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陆宁的睡眠质量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问题。
　　从前她沾床就着，可这日，她翻来覆去，脑子里像是塞满了被哈士奇咬碎的木屑，尖锐又杂乱。
　　按道理来说，睡前接到刚分手不久的前男友电话，的确会扰人心弦，可奇就奇怪在，陆宁脑中繁杂的思绪竟与这通电话毫无关联。而让她一闭上眼，就忍不住想要跳进湖水中冷静的原因是，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同样的，与她出现了同样问题的，还有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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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夏日的某个上午，普高二中的操场上，三班队伍里，传来一阵惊叫。
　　“教官！宁宁晕倒了！”郝露露跪地抱着一个瘫软的身子，边喊边哭，连带着身边的人都被她的样子吓得慌乱起来。
　　徐安瑾从队伍最后大步跑了过来，看着那张巴掌大的苍白的脸，立马蹲下将她一把抱起，直接往医务室冲去。
　　两分钟后，徐安瑾将陆宁平稳地放在床上，豆大的汗珠从他发间滴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抱着陆宁来了一场负重马拉松。
　　医生是个中年妇女，见徐安瑾进来，立马跟来开始麻利地检查着陆宁各个部位，问：“有病史吗？”
　　徐安瑾：“不知道。”
　　医生拿着听诊器又听了一遍心跳，问：“有过敏史吗？”
　　徐安瑾：“……不知道。”
　　医生没好气地望了徐安瑾一眼，干脆道：“打电话叫班主任来！”
　　徐安瑾：“陈老师上午有事不在学校，下午才来。”
　　医生被他义正言辞的语气弄得没脾气了，只好又说：“刚刚训练了什么？有没有激烈训练？是否摔倒？”
　　徐安瑾：“站了二十八分钟零三十二秒的军姿，无过激训练，无摔倒。”
　　医生这才满意地松了一口气，“行了，应该就是低血糖，喂糖水，让她休息会儿，吃点东西就没事儿了。”
　　徐安瑾：“怎么是应该？不确定吗？是不是要打电话给家长来一趟？”
　　医生掐住陆宁人中，见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立马又打开一整盒藿香正气水，拿出一瓶拆开，喂给陆宁，“不需要。”
　　多余的液体顺着陆宁的嘴角滑落，一旁的护士又端来一杯放了糖的温水，递给医生。
　　喝过糖水，陆宁终于虚弱地清醒了些。
　　徐安瑾不知何时跑出了医务室，待他重新进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袋子的面包与牛奶。
　　“醒了？”徐安瑾将满满一袋子放在床边空着的椅子上。
　　陆宁红着眼睛看他，轻声道：“谢谢教官。”
　　徐安瑾严厉地盯着她，“没吃早饭？”
　　“嗯。”
　　“为什么不吃？”
　　“来不及。”
　　徐安瑾拧开一盒牛奶，递给她，“吃。”
　　明明是关心，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命令。陆宁听话地拿过，开始如猫一般进食。
　　徐安瑾环抱着臂膀，眉头蹙起，语气生硬，“明天再不吃早餐的话，我就让全班的人跟你一起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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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往变成梦境闯入了陆宁的夜，当新一日的太阳升起时，她顶着乌青的黑眼圈从宿舍跑到空坪，却见徐安瑾正叼着哨子双手叉腰等着她，而天逸外贸的所有人，正趴在地上坐着平板支撑。
　　“你又迟到了。”肯定句。
　　陆宁不安地瞟了一眼趴在地上的人，没回话。
　　“又没吃早餐。”还是肯定句。
　　陆宁皱着眉，还是不回话。
　　徐安瑾勾唇，转身走了几步，弯腰，从地上提起一个装了包子和豆奶的塑料袋，又回到了她面前，“吃。”
　　是命令。
　　陆宁别扭地看了他一眼，迟迟不动。
　　徐安瑾笑了，带着得意。
　　“我早就说过了，你再这样，所有的人都得跟你一起受罚。”
　　陆宁憋着一口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
　　“还不吃？”徐安瑾提着塑料袋的手晃了晃，“那咱们就耗着，你不吃完这些，所有人都别想起来。”
　　旧技重施！道德绑架！无耻！
　　陆宁瞪去，徐安瑾挑眉，提着塑料袋的手无动于衷。
　　大概几秒，陆宁坚持不住，接过。
　　明明大家都面朝地面，可陆宁却觉得，那些人透过他们的背影，正将尖锐的视线齐刷刷地刺向她。想至此，吞咽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开始加快。
　　五分钟后，塑料袋空了，可陆宁的两腮却像松鼠一般鼓了起来。
　　她囫囵不清地喊道：“行了吧！”
　　徐安瑾似笑非笑，“吞下去。”
　　她的眼睛明明红了，可积攒在眼眶的泪却就是掉不下来。
　　她加快咀嚼，终于咽下最后一口。她昂着头，抿嘴瞪着他。
　　徐安瑾像是打了胜仗一般，满意地点了点头，“明天要是还迟到，还不吃早餐，那所有人就在这里趴一天。”
　　陆宁垂在两侧的双手渐渐紧握，连徐安瑾的那句“入队”都没听见。
　　众人已经喘着大气起了身，纷纷揉着胳膊与大腿，可陆宁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徐安瑾低头看她，“还不入队？”
　　热风吹过，带起沙尘，迷了陆宁的眼睛。她咬着唇肉，瞪着徐安瑾，用着几不可查的声音狠狠地说出他的名字：“徐安瑾！”
　　说罢，她转身走入队伍，连背影看上去都怒气冲冲。
　　徐安瑾低下头抿唇，害怕众人发现他嘴角忍不住的笑意，几秒后，他重新开始整队。
　　“向前看齐！立正！稍息！”徐安瑾抬手看表，“鉴于你们当中许多人身体素质不过关，所以临时决定，调整教学方向，从强身健体与装备技巧开始重新授课！”
　　话落，人群中一阵呼声，不知是松气还是不满。
　　“你没事吧？”看着陆宁恨不得将徐安瑾撕碎的眼神，夏芊担忧地道。
　　陆宁咬着牙，回过神，看她，“没事，你呢？”
　　“没事。”夏芊说话时，脸上还红扑扑的，可她越是这样，陆宁就越是愧疚，以至于她重新看向徐安瑾的眼神又更加狠戾了一些。
　　无赖！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坐制用得是越发熟练了！
　　徐安瑾优哉游哉地站在队伍前布置训练任务，对陆宁射来的眼神视若无睹。
　　徐安瑾：“向右转！”
　　齐刷刷的脚步擦地声，而后，“齐步走！”
　　齐刷刷的走路声。
　　训练场，就是被四百米跑道围绕的操场。
　　操场中央一眼望去尽是黄土，上面放着各种训练器材。用来跳远的沙地、单杠、爬坡墙、伏地铁丝网……而众人则在离单杠最近的塑胶跑道边上站定，看着训练场，犹如看向地狱深渊。
　　“很简单，从单杠开始，男生二十，女生十个，不做完不下训。”
　　徐安瑾淡淡说着，像是在说着今天天气真好那般平常。可听的人，却像是听到了即将赴死的消息，凝重又哀怨。
　　“教官~”李琼丽噘着嘴，跺脚道。她放软了声音，两肩微微耸起，像根成精了的甘蔗，“引体向上那么难，怎么做嘛……”
　　“黄明山！”徐安瑾歪着头忽然喊道，“既然大家不明白怎么做，你示范一次。”
　　“是！”说着，黄明山立马抬步，走到单杠前，双臂一挥，便见他整个人都吊了上去。
　　一个、两个、三个……十五个、十六个……二十个……
　　一连三十个，黄明山做得脸不红气不喘，动作之标准，仿佛他就是长在单杠上的一般。
　　徐安瑾斜嘴笑了笑，“现在明白了吗？”
　　众人恹恹不语，徐安瑾下令，“一组两个，从学号开始。”
　　“王伟、张明，出列！”命令一下，众人发现不是从自己开始，看热闹的气氛立马盖了刚刚的担忧一大半。
　　被喊到名字的二人从队伍中走出，一脸不情愿。
　　王伟体型瘦小，双臂伸直都够不到单杠，只好跳起来去抓，可手指刚触碰到冷铁，便立马下滑，像是一条泥鳅，从网中跳了出来一样。
　　“哈哈哈哈……”
　　“王伟你行不行啊！”
　　“男人不能说不行啊哈哈哈”
　　哄笑声迅速热场，将所有人的视线拉了过去，唯独陆宁，站在一边视线放空，一声不吭。
　　“生气了？”徐安瑾不知什么时候走来的，陆宁猛地抬头，便见他站在自己左侧，眼睛盯着单杠处，问道。
　　“没有。”陆宁撇过头，懒得理他。
　　徐安瑾勾了勾唇，“不承认？我还不知道你？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陆宁蹙起眉，刚刚的怒火又涌了上来，她头也不回，生硬道：“现在教官这么大权力了？连学员生气都要管？”
　　话落，许久都没回应，陆宁以为他走了，咬着唇将头回了过来，可刚一转过，便看见徐安瑾那张低头放大的脸。
　　他无视她的惊讶，带着哄人般的意味，说：“小家伙，你要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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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像是一根魔法棒，迅速将陆宁带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傍晚。
　　那时奶奶重病，她从医院看望之后，赶来继续参与军训，就是为了不丢掉那十五分的学分。可比起学分，她更想陪着家人，她对妈妈的决定很不满意，故此回到学校之后，一直摆着臭脸，谁说话也不理。
　　“小家伙，你要乖一点。”
　　也是这句话。
　　那天晚自习他将她叫出教室，说的，也是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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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你管！”
　　陆宁回过神，连忙往后退去，结果踩住散开的鞋带，脚一崴，人立马朝后仰去。
　　徐安瑾眼疾手快地搂住她的腰，将她扶好，谁知道，这丫头，竟然立马涨红了脸。
　　“你看，你不听话，就是这样的下场。”陆宁刚站好，便听徐安瑾理直气壮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拧着眉，脸色越来越红，也不知是害羞还是被气的。
　　她转身要走，可徐安瑾拉住她的臂膀，又道：“别闹。”
　　陆宁转头就想怒斥，却见那个她一直需要抬头仰望的人，已经低下了身，双手拉住了她散开的鞋带。
　　系完绳，他重新站了起来，盯着她的眸子，意味不明道：“你这小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语毕，刚刚一瞬间的感动立马消散，陆宁狠狠瞪着他，压着声音，示威警告：“别跟我装熟！”
　　说着，转身就走，移到了人群的另一边。
　　徐安瑾将视线收回，望向地面，他舔了舔干燥的唇，眯眼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