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很后悔，午饭也没吃。
　　今天的天气依然热得让人难受，张艳心里也像着了火，不知道怎么才能消解自己的烦躁。
　　当时在气头上，自己那么口不择言地批评马小娟，对马小娟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冷静之后的她很清楚，可事情已经发生，说出去的话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来野菜湾之前，张艳对自己会成为一名深受孩子们喜欢的好老师信心十足，可此时此刻，她对自己有了深深的怀疑。
　　自己到底还是太天真太年轻了，做出决定前，对可能的困难和压力缺少应有的预判，这就导致自己遭遇它们时，不能做出很好的应对，而这一点在来之前爸爸早有过提醒，现在才一个多月，自己就给当时自己不以为然的警示的正确做出了证明。
　　心里的烦躁和对如何继续下去的迷茫需要有人开解，张艳想给谁打个电话。爸爸不能打，妈妈也不方便，朋友们谁合适呢？她思考着拿出手机，在通讯录名单里寻找合适的人，一不小心，又看到了那个本该删掉的名字。
　　那是张艳大学时的前男友的名字，她和他从大一开始恋爱，一直维系到大四，她真心爱他，他也曾真心爱他，但他爱情的保质期短于她，所以在毕业前夕，他离开了她。
　　张艳很受伤，这份伤其实也是促使她选择到偏远的山村支教的原因之一。短时间里，张艳忘不了他，她没有自己希望的那么决绝，所以她不但保留着通讯录里他的号码，甚至还在衣服口袋里，故意“遗忘”了他写给自己的第一封情书的存在。
　　如果不是因为他，可能今天张艳还不会对马小娟发那么大的火，所以现在看到他的名字，张艳顿时愤怒起来，她的眼圈泛了红，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用力地删掉了那个名字。
　　最终，张艳谁的电话都没有打。她到底还是个要强的女生，不想让自己的柔弱主动呈现于人。知道她来支教的人很多，真心相信她能做好的没几个，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退缩，尤其是这么短时间之内的退缩。带着对马小娟的愧疚感，她甚至重拾了差点失去的决心，她决定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把支教这件事做好，就算只是对马小娟的补偿。
　　又下了决心，燥热的天气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张艳洗洗脸，让自己重新精神起来，强迫自己吃了几口饭，给下午的数学课养好了精神。
　　对马小娟，张艳决定下午上学后要给她道个歉。老师给学生道歉，张艳不觉得丢脸，她明白自己和学生们是平等的，一个有错不认的老师，她不认为是一个合格的好老师。就好像，她的学生生涯里，大部分的老师们。
　　一中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整理好心情的张艳做好了给马小娟道歉的准备，她没想到，下午上学来的马小娟没有流露出丝毫对自己的不满，她居然还带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洗的干干净净的，先向她表达了对不起。
　　张艳的心里又暖又难过，一定要给孩子们做一个好老师的决心更被夯实，她心情复杂地对马小娟笑着，眼泪差点湿了眼眶。
　　在家门口拦住秦海洋的，又是刘东子。这一次，刘东子找秦海洋是为了借钱。
　　秦海洋没想到，对于苹果树，刘东子居然有几分执念，上次让自己帮他和汪啸讨树不成，他自己三番两次地一直在缠着汪啸说这件事，汪啸想必也是不胜其扰，松口说可以让他补几股，分给他几棵树，而他没钱，就又来找了秦海洋。
　　秦海洋绝不是刘东子的兄弟朋友，事实上刘东子也很明白，秦海洋还是村里更烦自己的几个年轻人之一，按理说，刘东子没必要到秦海洋这里碰钉子，但以自己在村里这些年混出来的人缘，刘东子也实在没信心能从任何人手里借出钱来，所以也只好到秦海洋这里再碰碰运气，毕竟，秦海洋这些年都不在村里，有可能已经不像其他人那么讨厌自己。
　　可惜，刘东子的侥幸当然没有成真，秦海洋不认为汪啸把几棵苹果树交给刘东子糟践是个聪明的选择，自然不会借钱给刘东子。
　　刘东子还是使出赖皮术，缠着秦海洋一直磨嘴皮，磨到最后，急着去找爷爷的秦海洋又快要翻脸了，刘东子才悻悻地闭嘴。
　　刘东子已经记恨过秦海洋，去年挨打是一层，上次被拒是一层，这次又记了一层。
　　刘东子最终还是没有获得本来就不属于他的苹果树，想白要和想低价买都没有得逞之后，他干脆死皮赖脸到村里去闹，汪啸瞪了眼睛，作势报警，把他赶了出去。
　　时间飞快，一转眼步过中秋，野菜湾的庄稼都已经成熟了。
　　山村的美在这个季节达到极致，站在村口望出去，纵横交错的一块块田地呈现出丰收独具的色彩，这边是荞麦的深红，那边是谷子的墨绿，东边金黄的糜黍随风泛起波浪，西边褐色的高粱淡淡散发出甜香，大地成了画布，五谷化作油彩，描画出勤劳人民收获的希望。
　　时光不负任何人，野菜湾的一切都成熟了，秦海洋的玉米种子田当然也没有落下。鸡爪沟里，往年红彤彤的大苹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又高又直的玉米秧。这时候，那又高又直的玉米秧都变成了白黄色，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白了皮，大部分的尖端甚至都鼓出皮来，把金黄的玉米粒直接呈现在人眼前，那是直到最顶端都饱满的籽粒，和其他人家的玉米分明地表现出差异，像在和培育它们的年轻人喊着，嘿，小伙子，谢谢你，恭喜你，你成功了！
　　一年下来，秦海洋可谓不辛苦，鸡爪沟一百多亩地，简直就是他的汗水浇灌过来的。他的手上多了老茧，太阳黝黑了他的脸庞，如果有两年前的同时见到此刻的他，一定会意外他的脱胎换骨，但他不在意所有都辛苦，看着自己丰收在望的玉米种田，他胸膛里只有充盈的满足感，付出有了回报，疲惫也似乎成了奖赏。
　　制种公司的人当然又来过许多次，最近的一次，他们已经带了一些玉米棒子作为抽样回去，可想而知，最终他们反馈给秦海洋的，必然是一如既往的肯定。就等到了时间，秦海洋把玉米收割脱粒，装上制种公司的卡车，一切就最终大功告成。
　　马上将要得到的高额回报，不是秦海洋最期待的，他所期待的，是自己的成功示范，对野菜湾全体村民的鼓舞作用，他已经可以想象，在这个收获之后的冬天里，自己去动员大家来年加入自己的行列，会是多么的容易，他的脑海里已经有了野菜湾来年的土地都摇晃着玉米秧红色穗子的画面，他的心里特别特别甜，比刚刚收获卖出去的大苹果还要甜。
　　秦卫军也很高兴，他一整年的担心，在孙子的努力下，终于不复存在。孙子成功了，种出了和野菜湾以往所有玉米都不一样的好玉米，他是老农民，他看得出孙子的玉米地有多好，那是比好还好。
　　打击就在爷孙俩都沉浸在喜悦中时落了下来——种子公司带回去的玉米样品检验结果出来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坏消息，随着检验结果的出炉，传达到秦海洋的耳朵里。
　　制种公司的人很失望也很生气地打来电话，质问秦海洋为什么违规操作，为了玉米有好的长势，在最重要的灌浆期追施不合他们要求的肥料。这是他们早就声明严禁不允许的操作，他们不理解秦海洋为什么当他们是傻瓜，把这么严重的声明当做耳旁风。
　　秦海洋傻眼了，他非常非常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违规给玉米追肥，他从头到尾都严格地执行着制种公司的要求，一直以来使用的都是制种公司提供的废料，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无端提出这样的指责。
　　事情传到三姥姥的耳朵里，老人担心地猜测，这是不是制种公司的人故意刁难秦海洋，毕竟这一大块玉米地种出来，他们要给秦海洋的收购价，可远远高于正常的粮食价格，老人觉得，备不住他们就要使什么坏心眼。
　　对于三姥姥这种猜测，秦海洋倒并不认同，他相信制种公司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他也不知道导致对方这样指责的原因是什么。
　　对于秦海洋的矢口否认，制种公司的人同样表达了愤怒，他们说，一年的接触下来，完全没有看出秦海洋是这样不诚实的年轻人，他们感到非常失望。
　　而他们提出的指责，他们说，有化验结果作为依凭，容不得秦海洋不承认，他们要求秦海洋尽快赶到他们公司去，对现在的情况给出解释。
　　很显然，一定是事情哪个环节出了严重的问题，按耐住心中巨大的疑惑和不安，秦海洋进了城，走进了制种公司。出了这样严重的意外，汪啸和秦海洋一样担心，所以安排好村里的工作，他也和秦海洋一起进了城。
　　一年来，一直负责跟进野菜湾项目的，是制种公司的江晓东经理。这大半年，他带着技术人员一次次跑到野菜湾，一次次对秦海洋提供指导和帮助，基于对秦海洋人品的认同和对他个性的欣赏，他其实已经和秦海洋建立了比较深厚的友情，秦海洋的种子田出了这种意想不到的问题，他的懊恼比秦海洋也少不了多少。
　　在江晓东的办公室，他接待了秦海洋和汪啸。坐下来的客人没有先获得他一杯水的招待，他直接把秦海洋种子田的样品化验书摆在了秦海洋和汪啸的面前。
　　几页纸的化验书，秦海洋和汪啸反反复复看了十多分钟，越看心越沉，终于，秦海洋放下化验书，把目光投向了江晓东。
　　江晓东一直在等着他，看他看过来，皱着眉头问了句：“怎么样？”
　　“这化验书不会搞错吗？”秦海洋反问。
　　“你觉得呢？”江晓东再把问题抛回去。反问既是回答。他的态度绝对算不上和善，但相比电话质问秦海洋时，已经算是好了很多。
　　秦海洋沉默了一下，知道这个问题问得多余了。他笃定地看着江晓东：“江经理，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没有违规追施任何肥料，这不仅仅是违反合约的约定，而且没有什么实质的好处，不可能增加几斤产量，我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是的，这也是我不了解的地方。”江晓东说。
　　“会不会是公司的化肥提供厂商那边出了什么差错呢？”汪啸从旁插了一句。
　　“这个不会的，汪村长。”对汪啸，江晓东语气就客气一些，“公司合作的化肥企业，也是有公司股份的，是我们多年的老伙伴，绝不可能在他们那里出什么问题。再者说，如果是他们那边的问题，也不会只有你们野菜湾一块地出现这样的情况。”
　　汪啸点点头，人家说的有道理。
　　“所以说，问题一定还是出在你们那边。”江晓东重新朝向秦海洋，“海洋，虽然出了这样的差错，但是我还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不会故意做出这样的糊涂事，那这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你就要回头好好查一查了。”
　　“我一定会的。”秦海洋郑重地保证，“但是，现在问题出了，我们应该如何解决？”
　　是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出现了差错，差错毕竟是出了，现在来说，这个差错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才是秦海洋最担心的问题。
　　江晓东抿抿嘴，似乎要说出的话让他也有些为难，秦海洋和汪啸看着，心都提了起来。
　　“按照合同的约定，种田种植过程中，你方出现任何违规操作，导致种子最终出现质量问题，你们都要承担后果，并……赔偿公司的损失。”话，江晓东毕竟还是要说出来。
　　“赔偿损失？”秦海洋追问。
　　“是的。”江晓东给他肯定的回答。
　　秦海洋说不出话了，其实他自己明白的很，种子田不比寻常的庄稼，出了问题，收获的粮食不能无法再满足制种公司的要求，也就无法被回收，而为维护公司的商业机密，同时也无法当做普通的粮食进入流通渠道，在这种情况下，他固然损失严重，制种公司一样也面临巨大的损失，合同有约定，问题出在哪一方，哪一方确实有义务赔偿另一方的损失。
　　“江经理，只是化肥的问题，至于导致种子不能使用吗？”看着秦海洋懊恼的样子，汪啸心里也十分焦灼。
　　“种子不是小事，出了任何问题都是致命的。”江晓东恳切地说。
　　汪啸也沉默了。
　　“海洋，汪村长，”看秦海洋和汪啸都陷入焦灼的沉默，江晓东犹豫了一下，说了句他本来不必说也不该说的话，“事情出现这样的差错，会不会是有什么人故意搞破坏？海洋年轻气盛，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我觉得你们可以思考一下。毕竟在你们农村，家家户户都有化肥，有知道种子田不能乱用化肥的，随便找个晚上胡乱撒些化肥进去很容易。”
　　秦海洋的眉头已经锁得紧紧的，听了江晓东的话，他抬起头，眼睛里冒出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