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着做个看上去还不错的普通人。也许对我们来说，那并不算是太容易的事。
　　——序言
　　 
　　小时候，女孩们都曾幻想过自己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有的人没有说出口，但大多都希望成为人群中最独一无二光彩夺目的那一个。
　　以为自己会和童话故事的独角兽一样，经历过雨雪风霜和层层曲折坎坷，最后还是要站在大家视线的中心位置，拥有一个世界C位女主角的模样。有亮闪闪的裙裾上缀满了亮片的连衣裙和闪光的公主王冠戴在额头。
　　 
　　最后那些向前狂奔的女独角兽们，在这车水马龙喧嚣不止的城市森林，靠着一腔孤勇觅得暂时的栖息地。她们要守住自己一路打拼所赢得的战利品，但身后某一处风景还是正在和自己渐行渐远。
　　没有人比她们更了解披荆斩棘的滋味。
　　没有人比她们更欣赏那种不着一丝伤口的血腥气息。
　　没有人比她们更懂得爱与恨。
　　没有人比她们更迷恋这世界。
　　 
　　身为博佳公关客户经理的柳小奈，她从小到大都坚持着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一个标注了满分的考试试卷。在她的眼里，任何回答有了丝毫的偏差，她的人生就将沦陷到万劫不复里面去。至于那种万劫不复到底是什么样子，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它的感觉大概就是描绘出一种不可预测的失控状态。但这种失控很快就会降临到柳小奈的身上。
　　谁也逃不过的，失控也是长大的必经之路，谁又能比谁多走几步捷径。
　　 
　　柳小奈期待自己的日常活成一页页的标准答案。
　　无论前一晚几点入睡，每个工作日她会在手机响过四个音乐不同的闹钟之后准时起床，用固定的速度穿好袜子换上运动装在客厅里跳一套30分钟的健身操，然后洗澡。
　　必须化好妆再去上班。粉底液用美妆蛋按压两分钟，左右眉毛要化成统一对称的形状，出门前要使用她最爱的Dior真我香水。
　　柳小奈的职业生涯里没有“迟到”这两个字，于是在擅长堵车的早高峰她会搭乘最安全的地铁——顺便观察一下地铁站内昂贵的广告牌又换上了哪个东家的新品。
　　但这一天，中途一站有一个背着双肩包的高个子男人在关门铃响时硬是塞进了地铁门边的位置，背包卡在自动门外，反复了几次都关不上，车上盯着手机的宛如僵尸的上班族抬起头来麻木的盯着他，谁都不想因为这一个人误了自己可能拿到手的全勤奖，可没人愿意做第一个说话的那个人。但男人丝毫没有要下车等待下一辆的意思。只是小声嘟囔着，“难道你们不能往里面再挤一挤吗？”
　　在又一次的关门铃响起的第二下，柳小奈已经精准的掐算过时间，她抬起穿着五厘米高跟鞋的脚，狠狠踹在男人的肚子上，他向后倒退的时间，地铁重新关上车门，顺利驶向了下一站。
　　大家看着柳小奈的眼神，仿佛她是一个拯救了全车全勤奖的女英雄，虽然只是淡淡的眨眨眼，关于柳小奈的描述分分钟从他们的手指尖流淌到微博或者微信群里面。
　　柳小奈没想过要这样高看自己，在她自己的眼中，这行为也只是在维护自己世界的秩序罢了。
　　 
　　这样的行动在柳小奈的过往历史里司空见惯。比如幼儿园班级里大家一起画了隆重如雕像般的妆要在六一节一起去上台演唱，哪知有个小朋友流着鼻涕不小心蹭花了口红，她拿起老师摆在办公桌上的红色钢笔硬是仔仔细细的重新给人家涂了一遍，最后演出结束后对方家长带着孩子过来问柳妈妈，“您在家是这样教女儿化妆的吗？”
　　在柳小奈大学的时候，她为了和全校成绩排名第一的男孩子——李墨，也就是她如今的男朋友谈恋爱，无数次的女扮男装试图潜入男生宿舍了解李墨的日常生活，甚至还额外读了一个英文专业的学位证书，就是为了能多次在他上课的教室里一起偶遇，顺便自己还能得到宿舍里另外五个女生的羡慕和称赞。用了四年时间，她坚持只在食堂吃没有油盐滋味的白菜豆腐或者海带汤，就这么把高中吃红烧肉和炸鸡腿长上去的四十斤肥肉给减了下去。
　　柳小奈那时候觉得，李墨一定也会喜欢那种配得上自己的足够优秀的女生，而她一定要做那个人，于是苦行僧一般的过下去，一直过到她进入博佳公关的这些年。
　　在李墨的朋友面前，柳小奈是个懂事温柔识大体的合格女朋友。
　　在自己同事的眼中，柳小奈是个干练成熟关键时刻会力挽狂澜的好同事。
　　 
　　做公关这件事她太在行了，擅长给自己维持最佳形象的她，给客户维持形象也向来不在话下。还是个实习生的时候，她就成功运作过不花一分钱让客户登上微博热搜的壮举，一下子猎头们纷纷开始打探她的消息。“薪水翻倍”这样的词汇，在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孩子耳朵里，怎么会让她不蠢蠢欲动。
　　最后还是柳小奈主动跟老板提出只要加薪就不走的“合理要求”，在博佳公关领着让人羡慕的薪水直到现在。柳小奈其实是愿意留下来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在那些好看的华丽的弥漫着高级空气清新剂的写字楼里，处处都是水深火热，她没有必要，从这一滩泥水里，换到新的泥水里。
　　下一站天堂这样的天方夜谭，柳小奈是不信的。粉红色的美好幻想都是别人的，她只想拥有自己完美的当下。节省自己的力气，剔除着让她完美形象打折扣的所有危险。
　　但那危险还是来了。丝毫没有给她预告。
　　 
　　这天柳小奈准时端着星巴克的咖啡纸杯在门口按指纹打卡，她的好朋友，也就是博佳公关的前台艾米正在迅速的翻看着公众账号推送的娱乐八卦信息，等着这一天的空闲时间和其他出来摸鱼的同事们一起分享。
　　柳小奈跟艾米打过招呼之后就说，“你看吧，又是忙的屁股不沾椅子的一天。”
　　艾米每当看到柳小奈这样的状态就想着，这么火急火燎的日子，如果换了让她过上一天也足够崩溃的，柳小奈怎么能日日这样享受？
　　 
　　柳小奈只是把背包放到自己的工位上，先是去刘雅莉总监的办公室报到，刘雅莉的办公室里时刻都氤氲着一股檀香的气味，配着刘雅莉时不时手里转动佛珠的摩擦声，谁走进这个房间立刻就能感觉到灵魂的纯净和升华，恨不得放下笔记本享受永生的安宁。
　　柳小奈自然没时间享受什么安宁，她正是来告知刘雅莉自己接下来要如何“热闹”下去的。
　　柳小奈说，“BHK汽车的发布会计划在11点进行，昨晚场地已经筹备完成，我预约了车十分钟后出发，你可以在11点半之前再过来。”
　　刘雅莉说，“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工作了，我现在和你一起走吧。”
　　柳小奈本以为刘雅莉不会这么积极动作，但是表情上还是掩饰好了一时的慌乱。笑笑说，“那我去个洗手间咱们马上出发。”
　　柳小奈去的“洗手间”则是艾米所在位置的前台，她对艾米说，“12点左右，你午休的时间溜到酒店来找我。救命的事。”
　　艾米说，“这么神秘，你柳小奈还会要我来救？”
　　柳小奈说，“非常重要，打车来。”
　　 
　　柳小奈和刘雅莉坐进等在办公室楼下的滴滴专车，司机给坐在副驾座位的刘雅莉调整一个舒适的温度。柳小奈跟司机说，“导航的路远一些，我和你说怎么走吧，下个路口先右转。”
　　滴滴的软件提示音的女生机械的说着，“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刘雅莉说，“去希尔顿不是应该左转吗，怎么要绕着走？”
　　柳小奈说，“前面有段路在修路，会堵，咱们绕开走，我最近天天都堵在那个位置。”
　　专车司机通过后视镜看了柳小奈一眼，眼神里的含义是，“得了老板我懂了。”
　　于是司机也给柳小奈敲边鼓说，“是的，有段修路估计得堵个老半天。往左能快点。”
　　柳小奈此时在微信里给供应商发着消息，“台子修好了吗？不行你们别干了。”
　　哪知供应商态度更是强硬，“不满意您换人吧。我们不做了。”
　　距离客户的发布会开始就差一个小时，博佳公关已经派了几个人在那盯了整个通宵，就这个节骨眼上临时换人肯定行不通，对方也自然了解柳小奈此刻的心理活动。
　　柳小奈说，“那你们走吧，后面的款我也没有结，当然，以后所有公关公司的业务都别想接了。”
　　对方沉默了很久没有回复，刘雅莉在路上低头匆匆回复了几次微信消息。供应商跟刘雅莉留言说，“你们那个柳经理太挑剔了。光是灯管我就给她换了五种，那天台子运输音响的时候碰坏了一个洞，重新弄了好几次她都不满意。刚才她说弄不好就让我们走了。”
　　刘雅莉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在涂口红的柳小奈，她给供应商回复说，“你先别走，我来解决。”
　　刘雅莉转过头来跟柳小奈说，“那个供应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柳小奈说，“没有。”
　　刘雅莉说，“故意绕路还不是帮他们瞒着？出什么事了。”
　　柳小奈说，“这点小事我自己能解决。”
　　刘雅莉说，“之前供应商你都换多少个了。每个供应商都不合适，你有没有想过从自己的身上找找问题。”
　　柳小奈看了看车窗外说，“遵命。咱们马上要到了。”
　　柳小奈下车之后好像会移形换影的法术，高跟鞋响着小跑声一会儿就不见人了。
　　刘雅莉在洗手间的过道和供应商的负责人见面。她假装洗着手，正脸都没有回过去。对方告诉刘雅莉，“时间来不及，只能凑合调整一下，应该不会有问题。咱们合作这么久了，你还信不过我吗？”
　　说完他走了，给了刘雅莉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随后又转身回来，说，“尾款一到，给你的返点一分都不会少，柳经理是你的人，你搞的定吧。”
　　刘雅莉点了点头。
　　她狠狠抽出纸巾来把手仔仔细细的擦干净。把擦手纸揉搓成一个小团子丢在垃圾桶里，好像那样子能把她的担心和焦虑一并丢掉似的。可刘雅莉并不知道，在男厕所半掩的门后面，另外一个人把这些对话听的清楚明白。
　　 
　　柳小奈去把BHK汽车的领导们在休息室里招待好，亲自送上了豆子比例调配得当的精选咖啡。脱脂奶，白砂糖和黄糖的糖包摆在小碟子里面，甚至悄悄的给那个头发早早就白了的副总经理的手里塞了一个真知棒棒棒糖，绿色的苹果口味。每位领导的口味喜好柳小奈老早就在电脑里记录了表格，昨晚睡前还拿出来背诵复习了一番。
　　柳小奈一直都信奉着这样的原则，帮客户服务好消费者的前提，是她自己也能服务好客户的每个人。这些年，有时候柳小奈分身乏术，在一些她没参与的应酬上，客户的人总是遗憾的对她的同事们说，“如果小奈在就好了。”那字里行间的潜台词就是，“好多话我不用说她都明白，跟你还要解释半天，好累哦。”
　　 
　　新车的发布会活动按照计划表的时间如期举行，台下邀请来的网红一起举着手机或者相机向他们的粉丝们直播着这一盛况，柳小奈站在后台的门口，举着对讲机最后和工作人员核对就位的情况。
　　台下的记者互相试探的交谈着，满溢着一股子虚假社交的派头。
　　其他嘉宾们保持僵硬的微笑，不耐烦的看着手机里的消息，时不时的和周围的人客套的交换着名片。
　　 
　　有些时候，发生意外的时候根本不会有什么预兆。
　　就在那一刻，从柳小奈的视角看过去，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在上演着慢动作，耳边的一切声音好像一个碎裂的玻璃瓶子，在漩涡里向中心飞射着玻璃渣子，互相碰撞成一个又一个的尖叫声灌满她的耳朵。
　　就在BHK汽车的林副总上台演讲的时候，他为了躲避一只围着他的脸转圈的蚊子，一直在舞台上变换自己的站位。长篇大论了二十分钟都没有结束，但脚下的架子似乎已经不满意了。
　　原本损伤的一个支架终于还是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林副总歪歪扭扭的从断裂的部分掉了下去。
　　柳小奈亲自冲过去，不顾别人的阻拦把他拉上来，可是林副总说自己疼的一动也不能动。柳小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试图把架子搬起来，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丝毫不动。
　　柳小奈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一把扛起来柳小奈就往台下走。任凭柳小奈怎么拍打呼喊都无动于衷，那男人一边走一边说，“你们把林副总送去医院。”
　　柳小奈拍打着他的后背，可察觉那后背的肌肉结实又健壮，在衬衣下丝毫不显得宽厚，拍下去又紧实又有弹性。柳小奈不由自主的在他的后背上用双手拍打出了节奏。四二二四，二四二二。
　　直到柳小奈的脚重新站在地面上，才看清刚才扛走自己的男人的脸，是刚到公司任职不久的销售总监严嘉。
　　柳小奈觉得严嘉的脸看着很是眼熟，盯着他看了很久。严嘉说，“刚才打我打的那么带劲，现在这么看我是还想打我的脸吗？”
　　柳小奈回过神来说，“我得回去。”
　　严嘉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
　　柳小奈说，“客户是我的，活动也是我筹办的，我得负责任。”
　　严嘉说，“等你真要背这个锅的时候可千万别哭。”
　　柳小奈说，“什么锅，你说明白点？”
　　严嘉说，“现场的事情我会安排人解决的，你先去安抚媒体吧。”
　　柳小奈见严嘉的态度十分强硬，竟然一副领导的姿态过来指挥自己的工作，她像是愤怒的斗牛一样把头凑到严嘉面前，问他，“我的项目凭什么让你指手画脚？”
　　严嘉说，“你这就叫当局者迷……”
　　他正说着话，刘雅莉走到休息室来，她说，“严总监，谢谢你过来帮忙，刚才把林副总已经送去医院了，小奈，咱们去打点一下媒体老师们。”
　　柳小奈小声跟严嘉嘀咕着，“等回公司你给我等着。”
　　 
　　艾米站在门口目睹了这一出惨剧，给柳小奈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柳小奈出来见到她，说，“你来迟了30分钟。要真是这样的话不如别来了。”
　　艾米低着头说，“不会是因为我来晚了BHK的林副总才掉进坑里的吧？”
　　柳小奈说，“不是说了让你打车吗？怎么那么慢？”
　　艾米说，“谁知道中午怎么回事，滴滴叫车加价好贵的，于是我就到楼下拦出租，哪知道连出租也拦不到，最后还是坐了公交车。”
　　柳小奈说，“滴滴也可以叫上专车的，艾米？”
　　艾米说，“还有一个星期发工资了，我银行卡里没多少钱了。”
　　柳小奈说，“好吧，算我输了。下次没钱了提前和我说好吗。”
　　艾米说，“我今天来到底要干什么？”
　　柳小奈说，“本来是想让你来帮我拍拍照片，看你在公司那么闷……”
　　艾米说，“那，我到底应不应该迟到？”
　　柳小奈说，“算了，你也别回公司了，我把这烂摊子收拾完就差不多要下班了。”
　　 
　　艾米委屈的像个受伤的小兔子一样缩在角落，趁着别人不注意去到自动售货机上买矿泉水，扫码付款之后，水瓶卡在货架上没有动。她以为矿泉水和现在摸不着头脑的自己一样惶恐不已。不上不下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从大学毕业到博佳公关上班的这些时日，虽然关于各个部门外出做活动所出现过的种种事故都曾在她探听过的八卦信息里，但是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让她意识到职场的残酷和责任的重大。
　　艾米用力的拍着透明玻璃，可是仍然纹丝未动。她反复扫码付款好几次，还是没有掉下一瓶水。她气鼓鼓的站在售货机旁，四处张望着想找个工作人员来解决一下故障。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过来，递给她一瓶可乐。
　　他说，“这售货机坏了，你先喝可乐，刚在那边便利店买的，没开封。”
　　艾米说，“谢了……那个，你知道坏了不早和我说？”
　　他说，“我以为我出去买饮料的时候你就放弃了。”
　　艾米说，“我以为它还有救。”
　　他说，“谁让你明明想喝可乐还非要买矿泉水？矿泉水那么伤心，所以不出来见你。”
　　艾米接过可乐瓶，因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而感到惊讶，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你盯着可乐看了10秒，然后扫了矿泉水的码。我这算不算是成全你？”
　　艾米看着他笑，耿达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两个人嘴巴里可乐的气泡比笑容还甜。
　　艾米说，“谢谢。”
　　艾米在那一天虽然一直在替柳小奈担心着活动事故的后果，可是那天认识耿达，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艾米觉得耿达的笑容在那天的阳光下让自己觉得很温暖。但是以后的故事却不得而知。
　　 
　　等到柳小奈送走现场的嘉宾，想要去找供应商问责的时候，说起话来已经成了公鸭嗓子。
　　刘雅莉离开现场之前只给柳小奈发了个微信消息，“今天把事情在网上把舆论维护好，剩下的事明天到公司再说。”
　　 
　　艾米给大家拿来矿泉水，严嘉和柳小奈一人拿起一瓶，柳小奈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光了一整瓶。严嘉说，“平时在公司你看着挺斯文的，怎么干活时候比男人还男人？”
　　柳小奈继续盯着他的脸看，这才想起来她和严嘉早就是老相识。
　　那些很久远的泛黄记忆在柳小奈的大脑里翻箱倒柜，把眼前这个穿着黑西装和黑衬衫、躲在阴影里如同柯南动画片凶手般造型的人，和大学里的那个人匹配在了一起。
　　 
　　柳小奈和严嘉的最后一次见面，大概也是五年前了。
　　严嘉是柳小奈同一所大学的学长，那时柳小奈和李墨谈着恋爱，严嘉就是李墨的室友。和所有的大学生一样爱情生长的草长莺飞，恨不得全校同学来做自己的见证人。她偶尔会在男生寝室出来改善伙食的聚会上见到严嘉，但柳小奈的眼里都是对李墨的爱慕，两个人上桌便是疯狂的狗粮暴击现场。在角落里慢悠悠吃着辣田螺的严嘉似乎对这一切不为所动，换过几个女朋友，不动声色的经历追求热恋和失恋，从没有争取过人群中的任何存在感。
　　柳小奈和他熟悉起来，还是因为严嘉有一门选修课迟迟没有及格，毕业前和下一级一起在课堂上听老师讲枯燥的古典美术史概要。二人一来二去，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偶遇，把图书馆借来的小说放在课本下认真阅读，晒着相同的阳光打盹。
　　只是柳小奈的作业成绩总是第一名，而严嘉却是低分过线，安稳随性。
　　两个人少有交流，只是那种普通的同学之间的相熟。普通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就是柳小奈和李墨在学校的花园里散步，遇到坐在长椅上玩手机的严嘉，也只是看心情假装视而不见，或者礼貌微笑。
　　柳小奈知道，谁的身边都有一些仅仅保持在认识关系的人，距离见面打招呼还差了一点热情的温度，说是陌生人却知道彼此的姓名。
　　 
　　于是柳小奈和仅仅保持在认识层面的严嘉，此后在博佳公关成为了新的同事和搭档。如此的关系，只是少了初次见面互相寒暄的自我介绍。
　　柳小奈觉得现在眼前的严嘉存在感变得很强了，可是这么多年，时间怎么可能不在别人的身上也留下痕迹。
　　柳小奈准备和艾米一起去吃寿喜烧，她给李墨打电话告知晚些回家。艾米在一边夸赞说，“你男朋友对你好体贴，总是加班见不到人，也从来没见他跟你抱怨什么。”
　　柳小奈说，“抱怨有什么用，难不成他要学着日本人的样子说，要我的女人出去上班是一件丢人的事？”
　　在柳小奈的重要程度排序list当中，李墨似乎可以被任何和工作相关的事情所取代。加班，开会，拜访客户，商务应酬，公司团建，头脑风暴等等事项，都可以让他们早早定下的约会抛之脑后。
　　柳小奈总是说，“什么都靠不住的，每个月打到银行卡里的工资才靠得住。”李墨对于这些言论似乎总是笑呵呵的，在柳小奈的朋友面前，也同样扮演着一个温和的男朋友的角色。
　　她相信过爱情的吧。至少读书的时候认为那东西和钻石一样恒久远，可是如今面对李墨约自己外出的微信的消息，再没有心跳和欣喜，她就明白了，真正能能恒久远的大概只有钻石而已了。不，准确的说，恒久远的是自己能够独立完成购买钻石的那个过程。她的脖子上，正是自己25岁那一年，买给自己的一颗小小的钻石项链。
　　 
　　李墨在看完柳小奈回复的微信之后才叹气。柳小奈不知道的是，他在需要她陪伴的时候，从来都是缺席的。所以李墨劝自己要像大家理解的坚强的男人一样，自己消化一切的日常中的负面能量，永远都要坚不可摧的活着。
　　晚上柳小奈回家，李墨说，“家里的书柜满了，想换个什么样子的？”
　　柳小奈说，“你来选吧，反正我也不怎么在家，无所谓的。”
　　李墨说，“你之前说今天在希尔顿的活动怎么样？”
　　柳小奈说，“别提了，绝对比你想象的还要糟糕。”
　　李墨说，“你都反复核对十次了。”
　　柳小奈说，“舞台地面破了个洞，BHK汽车林副总掉进去了，送医院了说是骨折了。我先睡了，明天还不知道什么狂风暴雨等着我呢。”
　　李墨一个人在客厅看篮球赛。柳小奈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你戴耳机看好吗，吵到我休息了。”
　　李墨撇撇嘴，把声音调到了最小声，但还是不想戴上耳机。
　　 
　　严嘉每晚睡前都要给客厅里的植物们浇水，哪怕只是几滴也要完成这个过程。他曾分析自己的那个过程就好像大家睡前喜欢刷一下朋友圈一样，明明灵魂想要跟外界互动，最后才发现无人响应。与其要接受那种失落，他宁愿和一阳台的植物交流，至少晒了一天的太阳之后，那些叶子又茁壮起来了。
　　感情要怎么茁壮成长，要付出的就不仅仅是水和太阳了。严嘉猜测着，明天公司里大概有一场好戏要上演了。
　　 
　　而艾米则举着那个耿达递过来的可乐瓶子，乐呵呵的发着呆。脑子里把他渐渐走进自己视线中的过程，反复上演了无数遍。
　　喜欢一个人最开始的样子不就是如此么，再特别的女孩子也还会走上这条一模一样的路。她悄悄的打开他的微信，看到他刚刚更新了一条朋友圈，竟然脸红心跳的给他发过去一条“晚安”。迟迟没有回复。她失落的抱着手机睡过去，早晨看到耿达的留言，“对不起呀刚才在给客户打电话。”
　　 
　　第二天一早，在柳小奈抵达公司之前，刘雅莉在张伟民总经理的办公室里，已经用自己的“无辜视角”去解释了昨天发布会上几乎快传为笑话的事件的来龙去脉。
　　刘雅莉手里盘着自己的佛珠面无表情的说，“舞台的架子之前出了问题，柳小奈没来得及处理，也因为疏漏没通知客户提前躲避才成了这样子。”
　　张伟民把一把枸杞泡进自己的杯子里，说，“你作为客户总监，没给柳小奈打预防针吗？”
　　刘雅莉说，“我怎么可能没有说，可是柳小奈那脾气……”
　　可是五分钟后，柳小奈在张总办公室所说的版本是，“因为舞台的使用材料和之前确认的不一样，明明让供应商重新修理，最后验收的时候是刘雅莉去处理的，可最后还是出了事故。”
　　张伟民说，“那这个责任到底要你们俩谁来承担？”
　　 
　　张伟民让她们俩先去医院安抚一下客户，在路上柳小奈问刘雅莉，“你和供应商很熟吗？人是你推荐的，物料最后也是你确认的。”
　　刘雅莉说，“可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你，哪一个条目不是你自己签的字。”
　　柳小奈说，“刘雅莉，我们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你现在和我把关系撇的这么清吗？”
　　刘雅莉继续冷冰冰的说道，“我们的感情是私下的，工作是工作而已。我们领各自的薪水，做各自的事。这不是你一直所倡导的吗？”
　　柳小奈一路上没有说话。好像她当初懵懵懂懂的刚进博佳公关的时候，刘雅莉对她的笑脸和善意，都是一个模糊的梦，从今天开始，刘雅莉变成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冷脸的样子。
　　下午回到公司，严嘉过来敲敲她的桌子说，“晚上一起吃饭。”
　　柳小奈说，“不必了，工作餐以后我们可以约在中午，我没有晚上维护同事关系的习惯，下班之后都是私人时间，咱们也没有什么私人交情。”
　　严嘉说，“当然是有在公司里不能说的事，要下班之后说。”
　　严嘉低下头来，一脸神秘的放低了声音跟柳小奈说话。
　　 
　　这天下午发生的事，足以让柳小奈失去了和严嘉这位“老同学”一起吃私人晚餐的所有胃口。
　　她一直在给供应商打电话讲清楚事故的来龙去脉，然后张伟民的助理就把她喊进了办公室。
　　张伟民说，“小奈，BHK这个项目一直是你来负责的，现在客户说一定要有人来承担责任。”
　　柳小奈说，“那就说吧，这个责任要怎么担？”
　　张伟民说，“客户刚跟我说的是，他们这次的新品发布当众出了这么大的笑话，除了资金上面的损失，还有社会上的话题舆论，你看看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其他车企同行，还不是暗地里偷笑了半天。”
　　柳小奈不耐烦的打断了张伟民，“您可以略过这段铺垫，直接说重点。”
　　张伟民喝了口杯子里的枸杞茶，“客户呢是要赔偿金的，但是咱们公司肯定不会让你去赔这个钱……”
　　柳小奈把他的杯子按在桌子上说，“所以你现在的结论是，你觉得刘雅莉说的是对的？”
　　张伟民眼神飘忽了一下，说，“小奈，大家都是一个公司的同事。”
　　柳小奈说，“是我的责任，赔多少钱，把我卖给公司都行，不是我的责任，凭白无故一个黑锅盖到我的头上来，您觉得我傻吗？”
　　柳小奈打开门，径直拐弯走进刘雅莉的办公室，门重重的关上了，外面的同事们都想要偷听她们的谈话，从柳小奈的火气上来看，刘雅莉的办公室必然酝酿着一场爆炸。
　　整个博佳公关都沉默着，一直沉默着。
　　偶尔的手机震动声音都显得突兀。然后柳小奈开门走出来，表情十分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去到张伟民的办公室，站在门口，故意声音大到刚好整个办公区域的人都能听到。“BHK汽车那边我一会去见客户处理事情，晚上之前给你一个答复。”
　　柳小奈路过严嘉的桌子，跟他说，“对不起，今天晚上要爽约了。”
　　严嘉淡淡的“嗯”了一声。
　　 
　　柳小奈在BHK汽车，给客户的承诺是，博佳公关不会做出赔偿，但是可以允诺在今年的合同期限内，给客户带来的实际销售额将比去年提升200%。如果无法完成，年底支付赔偿金，也将赔偿双倍。
　　在客户点头前，柳小奈说，“反正你们还是会找其他公关公司合作的，之前我们已经合作了三年，与其换一个新人，不如再信我一次，我觉得我之前给贵公司勤勤恳恳加班的日子，值得这一次信任。”
　　柳小奈虽然在工作场合是个只认识合同上数字的女人，但这一次她赌了甲方的感情。
　　她赢了。可是她又把自己卷进了一个新的赌局里面。
　　从BHK汽车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她就觉得心里好像又压了一块大石头，未来的日子不好过。
　　非常不好过。
　　她去到便利店里买了冰镇的零度雪碧，坐在面朝落地窗户的简易桌子前面发呆。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挺羡慕那些下了班就能关闭工作大脑彻底放纵的人。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都觉得碳酸饮料对身体不好，会长蛀牙，会让身体衰老的更快，但是它会让人快乐。
　　她现在最需要的不就是快乐了吗。大口喝下雪碧再打嗝的感觉多少年没有体验过了。
　　她看着人群，眼神冷淡。然后身边坐了一个人，也喝起了雪碧。是严嘉。
　　严嘉说，“没想到你的晚饭这么简单？”
　　柳小奈说，“跟着我过来干嘛？”
　　严嘉说，“觉得今天的事情，你自己撑着有点难受，我来公司的时候咱们俩部门不是合作部门嘛，我来看望一下同事应该的。”
　　柳小奈说，“现在是六点半，你下班了。”
　　 
　　严嘉带着柳小奈到附近的餐厅吃了披萨，柳小奈说自己从20岁的时候晚餐就不敢吃这么高热量的东西了。
　　严嘉说，“可是你二十岁之后有像今天一样不甘心过吗？”
　　柳小奈咬了一角披萨，她那时觉得严嘉的话好像这个拉丝的芝士一样缠绕到了自己的心尖上。
　　柳小奈想着自己长大的意义，好像一直在追逐所谓成功与美丽，要被人羡慕被人称赞被所有人认可，然后为了这些丢掉自己能睡的懒觉和能吃的零食。
　　好像女孩长大就是把自己送进无形枷锁。要穿紧紧的内衣，要踩会磨脚的鞋子，要涂防水的睫毛膏。打扮成不会输的模样。
　　 
　　两个人沉默的吃饱喝足之后，严嘉说，“所以你的打算就是，接下这个惊世骇俗的任务？”
　　柳小奈说，“欠别人的，迟早都得还。”
　　严嘉结了账，320元。柳小奈说自己累了要回家，上了出租车给严嘉发了微信红包160元。
　　柳小奈欠不得任何人的人情。今天就是一个教训。
　　 
　　柳小奈今天最后一次进到刘雅莉的办公室，她问道，“所以这件事，你是要我来承担了？”
　　刘雅莉说，“总要有个人站出来。”
　　柳小奈说，“你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吗？我看上去一切麻烦都能处理，什么脏水浇上来都当做没关系？”
　　刘雅莉顿了顿，背过身去说，“谢谢你。”
　　柳小奈从那个“谢谢”里明白了刘雅莉云淡风轻的催讨。空气里冰冷的气氛让她都不愿再用力呼吸，那是她要柳小奈还债了。这一次她们终于是要清算清楚了。
　　 
　　柳小奈在刚进博佳公关的那一年，直属上司就是刘雅莉。还是实习生的柳小奈在一次项目的活动中，为了给客户实现更高的KPI，逼的供应商连连叫苦，最后供应商无力支付下游的账款，客户在论坛的帖子全部被黑粉攻击，一个一年千万级的顶级客户险些要和博佳公关解约。柳小奈慌乱的去找她道歉，以为自己要被开除。刘雅莉在客户和老板面前，说都是自己的责任。
　　因为这件事，刘雅莉的年终奖和升职机会，被足足耽误了两年。甚至一直都没有跟进有价值的客户，给其他的项目组打杂了两年。
　　那对于家境其实并不优越的刘雅莉来说，几乎是为了柳小奈牺牲了自己闪耀的职业前景。
　　 
　　柳小奈在听到刘雅莉的“谢谢你”之后，明白了背后的千言万语。这一次，刘雅莉没有能失去的东西，也该轮到她柳小奈了。
　　严嘉自然不知道二人的缘由。在柳小奈回家之后，他发来微信消息说，“我知道是刘雅莉，我找到证据了。”
　　柳小奈只是回复说，“晚安。”
　　可是这一夜，连李墨都知道，柳小奈一点也不安。她翻来覆去的焦虑和忧愁，足足让家里的所有家具从睡梦中惊醒，更别提睡在她枕边的李墨了。