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就这样在秦海洋和汪啸的忙碌中过去了。当柔软的春风又吹来，野菜湾又温温柔柔的绿了起来。那绿那么欢喜，藏着那么多的希望，让野菜湾乃至水泉湾村老爷庙村的许多村民，脸上都洋溢了笑意出来。
　　农历四月之初，更多更大的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进了水泉湾村和老爷庙村相接的那一大片土地，肥沃的黑色土地，翻滚起黑色的浪花，在播种机的歌唱里，在许许多多围观的农民好奇和期待的目光中，新一季的种子，一粒粒埋进了一道道的田垄里。
　　围观的农民哪一个都种了一辈子地，但种地从来没有给他们带来过这么样新奇和欢喜的感觉。大家七嘴八舌，在轰隆隆的车声里大声地交谈着，畅想着，仿佛那野菜湾人嘴里传出来的“金豆子”，已经“哗啦啦”地灌进了他们的谷仓里来。
　　种子种下了，希望和压力也种下了。
　　这一年开始了，秦海洋已经准备好了比去年多得多的精气神，他要将自己这一年的每一分精力都用在这片宽广的土地上，他要让这块土地长出比去年还要茁壮的苗秧。
　　而包括乡里的李疏记在内，汪啸、水泉湾村和老爷庙村的村长，也和秦海洋一样，一直把心放在那块地上，他们没有让秦海洋孤军奋战，他们每一个人都给了秦海洋不曾期望的支持。
　　而这一年的功夫也终于没有辜负有心人，一年下来，整体上顺风顺水，没有出任何值得让人惊那么一下的差错，到了秋天，秦海洋想要的更大的丰收，呈现在他和所有人的眼前。
　　当黄橙橙的“金豆子”小山一样打下来，堆得满坑满谷，乡亲们脸上洋溢起来的更加幸福的笑容，让秦海洋体会到了莫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造福乡亲”，这个好像当初突然一下子萌生在秦海洋心头的念头，这么快就得到了超乎预期的实现，这让秦海洋甚至都有些骄傲起来。
　　有了这一年大范围的示范作用，再二年，白白损失了一年甜头的人们都后悔极了，开春儿的时候，想要参股到秦海洋的制种事业的人更多了起来，秦海洋没有排斥任何人，充分尊重了广大乡亲们的“后悔”权，吸纳了更多的人到他们的“合作社”中来。
　　几乎断断续续弄了一个月，合作社新一年新入股的村民才全部被定下来。当不再有人跑来要求入股，汪啸找个机会在秦海洋面前坐了下来。
　　“海洋。”汪啸用郑重的语气一开口，秦海洋就知道，他一定是有严肃的事情要说了。
　　“啸哥，啥事儿？”秦海洋于是问。
　　汪啸看了看秦海洋的眼睛，思考了一下才说：“现在咱们村大部分人都入股了，但还有一个人落下了，我想，我们是不是该把他也拉进来。”
　　“你说我三爷爷？”秦海洋立刻猜到了汪啸指的是谁。
　　“嗯。”汪啸果然没有否认。
　　去年是招人入股的第一年，因为承担着打消大家伙疑虑的任务，秦海洋并没有考虑过发展不好发展的人入股，现在第一年的成功已经充分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许多观望和不看好的人都主动参与进来，秦海洋早就注意到，三爷爷秦卫民却一直远远地不肯走过来。
　　三爷爷到底是依旧不看好自己，还是因为当初那一档子事踟蹰了脚步，秦海洋不好瞎猜，三爷爷不主动来，他也乐得少一件麻烦事，但说不清为什么，许多次闲下来时，他偏偏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三爷爷，因为脑海中老头儿远远地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画面而不舒服。
　　“那老头儿那么倔，恐怕才不会参股到我们这里来吧。”秦海洋说。
　　“他家你大叔小叔参股没有？”汪啸问他。
　　“他俩倒都参股了。”参股的人都有谁，不用看名单，秦海洋脑子里也很清楚。
　　“那就是了，你三爷爷如果真的还反对，就他那脾气，肯定不会让你大叔小叔参股，既然他俩入股了，就说明老头儿的态度也转变了。”汪啸说。
　　“所以你想让我把我三爷爷也拉进来？”
　　“虽然当初老头儿挡过你那一次，但你应该也知道，老爷子没什么坏心，他也为咱野菜湾村干了一辈子了，我总觉得，这事儿现在好起来了，把他拉下不应该。”汪啸诚挚地对秦海洋说。
　　秦海洋没再说话，陷入思考。
　　汪啸的话，秦海洋是同意的。如果说挨过三爷爷那几下巴掌，秦海洋年轻的心里一点不记仇，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但记仇归记仇，三爷爷一辈子为野菜湾辛苦的付出他是认的，三爷爷的心从来都是正的，他也是认的。如今野菜湾有了新机会，于情于理，都确实不应该把三爷爷排斥在外面。
　　“我倒是不反对，但是就我三爷爷那脾气，你觉得他可能会进来吗？”思考完了，秦海洋问汪啸。
　　“事在人为。”汪啸的语气意味深长。
　　“咋地？啸哥你的意思是还要我去求那老头儿？”秦海洋明白汪啸在暗示什么。
　　“求倒不用，但是我确实觉得你可以亲自去找你三爷爷唠唠。老人家嘛，肯定就求个面子，你如果不去和他主动说，指望他主动入股肯定不可能。”汪啸笑了。
　　秦海洋撇撇嘴，仿佛腮帮子上有点火辣辣。
　　“不愿意？你可不是这小气的人啊。”汪啸催着秦海洋的决定。
　　“我想想吧。”秦海洋给了汪啸一个敷衍的回应。
　　而后，秦海洋也没有知会汪啸一声自己的决定，他只在第二天傍晚，再一次拎上两瓶酒，走进了三爷爷秦卫民的家门。
　　因为小叔秦志强一家已经分家搬出去，三爷爷的小院儿显得比以前冷清了许多，院子里没了人气，也没了凿子凿木头的声音，莫名地让人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也许是心里作用，走进三爷爷的小院儿，秦海洋那空落落的感觉分外强烈，毕竟，这小院儿现在这么空，可是他秦海洋的功劳。
　　“三爷爷？”站在院子里，秦海洋清清嗓子喊了一声。
　　秦卫民的屋子里没有亮着灯，这时候外面亮里面黑，秦海洋看不到他在没在屋子里。
　　没人答应。
　　等了一会儿，秦海洋又喊了一声，这一下，他的喊声唤起了一声咳嗽，秦卫民在他的背后，从院子外走了进来。
　　秦卫民肩膀上扛着四股铁叉子，早春的寒意还很重，老头儿穿着棉大衣，此刻，他棉大衣的双肩上落着黄颜色的灰尘，看样子是去场院干活才回来。
　　时间都这时候了，老头儿一个人干活，估计是还没吃晚饭，秦海洋心里的愧疚又多了一层。
　　“去场院了三爷爷？”秦海洋堆起笑脸和秦卫民打招呼。
　　“嗯。”秦卫民冷淡地答应一声，放下肩膀上的叉子，“你又来干什么？”
　　这份冷淡，似乎成了秦卫民对待秦海洋的专用态度，秦海洋尴尬地发现，自己居然好像有点习以为常了。
　　心里没什么波动，秦海洋站在那儿等着秦卫民：“我找您有点事。”
　　院子里冷飕飕的，秦卫民不理秦海洋，走到秸秆儿堆前抽了一把柴火，这才走过去开了屋门。
　　老头儿自顾自地进屋了，他在里面开了灯，秦海洋才讪讪地跟进去。
　　屋子里是清锅冷灶的模样，好像比外面还冷几分。
　　秦卫民没拖大衣，拿着柴火去点炉子。
　　这年月，村里很多人家早就拆了炉子换上了暖气，秦卫民家算生活比较好的，但他却没有也换上暖气，守着老式的炕炉子，就像守着他老去的年月，守着那些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守着的规矩。
　　直到炉火腾腾地烧起来，秦卫民压上粗木柴，在炉火上坐上剩饭锅子，才走进里屋开了灯，把秦海洋叫进来。
　　“啥事？你说吧。”坐下来，秦卫民又问。
　　秦海洋开门见山：“三爷爷，我来找您，是想请您也入股我们的种子合作社。”
　　“啥玩意儿？”秦卫民有些意外。
　　秦海洋于是把自己的话又重复一遍。
　　秦卫民摆了摆手：“拉倒吧，我岁数大了，脑子也不中用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掺合了。”
　　他的态度只是拒绝，如果说自伤似乎是有一点，但却绝没有挖苦秦海洋的意味。
　　“三爷爷，我们这个事很简单，您入了股，不需要您做什么，就等着秋后分红就可以了。”秦海洋给秦卫民解释。
　　“那你为啥想让我入股？”秦卫民反问。
　　“大家都入股了，这是便宜的事，我想把您也带上。”秦海洋在秦卫民面前，总有那份免不了的紧张，所以虽然是实话实说，说完了，他总觉得自己的话说的不妥当了。
　　果然，听了秦海洋这话，秦卫民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你这意思是我老了，不能养活自己了，需要占你们年轻人的便宜了？”
　　“没有。”秦海洋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您为野菜湾干一辈子了，我就是想替野菜湾感谢您一下。”
　　这话听着就又想打官腔了，秦卫民脸色没有缓和：“用不着，再说了，你是谁啊，还替野菜湾感谢我，野菜湾人自己都没想过感谢我吧！”
　　秦卫民常常觉得，自己真是岁数大了，有时候顽固不化，有时候又总对过去有许多执着。按说人老了，该释然一些才对，他却没法儿给自己那一份释然，这让他对自己也常常生气。
　　秦海洋听得出，三爷爷这是对当年被从村长的位置选下来依旧耿耿于怀，作为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他感也是，如果不是这样，今天自己压根儿也不会来这一遭。觉，自己妄想和三爷爷“修复关系”，恐怕没那么容易。
　　但来都来了，秦海洋早准备了充分的耐心：“三爷爷，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其实是我们年轻人做事情还需要您在许多地方帮我们把把关，要不然您就入股吧？”
　　这话说完，秦海洋心底有一份异样的感觉，他咂么咂么，觉得好像是因为自己说了一句本该是汪啸才会说出的话。
　　这两年跟着啸哥一起，不知不觉自己也学了他吗？抽个空，秦海洋偷偷苦笑一声。
　　“我说过了，我岁数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再说了，我这一辈子就会守着几亩老田，用老法子种地，你们的新鲜事儿，我可帮不上忙。”秦卫民还是拒绝。
　　“去年大家伙的分红您也看到了，您就真不想也参一股？再说这事儿现在可是乡里李疏记都支持的。”来都来了，秦海洋诚心诚意地想再努力一下。
　　而秦卫民那股子倔劲儿也快让秦海洋勾出来了：“咋地？你这还搬出乡领导来压我了？我现在可不是大队干部，不吃你这套了！”
　　秦海洋终于有点失去耐心了，秦卫民这样好心当做驴肝肺，总是拿话呛人，谁听着也不会舒服。
　　“三爷爷，我可真是好心，也是啸哥和我商量了我才来的，您何必总这么说话呢？”
　　“我就说嘛，你小子能上赶着跑来扇呼我老头子，果然是汪啸那小子的主意。”外面炉火上的锅子有了“咕嘟咕嘟”的声响，秦卫民起身走了出去。
　　填完新柴，秦卫民干脆就拿了张小凳子，在炉子边坐了下来，似乎不打算进屋再和秦海洋说什么了。秦海洋心中郁郁，做出了放弃的决定。
　　东西难得地被秦卫民留下了，没有逼着秦海洋再拎回去，这，算是秦海洋这一趟来，唯一的收获了。
　　反馈结果给汪啸，是第二天的事。汪啸倒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秦海洋不由恼火：明知道是这样，你还让我去！
　　汪啸拍拍秦海洋的肩膀：“你去了这一次，下次我才好去嘛。”
　　“什么？我碰钉子你眼馋？自己还要去碰一次？”秦海洋讶然。
　　“没错，我最喜欢碰钉子。”汪啸的笑，要多讨厌有多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