵身后的保安亭里，出来一人，吼道。
　　季怀暗道自己瞎，原来这里有个正经开门的，自己怎么没看见。
　　他讨好似的走过去，对着身着制服的保安说，“大哥，可以帮我开个门吗？”
　　“干嘛的？”
　　“你们所里的昨天办案，把我的店砸了，还有个警察受伤了，我送去医院，我付的钱，我来要……”要钱似乎不太好听，季怀改口：“报销的。”
　　“嗯，”那人扯了扯自己的帽檐，挡住刺眼的日光，“进来登记。”
　　好不容易进了门，办公楼内大厅里，传来一阵清凉，季怀长呼一口气，似是活了过来。
　　山路十八弯地终于找到傅如霜，发现她就是昨天命令自己送人的那个姑娘。
　　“单子。”办公桌前，傅如霜面无表情地伸手道。
　　季怀从裤袋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列了一串清单，后面还跟着一张的士发票跟医院收费单。
　　傅如霜细细查看着，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一张桌子玻璃面六百八十块？坏了八张？”傅如霜抬起头，质问。
　　季怀坐在桌前，掏出烟盒，叼出一根，刚准备点燃，傅如霜出声制止：“这里不能抽烟。”
　　季怀抿嘴，将嘴里的烟又塞到烟盒里，“我那藤木桌上面的玻璃都是意大利进口配套用的，现在碎了，不得找关系去重新买？况且，找人安装的工钱我还没跟你算进去呢。”
　　傅如霜默默地翻了个白眼，看着清单又问：“酒杯二十个，一个一百零五元？”
　　“什么酒杯？钻石做的？”傅如霜很是来气。
　　季怀一脸不敢置信，“我这可是进口的，原价两百多，这已经给你们打了折了。”
　　“营业额损失费三千又是什么？”
　　“我这店，可是要开到凌晨四点的，这么几个小时的客户损失，三千已经是看你长得漂亮给的折扣价了。”说完，还对着傅如霜挑了一下眉，面带春色，“不用谢。”
　　“你怎么不直接把店盘给我们？”
　　“那也可以啊，你们准备出多少钱？”季怀似是听不懂她的嘲讽一般，接着话一本正经道。
　　“你这是敲诈！”傅如霜将清单往桌子上一拍。
　　季怀一副被气笑的样子，“总共还不到一万，就是敲诈了？什么时候敲诈金额这么低了？”
　　“有一块钱不合理，就算敲诈。”背后冷冷传来说话声，季怀笑容瞬间僵住。
　　“顾队。”傅如霜面色刹那从冰冷变得柔软，她站起身，对着季怀身后的人招呼道。
　　顾清黎点头示意她坐下，将一份文件夹放到她桌面上：“这是周飞以往的病例档案，还有昨天事件记录。”
　　“好。”傅如霜点头，“伤好点了吗？”
　　“小伤，”顾清黎顿了顿，“要是赔偿金额太大，队里无法报销，就派人去他店里核实，营业额就按当天十一点到凌晨四点的来算，玻璃、杯子这些东西去二手市场给他买个一模一样的回来就是了。”
　　“好。”
　　顾清黎点头，转身离去，干脆利落。
　　他刚一走，季怀就变了态度，“去核实就算了吧，太麻烦。还有二手的……我可不要。”
　　“你那店里的杯子、玻璃难道都是新的，没人用过的？”傅如霜翻开文件夹，拖过键盘，准备录入，一脸嘲讽，“那你这店还有什么营业额？”
　　“这样，我懒得跟你们纠缠，你就说，你们能赔多少吧？”
　　傅如霜冷冷一笑，回车键按得巨响，“怎么？心虚了？”
　　季怀故作哀怜地捂着胸口，“我这是无奈啊！为了这万儿八千的伤了和气，多不好。”
　　顿了顿，他双手搭在桌面上，凑近，“说吧，你们到底最多能赔多少？”
　　“你当这是做生意砍价呢？”
　　“不不不，我这是自我牺牲。”
　　傅如霜不悦地抿了抿嘴，报出一个数字，“三千。”
　　“成交。”季怀答应得十分爽快，傅如霜双目圆瞪抬起了头，他又挤了挤笑，“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兑现啊？”
　　明明有种被诈了的感觉，可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对。
　　傅如霜愤恨地拿起一旁的清单，鼠标挪动，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不一会儿，打印机里就推了一张印着油墨字体的纸张出来，傅如霜拿起，打开桌子，啪啪地盖了几个章，放在了桌面上。
　　“出门右转上楼，左转第二间，财务领钱。”
　　“得嘞。”季怀拿起还散发着温热的纸张，斜嘴笑了笑，“谢谢美女啊。”
　　傅如霜摆手，示意他离开，像是在赶瘟神一样。
　　季怀毫不在意她冰冷的态度，走了几步又回头问，“美女，介不介意留个联系方式？”
　　傅如霜抬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季怀撇嘴，又笑，“脾气太大，可是会嫁不出去的哦！”说着，他弹了弹单子，走出了门。
　　【作者***】：没什么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