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好天气，天空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云，那耀眼的蓝让人想到县城服装店里那件天蓝色的连衣裙，蓝得那么浓艳，蓝得那么好看，想起来就让人心痒痒。景月娥有点后悔，上次进城，怎么就没舍得买回来。要是真买了，在这样的好天气里穿上，这柔柔软软的风儿轻轻一吹，裙子飘起来，自己还不得比那些小媳妇儿还要漂亮？她这样想着，被厚厚扑粉遮了细细皱纹的脸上，不由就泛起一丝红韵。她没有察觉自己脸上笑起来了，也没察觉有人走进院子来，于是就被刘东子吓了一跳。
　　“三婶子，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看你乐的，不会是当介绍人当多了，自己有相中的人了吧？”
　　刘东子的声音总是流里流气的，没大没小，和谁说话都那么轻浮，听进耳里，无端地就招人烦，何况，他还吓了景月娥一跳。
　　景月娥身子震了一下，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坏了，把手里抓着忘了挑的黄豆往箩筛子里一摔，白了刘东子一眼：“和谁说话呢？我是和你闹着玩的？没人教的玩意儿！”
　　刘东子倒不在乎她的抢白，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别生气啊三婶子，我可是正经有事儿来找你的，你听了可还得感谢我呢。”
　　“光棍夜敲寡妇门，你能有个屁的正经事？少来我这里扯，我可跟你说，这回一块豆腐我都不赊给你！”景月娥看都懒得看刘东子一眼，嘴里挡了他的路，手里开始挑起箩筛子里的黄豆来。
　　她的嘴就是这样，刻薄起来，根本不在乎自己也是个寡妇。
　　黄豆是挑来做豆腐的，捡干净的黄豆要扔在景月娥身边的塑料桶里。景月娥很用力地扔，黄豆砸在塑料桶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在不停地告诉刘东子他很烦人。
　　“三婶子，你这就有点儿……看人低了啊，我来你这儿就只能是赊豆腐啊，就不能有点儿别的事情？”但刘东子早习惯了景月娥的说话风格，随便她再怎么表现出厌恶自己的模样也不会在意，反倒扯条凳子坐下来，也帮景月娥挑起了黄豆。
　　“啥事儿？你说，我还真不信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儿。”景月娥也不是真就生了气，脸上缓和些，斜眼看着刘东子问。
　　刘东子脸上顿时又浮起猥琐的笑：“信不信的，听我说完你再说。”
　　他撂下黄豆，把脖子伸了过来：“今天啊，我看到秦老二给三老太婆送了一兜子黄瓜，俩老东西坐在院子里，秦老二摸了老太婆的脸！”
　　“啥？”景月娥吃了一惊，“真的？”这可是个大新闻，尤其是对她来说，更是出得正是时候。
　　“这还能有假？”刘东子洋洋得意，像掌握了地下党机密的二鬼子，“这可是我亲眼看着的。”
　　“我跟你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你没凭没据的别瞎说，老秦二叔知道了饶不了你！”景月娥提醒着刘东子，脸上却分明露出了藏不住的笑意。
　　“我闲的啊，特意编个大瞎话跑这儿来骗你？”刘东子看得出景月娥其实已经信了，他开始邀功，“三婶子，我可是知道，这个消息对你来说大有用处。”
　　“屁的用处，你当你三婶是什么人。”景月娥心思已经转到别处。
　　“嘿嘿嘿。”刘东子哂笑。话不必多，大家心照不宣。
　　景月娥也不说话了，她惊喜参半的表情固定在脸上，慢慢消化着这条爆炸消息带来的刺激感，好半天，才咯咯咯地笑起来。
　　“哎呀妈呀，这可是大新闻，谁能想到……哎呀妈呀，哈哈哈哈！”
　　这个好天气里的风还是那么轻轻柔柔的，它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事，哪个农家小院儿里又出了什么大新闻，都不能扰动它，它也许只是烦了景月娥刺耳的笑声，于是静静地从竹竿上晾着的笼布间离开，无声无息地吹出了景月娥的院子。
　　刘东子也离开了，走之前，他自己从兜里掏出个破塑料袋，嘻嘻笑着从板上装了几块豆腐。景月娥看着了，什么都没说。
　　这个时候，秦卫军正在自家的玉米地里掰玉米秧的分叉。
　　秦卫军的玉米长的非常好，因为他覆了膜，虽然现在还没吐穗，但已经比别人家的高上一截，那一根根结实的玉米杆子，排排立着，就像当年部队里笔直精壮的小伙子们，让人看着心里那么高兴，充满了丰收的希望。
　　秦卫军当年也是部队里一个笔直精壮的小伙子，现在他老了，精气神怎么也比不上年轻人了，但他白了头发，却没有弯了腰杆，那是扛过枪的腰杆，进了棺材也要躺的笔直。
　　做人嘛，也要这样——秦卫军在一棵特别粗壮的玉米秧前停住，蹲下来，摩挲着那棵玉米秧——要站的直，也要行的正，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让人在背后说了闲话，顶天立地一身钢，才是家国好儿郎。
　　你行了，得知足——他心里对自己说，老秦头，你自己一辈子没丢过男人的脸，你的孩子也都是好样儿的，儿子，儿媳，你的孙子，哪一个都是说出来要让人竖大拇指的人，将来你死了，一定也不会带着遗憾了。
　　不自觉地想起许多事，秦卫军的胸膛里就热起来。热一下，又有些空。他意识到，自己这就是老了，时不时生出许多感慨，要搁年轻的时候，自己可不会这样。老，真是让人不服不行的东西。
　　时间还早，但秦卫军有些累了，他决定回家去。
　　田地到村里有几里路，秦卫军从来都是步行来回。走回村的一路都是安静的，进了村，他的耳朵却听到了喧嚣。
　　是哭喊和叫骂，尖锐刺耳，像敌人的刺刀，勾起人的厌恶。
　　秦卫军皱皱眉，听出像是卖豆腐的景月娥在哭喊叫骂，他再仔细听听，听出景月娥歇斯底里在骂的，竟然是海洋他三姥姥。
　　秦卫军的血呼地一下就冲上了头顶，他迈开大步，煞气腾腾地向喧闹处走去，很快就看到了画面。
　　战场是三姥姥家门口，战斗双方，是三姥姥和景月娥。
　　三姥姥老了，白发多过黑发，身子干干巴巴的，但这时候她每一条皱纹，每一根白发里都烧着怒火，那怒火给了她擎起手里那根棍子的力气，她瞪着还在叫骂的景月娥，那根棍子显然还想抡她几下。
　　景月娥四十多岁，比起三姥姥，她可是正壮实，而且她本来也高高大大，比一般男人都高，但现在她哭叫着，完全输了气势，虽然手指着三姥姥还在骂着，但她的身子可全都是退缩的架势。
　　秦卫军是为三姥姥被骂赶来的，他要给三姥姥撑腰，但现在还没到三姥姥门前，他却远远站住了。攥紧的拳头里全都是怒火烧出的汗水，但他的脚步却终于没有再上前。
　　因为，景月娥的哭叫已经引来很多围观的人，也因为景月娥的叫骂里，也捎带上了他。
　　“老婆子，你自己做的事怕人说？我可都是好心，看你岁数大没人照顾，想给你介绍个老头，你千不找万不干地打发我，还损得我，装的一本正经的，回头和秦老二干那些破事！再说了，我找你来是找后账吗？我还不是想帮你和秦老二撮合？有你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吗？”
　　景月娥喊着叫着，嘴里跳出来那些不像话的话，在围观的人们脸上涂抹出种种异色。他们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哪个看着都可恶。
　　秦卫军浑身都烧起火来，他简直想冲过去狠狠给景月娥几个大嘴巴，但是他双拳颤抖着，到底是没办法上前。
　　当然也有劝架的，有的拦着景月娥，有的拉着三姥姥。三姥姥气的嘴唇都发青了，她还要上前，看着是要拼命了。
　　“景月娥，你……我叫你放屁！”
　　“我放屁？我放屁崩出来的也是粮食粒儿，煮吧煮吧能熬粥！有事儿没事儿你自己清楚！”
　　景月娥输了仗不输嘴，她的屁话嗷嗷的，秦卫军听着，又扎耳朵又扎心。他觉得自己要忍不住了，他想上去打人。管她是不是晚辈，管她是不是女人。
　　“景月娥！你在这儿胡说八道什么呢？你也不是年轻人了，不知道个丢脸吗？”
　　这时候，一声响亮脆生的呵斥在喧闹中炸了出来。
　　然后人群被拨开，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风风火火挤了进来。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五官端正，眉直鼻挺，他和大家的打扮没什么两样，简单的布衣布鞋，皮肤也是庄稼人的黝黑粗粝，但他的气质却和大家有明显的不同。他正，正出一种自带威信的感觉来。
　　这是汪啸，野菜湾的村长，是个最说一不二的年轻人。
　　呵斥景月娥的就是他。平常的时候，虽然是村长，但汪啸对谁都不少了礼数，管景月娥也总是叫一声三嫂子，今天这么直呼其名，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代表着愤怒，也代表着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开口了，他挤了进来，景月娥一下子就成了哑巴。
　　汪啸的到来，更让抱着看热闹的坏心眼儿的一些人眼睛里多了光亮。汪啸扫视一圈众人，直接走到三姥姥身边，扶着她，狠狠地瞪了景月娥一眼。
　　对三姥姥说话，汪啸就柔软了声音：“三姥姥，您别生气了，她就是这种人，一天天那个嘴谁不知道她，您和她生气犯不着，快回屋去吧，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三姥姥是到这时，烧红了的眼睛里才滚下泪来。她使劲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干干巴巴的肩膀颤抖着，好像要咬碎自己嘴里的牙。
　　秦卫军感觉胸膛里闷得要炸了，他用拳头使劲锤了两下，从喉咙到胸口都感到一阵腥辣。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汪啸驱赶围观者，“你们一个个的，也不知道拉着点，快快快，把景三嫂子拉回去，别在这没完没了了。”
　　景月娥觉得委屈，她不甘心，但汪啸海瞪着她，人们也都上来拉她，她也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作者***】：新人上路，今日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